戒不断

作者:Libre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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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藏1


      冷。
      陈飞宇把自己裹在冲锋衣里,像个巨大的、蔫头耷脑的橙色的粽子,放现实里看到都要绕道走的那种,这种口味应该算黑暗料理。
      他脸色灰败,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小林老师……”他闭着眼,声音含混虚弱,手却精准地往旁边摸索,一把抓住了林一啸的手腕,力气居然还不小:“氧气……再给一口……就一口……我感觉我灵魂要飘出去了……”
      林一啸刚从包里拿出便携氧气瓶,闻言动作顿都没顿,面无表情:“吸,慢点,别急。再乱扯面罩,我今晚干死你。”
      “唔!”陈飞宇立刻老实了,乖乖含着氧气管,用力吸了几口,总算平缓了一些。
      他掀开一点眼皮,哀怨地瞥着林一啸,“……傻子。”
      “嗯,你是病号,你说了算。”林一啸眼皮都没抬。
      确认暂时无大碍,他才把氧气瓶塞进陈飞宇怀里让他自己抱着。
      坐在对面的纪书漾看得直乐,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纪时泽:“哥,你看飞宇哥这熊样,当年你第一次带我爬香山,我喘得都没他这么夸张吧?”
      纪时泽正低头检查着单反相机里的照片,闻言抬头,目光在陈飞宇那张写满“生无可恋”的脸上停了停,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嗯,你好点。至少没抱着氧气瓶喊老师。”
      “那必须的!我多皮实!”纪书漾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凑近纪时泽,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再说了,我那时候就知道抱着谁喊管用了,对吧哥?”
      纪时泽没接他这茬,只是伸手,极其自然地替纪书漾把冲锋衣最顶上的那颗扣子也扣严实了,指尖不经意划过对方微凉的脖颈:“风大,别着凉。”
      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哦。”纪书漾应了一声,嘴角却翘得更高了,乖乖坐着任由他哥摆弄。
      客栈的门帘被掀开。
      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身材高大,穿着羽绒服,肤色是小麦色,眉眼轮廓很深,透着一股被风霜打磨过的硬朗。
      他动作熟稔地侧身,替身后的人挡开厚重的门帘。
      后面跟着的青年身形清瘦些,穿着深青色的藏袍,围着厚厚的羊毛围巾,只露出小半张脸,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格外沉静清澈。
      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藏男人目光在略显拥挤的厅堂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林一啸他们这一桌旁边的空位上,用汉语问:“这儿有人吗?”
      “没有没有,随便坐!”纪书漾立刻热情地招呼,还往纪时泽那边挤了挤,给新来的两人腾出更多空间。
      他天生自来。
      男人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声音低沉。
      他先拉开一把椅子,让那个穿着藏袍的青年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呵护。
      他自己才在旁边落座,顺手把青年放在腿上的布袋子接过来,搁在自己脚边。
      “喝点什么暖暖?”男人看向穿藏袍的同伴,声音放轻了些,“酥油茶?甜茶?”
      藏袍里的青年微微点头,声音透过围巾传出来,有点闷,却很温和:“酥油茶吧。”
      男人立刻抬头,朝着柜台方向,说了几句藏语。
      柜台后忙碌的阿妈闻声笑着应和,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
      这一手流利的藏语让纪书漾眼睛一亮。
      “帅哥本地人吗?”他好奇地问藏袍男人。
      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显得很爽朗:“算是吧,待了有几年了。”
      他目光扫过抱着氧气瓶的陈飞宇,自然地切换回普通话,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这位高反挺厉害?你们刚上来吗?”
      “可不是嘛!”纪书漾抢着吐槽,“落地就废了,一路吸着氧上来的。小林医生,就旁边他男朋友,”
      他朝林一啸努努嘴,“全程看护呢,就这还哼哼唧唧不消停。”
      陈飞宇虚弱地翻了个白眼,想反驳,一口气没上来,又抱着氧气瓶猛吸了两口。
      林一啸完全无视了纪书漾的调侃,目光落在新来的男人身上:“他适应能力比较差些。你们待得久,有什么经验吗?”
      男人认真地想了想:“红景天提前喝效果好些,到了再喝就慢了。实在难受,头疼得厉害,可以试试去镇上的卫生院吸点纯氧,比这个劲儿要足一点。关键还是得熬,慢慢适应。别洗澡,别吃太饱,尤其油腻的。”
      他顿了顿,看向一直安静坐着的同伴,眼神柔和下来:“我刚来这找蔚凛时,我也躺了好几天,比这位兄弟看着还吓人。”
      被唤作“蔚凛”的青年闻言,轻轻拉下了一点围巾。
      他朝陈飞宇和林一啸这边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眼神平静,没说什么。
      “路浔知。”那个男人朝林一啸和纪时泽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又指了指身边的青年,“迟蔚凛。”
      “林一啸。”林一啸和他握了握手,言简意赅。
      “纪时泽。”纪时泽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越看越眼熟。
      “纪书漾!”纪书漾也笑嘻嘻地伸出手,“躺着喘气那个是陈飞宇。”
      路浔知一一握过。
      迟蔚凛只是又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这时,阿妈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过来了。
      粗陶碗里,浓稠的茶汤飘着一层金黄的油花,浓郁的奶香和茶香混合着咸香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路浔知把其中一碗稳稳地推到迟蔚凛面前,又细心地把他面前的桌子擦了擦。
      迟蔚凛低声道了句谢,双手捧起碗。
      热气氤氲,熏得他露出的脸颊和耳廓微微泛红。
      路浔知自己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他看向对面蔫蔫的陈飞宇:“要不要也来碗热的?暖暖胃,补充点能量,比干吸氧强。”
      陈飞宇眼睛睁开一条缝,瞥了一眼那飘着油花的咸香液体,胃里本能地一阵翻搅。
      他虚弱地摆摆手,声音有气无力:“谢了路哥……好意我心领了……这味儿我现在闻着都想……”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干呕的架势。
      林一啸立刻把氧气面罩又给他按回脸上,另一只手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老实吸你的氧,别说话。”
      纪书漾看着陈飞宇那副惨样,再看看路浔知和迟蔚凛捧着酥油茶安然自若的样子,忍不住感慨:“路哥,你这适应得也太好了吧?看着跟土生土长似的。”
      路浔知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只是又喝了一口酥油茶。
      纪时泽放下相机,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中:“路老师刚追来的时候,比陈飞宇现在狼狈多了吧。”
      空气似乎安静了。
      路浔知端着碗的手明显顿住了。
      他侧过头,看向纪时泽,眼神里带着点惊讶,随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竟透出几分窘迫。
      他清了清嗓子,把目光转向窗外翻飞的经幡,含糊道:“咳……纪医生消息挺灵通,我刚刚就说看着怎么那么眼熟……我还以为同名呢……陈年旧账了,提它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把迟蔚凛手边那个小小的暖炉,又往他那边轻轻推近了些,确保那点暖意能包裹住他的爱人。
      迟蔚凛捧着碗。
      纪书漾的八卦雷达瞬间滴滴作响,眼睛亮得惊人:“啊?路哥当年也是‘追’来的?我刚刚都没听懂你最开始说的那句?”
      他特意在“追”字上加了重音,眼神在路浔知和迟蔚凛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快展开说说”啊。
      路浔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端起碗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大口,结果喝得有点急,被微烫的茶呛了一下,闷咳起来。
      迟蔚凛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很轻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慢点。”迟蔚凛的声音很轻,像风。
      路浔知止住咳,对上迟蔚凛清亮的目光,耳根那点窘迫的红晕似乎更明显了。
      他胡乱地点点头:“嗯,嗯。”
      纪书漾还想追问,纪时泽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
      纪书漾接收到信号,虽然心痒难耐,还是把一肚子八卦暂时咽了回去,只是看着对面两人,笑得一脸促狭。
      林一啸仿佛对这场微妙的对话毫无所觉,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陈飞宇身上,时不时调整一下氧气流量,低声询问他的感觉。
      陈飞宇闭着眼哼哼唧唧,偶尔吸氧的间隙,勉强挤出一句:“……路哥……英雄啊……受苦了……”
      路浔知失笑,摇摇头:“都过去了。熬过去就好了。”
      他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大片的经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五颜六色的布条在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背景下狂舞,像无数虔诚的祈愿在风中传递。
      “就像这经幡,”他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历经沉淀后的平和,“风每吹动一次,就相当于诵经一遍。待久了,心也就跟着静了。”
      客栈的阿妈又端上来几碗藏面,粗瓷大碗,汤色浓郁,面条粗犷。
      纪书漾和纪时泽道了谢。
      陈飞宇闻到那牦牛肉汤的味道,又是一阵反胃,痛苦地把脸埋进氧气面罩里。
      路浔知很自然地帮迟蔚凛把筷子掰开,递过去。
      纪书漾看得有趣,也有样学样,把掰好的筷子塞进纪时泽手里:“哥,给你!尝尝地道藏面!”
      纪时泽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接了过来。
      藏面口感带着浓郁的碱味和肉香。
      纪书漾吃得吸溜作响,直呼过瘾。
      纪时泽吃得慢一些。
      林一啸等陈飞宇缓过一阵,才用小碗挑了几根面,用清汤涮了涮,递到他嘴边,命令简洁:“吃一点,补充体力。”
      陈飞宇苦着脸,就着林一啸的手,勉强吃了几根,立刻又抱紧了氧气瓶。
      路浔知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一边时不时低声用藏语跟阿妈交流几句,似乎是在询问食材或是别的什么。
      阿妈笑着回答,气氛融洽。
      纪书漾看着路浔知那熟稔的姿态,再看看他身边安静美好的迟蔚凛,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种奇异的和谐与圆满。
      他端起自己那碗酥油茶,举了起来,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声音清亮:“来来来!别管高反不高反,旧账不旧账了!路哥,蔚凛哥,小林,飞宇哥,”
      他故意把“哥”字喊得响亮,最后目光落在纪时泽脸上,笑意更深,“哥!咱们这趟能碰上就是缘分!以茶代酒,碰一个!敬高原!敬经幡!也敬……嗯,敬咱们都找着了自己的嗯!”
      路浔知和迟蔚凛相互对视一眼。
      路浔知端起自己的酥油茶碗。
      迟蔚凛也放下了筷子,捧起了碗。
      林一啸看了看怀里半眯着眼的陈飞宇,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面前的茶水。
      陈飞宇挣扎着抬起一点眼皮,有气无力地伸出手,端起了他那碗还没动过的酥油茶。
      纪时泽也端起了碗,目光温和地落在纪书漾神采飞扬的脸上。
      六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杯碗,在高原炽烈而澄澈的阳光下,在无数翻飞舞动的彩色经幡见证下,轻轻碰到了一起。
      发出清脆又朴实的轻响。
      “叮——”
      路浔知看着碗沿碰撞时溅起的茶沫,唇角勾起一个安稳的弧度,那点窘迫早已不见踪影。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迟蔚凛沉静的侧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对方耳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温存:“嗯,归处。”
      酥油茶碗放下,陶磕在木桌上,发出闷响。
      陈飞宇立刻又把氧气面罩扣回脸上,长长地、做作地吸了一口,喉咙里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呜咽。
      “小林老师……”他声音闷在面罩里,含混不清,“我感觉我的胃……在跟那碗面打架……场面很惨烈……”
      林一啸眼皮都没抬,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去。
      “温水,小口喝。”语气毫无波澜。
      陈飞宇挣扎着抬起一点眼皮,瞥见递到嘴边的杯沿,认命地就着林一啸的手喝了两口。
      温水下去,似乎稍微安抚了翻江倒海的胃。
      他长吁一口气,整个人又瘫软下去,像被抽了骨头。
      纪书漾看得直乐,筷子在空了的藏面碗里意犹未尽地划拉两下:“路哥,刚才我哥说,你当年追来的时候,比飞宇哥还狼狈?真的假的?展开讲讲呗!”
      他身体前倾,满脸都是“快满足我好奇心”的期待。
      路浔知正低头帮迟蔚凛把围巾散开的一角仔细掖好,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迟蔚凛。
      迟蔚凛捧着粗陶碗,碗沿抵着淡色的唇,小口啜饮着温热的酥油茶。
      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仿佛周遭的八卦都与他无关。
      只是耳廓在客栈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薄红。
      “咳,”路浔知清了清嗓子,端起自己那碗已经半凉的茶,试图掩饰那点不自在,“没什么好讲的。都过去的事了。纪医生,”
      他转向纪时泽,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你们做医生的,是不是对别人的‘黑历史’都门儿清?”
      纪时泽正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纪书漾刚才吃面时溅上的一点油星。
      闻言,他动作没停,只淡淡回了句:“碰巧听卡若二中的索朗校长提过两句,我和索朗校长也认识不少时间了。”
      “我听说路老师当年高反严重,吐得昏天黑地,还硬撑着给初一代数学课,讲着讲着就扶着讲台干呕,把学生都吓得不轻。”
      路浔知:“……”
      停停停,哪有这么爆黑料的……
      他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窘迫得无以复加。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凉茶,结果被呛得连连咳嗽,脸都憋红了。
      迟蔚凛终于放下了碗,伸出手,很轻地在他背上拍抚。
      动作依旧没什么波澜,但路浔知咳得惊天动地的动静,在他几下轻拍后,竟奇迹般地缓了下来。
      “慢点。”迟蔚凛的声音还是那样轻,像风掠过草尖。
      路浔知喘匀了气,耳根红得滴血,连带着脖子都泛了红。
      他不敢看迟蔚凛,更不敢看对面,只能梗着脖子,盯着自己碗里漂浮的油花,瓮声瓮气地反驳:“索朗校长……他夸张了!哪有那么严重!就是……就是有点不适应……”
      “哦——”纪书漾拖长了调子,眼神在路浔知通红的耳朵和迟蔚凛安静拍背的手之间来回扫:“懂了懂了,路哥脸皮薄,不好意思说。蔚凛哥,你当时是不是特心疼啊?”
      迟蔚凛拍抚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收了回来。
      他没看纪书漾,也没看身边窘迫的路浔知,只是垂着眼,又捧起了自己的茶碗,声音低得几乎被客栈外的风声盖过:“他活该。”
      路洵知猛地扭头看向迟蔚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泄气地塌下肩膀,低声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认命般地又灌了一口凉茶。
      那副高大的身躯缩在一起,竟显出几分委屈。
      “噗——”瘫着的陈飞宇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好目睹了路浔知吃瘪的全过程,虚弱地笑出声:“路哥……同道中人啊……小林老师也总说我……活该……”他一边吸着氧,一边还不忘朝林一啸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
      林一啸完全无视了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电子体温计,对着陈飞宇的额头“滴”了一下。
      看了看读数,眉头微蹙。“37.8,低烧。晚上再观察。”
      他收起体温计,“现在,闭嘴,保存体力。”
      陈飞宇立刻噤声,乖乖抱着氧气瓶,只敢用眼神表达不满。
      “活该。”林一啸又补了一句,陈飞宇哀嚎一声,把脸埋进了面罩。
      纪书漾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长凳上滑下去,被纪时泽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坐好。”纪时泽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但扶在纪书漾腰后的手很稳。
      “哥,你看他们!”纪书漾指着对面两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个‘活该’,一个‘闭嘴’,这家庭地位,一目了然啊!”
      路浔知和迟蔚凛都没接话。
      路浔知低头研究着碗里的油花,迟蔚凛安静地喝茶。
      陈飞宇在林一啸无声的威压下,彻底装死。
      纪时泽把纪书漾按回座位坐好,目光扫过路浔知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似乎装着些形状不规则的硬物:“路老师还带了东西?”
      他随口问了一句,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沉默。
      路浔知像是找到了台阶,立刻抬起头,脸上的窘迫褪去不少,换上一种认真的神情:“是给学校孩子们刻的玛尼石。放假前答应他们的,刻了些六字真言和简单的祝福图案。”
      他弯腰,从布袋里小心地拿出一块扁平的青灰色石头。
      石头表面被打磨得光滑,上面用简洁有力的线条刻着藏文的“唵嘛呢叭咪吽”,旁边还刻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牦牛。
      “哇!”纪书漾凑过去看,“路哥你还会这个?刻得真好!”
      “跟寺里的喇嘛学的,皮毛而已。”路浔知把石头递给纪书漾看,手指拂过冰冷的刻痕,“孩子们喜欢。刻一块,就当为他们祈福了。”
      迟蔚凛的目光也落在路浔知手中的玛尼石上。
      他伸出手指,很轻地碰了碰那个小牦牛的轮廓。
      他没说话,但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极淡的暖意掠过。
      “这个好!”纪书漾来了兴致,把石头还给路浔知,转头就扯纪时泽的袖子,“哥!我们也去刻一个吧?就刻……刻咱俩的名字!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堆起来!”
      纪时泽被他扯得晃了一下,稳住自己的身形,看着纪书漾亮晶晶的眼睛,沉默了两秒:“……刻名字?”
      “对啊!多浪漫!”纪书漾越想越兴奋,“路哥,刻玛尼石的地方在哪儿?远不远?”
      “不远,镇子边上就有玛尼堆。”路浔知把石头小心地放回布袋,“不过刻石头需要点力气和耐心,而且工具……”
      “没事!我有力气!我哥有耐心!”纪书漾拍着胸脯,又去拽纪时泽,“哥,去不去?嗯?”
      纪时泽看着他满是期待的脸,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你。”
      “耶!”纪书漾欢呼一声,立刻就要站起来,“那现在就去?”
      “坐下。”纪时泽按住他,“外面风大,等太阳再暖和点。而且,”
      他目光扫过对面瘫着的陈飞宇和一脸漠然的林一啸,“飞宇这样,能走?”
      陈飞宇立刻从氧气面罩里发出微弱但坚定的抗议:“……别管我……你们去……让我……自生自灭……”
      林一啸凉凉地接话:“行。”
      陈飞宇瞬间闭嘴,只露出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林一啸。
      路浔知看着他们,笑了笑:“不急这一会儿。等下午吧,风也小点。”
      他看向迟蔚凛,“蔚凛,下午去玛尼堆那边走走?顺便把石头送过去。”
      迟蔚凛捧着碗,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客栈的门帘又被掀开,带进一股更强的冷风。
      几个穿着藏袍、脸颊带着高原红的当地人走了进来,熟稔地和柜台后的阿妈打着招呼,声音洪亮。
      他们看向厅堂里其他几人,在路浔知身上停留了一下,笑着用藏语说了句什么。
      路浔知立刻站起身,笑着用同样流利的藏语回应,还指了指身边的迟蔚凛。
      那几个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热情地朝迟蔚凛挥了挥手,又和路浔知聊了几句,才走到另一边的桌子坐下。
      纪书漾看得一愣一愣的,等路浔知重新坐下,才好奇地问:“路哥,他们认识蔚凛哥?”
      路浔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脸上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嗯。蔚凛在这教过一阵子书,镇子上不少人认识他。他们刚才问我,‘额尔敦老师回来了?身体好些没有?’”
      “额尔敦?”纪书漾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嗯,蔚凛的藏名。”路浔知解释,声音很自然:“意思是‘宝贝’。”
      一直安静喝茶的迟蔚凛,握着碗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围巾里。
      露出的耳尖,红得很彻底。
      路浔知像是没注意到,或者说,是习惯了这种反应。
      他放下茶碗,很自然地伸出手,将迟蔚凛滑落到额前的一缕黑发轻轻别到他耳后。
      “风大,别吹着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
      纪书漾看着这一幕,再看看旁边一脸“我死了别管我”的陈飞宇和正低头检查氧气瓶阀门的林一啸,最后目光落在身边神色平静、但一直稳稳扶着他腰的纪时泽身上。
      他忽然觉得,这高原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下午的风确实小了些,但依旧凛冽。
      镇子边缘的玛尼堆规模不小,层层叠叠的石块垒成低矮的墙,绵延出去很远。
      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经文或图案,被风雨和无数虔诚的抚摸打磨得光滑圆润。
      五色经幡在石堆上方和周围狂舞,猎猎作响,像无数翻飞不休的祈愿。
      路浔知找了个背风的石堆凹陷处,把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子放下。
      他蹲下身,从里面拿出几块大小不一的青灰色片石、几把凿子和小锤子,还有一小罐朱砂颜料。
      “就这儿吧,避风。”路浔知招呼了一声,拿起一块石头和一把平口凿,熟练地在石面上比划了一下,手腕沉稳地落下第一锤。
      清脆的敲击声立刻被风声卷走大半。
      纪书漾兴致勃勃地凑过去,也学着蹲下,拿起一块石头掂量着:“路哥,这石头硬吗?怎么刻?先画个样子?”他拿起一根凿子,跃跃欲试。
      “找块小点的,用尖头凿。”路浔知头也没抬,专注于自己石面上逐渐成型的藏文轮廓,“先轻轻敲出印子,再加深。别急,手要稳。”
      他手腕稳定,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石屑簌簌落下。
      纪时泽站在纪书漾身后半步,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工具和石头,没说话,只是伸手把纪书漾被风吹乱的冲锋衣帽子拉起来扣好。
      林一啸扶着陈飞宇,在离玛尼堆稍远一点、有块大石头挡风的地方坐下。
      陈飞宇依旧抱着氧气瓶,脸色比中午好了一丁点,但依旧蔫得像霜打的茄子。
      “小林老师……”陈飞宇看着远处蹲着的几个人影,有气无力地哼哼,“我也想刻一个……刻个……刻个听诊器……”
      林一啸把背包垫在陈飞宇身后,让他靠得更舒服些,闻言从医药包里拿出电子体温计,对着他额头又“滴”了一下:“37.5。老实坐着,别想那些没用的。风大,再着凉体温又上去。”
      他语气平淡,把体温计收好,又从保温杯里倒了小半杯温水递过去:“喝水。”
      陈飞宇哀怨地接过杯子,小口抿着,目光幽怨地飘向热火朝天的刻石头现场。
      迟蔚凛没有立刻动手。
      他安静地站在路浔知旁边,看着他在石头上专注地敲打,看着那些藏文的线条一点点清晰。
      风卷起他米白色羽绒服的衣角,也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看了一会儿,才弯腰从布袋里也挑了一块扁平的石头,拿起一把最小的尖头凿,走到旁边另一处稍平整的石块旁坐下。
      他没有像纪书漾那样急于下凿,只是用手指在冰冷的石面上缓缓摩挲,感受着石料的纹路和凉意。
      过了片刻,他才拿起凿子,对准石面边缘,手腕极轻极稳地落下。
      敲击声细微,几乎淹没在风里。
      纪书漾那边已经叮叮当当地敲上了。他选了块小石头,憋着劲儿,用尖头凿使劲往石面上戳。
      “哎呦!”凿子一滑,差点戳到手指。纪书漾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
      “轻点。”路浔知的声音传来,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石头又不吃力,你那么狠干嘛?想刻什么?”
      “刻名字!我和我哥的!”纪书漾甩甩被震得有点发麻的手,又拿起凿子,小心翼翼地尝试,“纪——书——漾……”他一边念叨,一边在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划拉。
      纪时泽看着那石头面上如同蚯蚓爬过的浅痕,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默默走到纪书漾身边,蹲下,伸手:“给我。”
      “啊?”纪书漾一愣,下意识把凿子和石头递过去。
      纪时泽接过,没说话。
      他用手指抹掉纪书漾划出的那几道不成形的刻痕,拿起凿子,尖端点在石面空白处。
      手腕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敲击声很轻,但每一次都短促有力。
      石屑均匀地崩落,一道清晰的横折出现在石面上,比纪书漾刚才刻的深得多,也直得多。
      “哇!”纪书漾眼睛亮了,“哥你还会这个?”
      “不会。”纪时泽言简意赅,手上动作没停,专注地沿着那道横折继续敲打,一个方方正正的“纪”字轮廓逐渐显现。
      “你来学几年医也就一样了。”他补充了一句。
      路浔知抬头看了一眼,赞许地点点头:“纪医生这字刻得扎实。有模子吗?照着刻容易些。”
      纪时泽没回答,只是专注地控制着凿子的角度和力道。
      纪书漾立刻掏出手机:“有有有!哥你等等!”他飞快地调出记事本,打上“纪书漾&纪时泽”,把手机屏幕举到纪时泽眼前。
      纪时泽瞥了一眼屏幕,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石头上,凿尖精准地落在下一笔该开始的地方。
      另一边的迟蔚凛已经刻出了一个小小的、圆润的图案轮廓,像一朵简化的莲花。
      他放下凿子,拿起装着朱砂的小罐子和一支细毛笔,蘸了点鲜红的颜料,开始小心地填涂刻痕。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陈飞宇远远看着,羡慕得直叹气:“小林老师……你看看人家……多温馨……我也想……”
      林一啸正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闻言眼皮都没抬:“想都别想。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休息。”
      他收起手机,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盒,倒出两片药,连同水杯一起递过去,“吃了。”
      陈飞宇苦着脸接过药片和水,认命地吞了下去。
      他伸长脖子,努力看向迟蔚凛那边:“蔚凛哥刻的啥?真好看……”
      迟蔚凛听到了,抬起头,朝陈飞宇的方向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块涂了朱砂、刻着红色小莲花的石头举高了一点,让他看得更清楚。
      “莲花啊!吉祥!”陈飞宇立刻精神了点,转头对林一啸说,“小林老师,你看人家蔚凛哥多心灵手巧……”
      “嗯。”林一啸应了一声,目光也落在迟蔚凛手中的石头上,几秒后,他看向陈飞宇,“等你体温正常,肺音清晰,不抱着氧气瓶也能走直线了,我可以考虑教你在苹果上刻个。”
      陈飞宇:“……”
      陈飞宇:“我是来放假了,对吧?没有上班吧?”
      他默默抱紧了怀里的氧气瓶,把脸转向了玛尼堆深处,假装欣赏那些古老的经文。
      路浔知已经刻好了好几块石头,上面是工整的六字真言。
      他把刻好的石头小心地放到一边,拿起最后一块,刻痕比之前的都深。
      他刻得很专注,额头渗出汗,也顾不上擦。刻完最后一笔,他放下凿子,长长舒了口气。
      拿起朱砂笔,却不像迟蔚凛那样只填刻痕,而是用笔蘸饱了鲜红的颜料,在石头空白处流畅地画了起来,一个戴着帽子、咧着嘴笑的小人,旁边还有一个稍矮些、扎着小辫的小人,两个小人手拉着手。
      “哟!路哥还会画画!”纪书漾凑过来看,啧啧称奇,“这画的是你和蔚凛哥q版?”
      路浔知没回答,只是笑了笑,把画好小人的石头递给旁边的迟蔚凛看。
      迟蔚凛看着石头上那两个鲜红的小人,嘴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路浔知这才拿起朱砂笔,在石头下方空白处,用藏文写下了“额尔敦”三个字。
      纪书漾看得心痒难耐,转头催纪时泽:“哥!哥!快点儿!咱们的名字!”
      纪时泽没理他,正专注地刻着“漾”字的最后一捺。
      石屑飞溅,笔画遒劲有力。
      终于刻完,他放下凿子,拿起纪书漾的手机又看了一眼屏幕,拿起朱砂笔,在“纪书漾”三个字旁边,稳稳地写下了“&纪时泽”。
      字迹和他刻的一样,方方正正,一丝不苟。
      “好了!”纪书漾宝贝似的捧起那块还沾着石屑和朱砂的石头,左看右看,笑得见牙不见眼,“完美!哥你太厉害了!”
      他凑过去,飞快地在纪时泽脸颊上亲了一口。
      纪时泽身体僵了一下,抬手蹭了蹭脸颊上的红印,耳根微微泛红,低声呵斥:“别闹。”
      路浔知已经把刻好的玛尼石都收拢起来,包括迟蔚凛刻的那朵红莲花和他自己画的小人石头:“走吧,把石头放到堆上去。”
      他拎起袋子。
      几人走到高大的玛尼堆前,寻找着可以安放新石头的空隙。
      路浔知和纪时泽个子高,负责把石头放到更高的、更稳固的位置。
      路浔知把那块画着小人的石头,小心地塞进一处背风的石缝里,还用旁边的碎石稍稍固定了一下。
      纪时泽则把他们那块刻着两人名字的石头,放在了玛尼堆一个显眼的、平整的石面上。
      迟蔚凛踮起脚,把他那块小小的红莲花石头,轻轻放在了一处较低矮的、刻满经文的石块旁边,鲜红的莲花在一片青灰色中格外醒目。
      陈飞宇在林一啸的搀扶下,也挣扎着挪了过来。
      他看着大家郑重其事地放置石头,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突然灵机一动。
      他松开抱着氧气瓶的一只手,飞快地从自己冲锋衣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来一颗……水果硬糖。
      橘子味的,糖纸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那很好吃了。
      “咳!”陈飞宇清了清嗓子,努力站直一点,表情庄重地把那颗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玛尼堆最底下、一块大石头的一个小凹坑里:“那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吸了口氧,才继续说,“我……我贡献点甜蜜!祝大家……嗯……生活甜蜜!身体倍儿棒!小林老师少管我点!”
      林一啸:“……”
      纪书漾噗嗤笑出声。
      路浔知也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迟蔚凛看着那颗亮晶晶的糖果,嘴角也弯了起来。
      纪时泽没笑,只是看着陈飞宇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又看看身边捧着石头傻乐的纪书漾,目光最后落在玛尼堆上那块刻着他和纪书漾名字的石头上。
      风吹动经幡,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无数低语。
      迟蔚凛站在路浔知身边,看着那颗被郑重放在石头凹坑里的糖果,又抬眼望向远处连绵起伏、被阳光染成金红色的山峦,声音很轻,像是对风说,又像是对身边的路浔知说:“风听见了。”
      路浔知侧过头,看着迟蔚凛被夕阳勾勒出柔和金边的侧脸,嗯了一声,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迟蔚凛微凉的手指。
      迟蔚凛没有挣开,只是任由他握着,目光依旧望着远山。
      风卷过,无数经幡翻飞得更烈,猎猎作响,仿佛在应和着那句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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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西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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