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划破夏夜的寂静，沉闷的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如有实质的重量。

　　谢书衍站在门前，指节叩在门板上的力道让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洒在斑驳的木门上，孤独地映出一道高挑的影子。

　　依旧没有回应。

　　灯光暗下去的刹那，他第三次抬起手。指节落下的瞬间，门板的响动与骤然亮起的灯光同步，把眼前的空间劈成两半。

　　黑暗从门缝里漫出来，谈尧站在那片浓稠的阴影中，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廊顶的灯光斜切进来，照亮他苍白的脸和泛红的眼尾，那双总是凌厉的眼睛此刻空茫茫的，像是看不见眼前的人。

　　谢书衍心脏一阵发紧，伸手将人拽进怀里。

　　谈尧的下巴重重磕在他肩上，迟钝地眨了眨眼。直到熟悉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药味钻进鼻腔，他才如梦初醒，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谢书衍。”

　　“怎么哑成这样。”谢书衍手掌摩挲着他的后颈，指腹压着皮肤下绷紧的骨节。

　　“上火了。”

　　谢书衍松开些，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谈尧的瞳孔在灯光下一动不动，没了往常那种细微的生理性颤动。

　　“又撒谎。”谢书衍用拇指碾过他泛红的眼尾，“你看起来很痛苦。”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决堤。

　　谈尧的下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喉间的酸涩，扯出个惯常的讥诮表情，声音冷酷：“你小看谁？”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开，像一股黏腻的风，裹得人喘不过气。

　　谢书衍像往常一样盯着他的眼睛，近在咫尺地看到与梦中如出一辙的，那种沉甸甸的悲伤，那股情绪太浓烈，几乎要顺着视线烧进他的心脏。

　　谈尧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这种状态，神色里满是难以掩饰的疲惫，身上完全没有一丝生气。

　　“你怎么会来。”谈尧喉结滚了滚，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点不自知的茫然。

　　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主动撕开裂口。

　　空气又安静了，夏天的气温很闷，两个人身上都开始出汗，谈尧却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那种冷。

　　谢书衍突然收紧手臂，呼吸贴在他耳畔：“我们私奔吧。”

　　咚——心脏瞬间被千金重量砸中，骤然停跳。

　　谈尧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指尖下意识蜷起，他知道这句话认真的。

　　谈尧沉默几秒，舔了舔干涩的唇，问：“他们是不是知道了？”

　　谢书衍手上的力道收得更紧，低低嗯了声，沉静道：“我会处理。”

　　“现在还需要点时间，你再等等我。”

　　谈尧没有回答，沉默了很久。

　　——谢书衍，我等不了了。

　　最终变成一句突兀的：“我们做吧。”

　　月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小房间完全沉浸在暗蓝色的潮水里，黑暗像一只无形的手，将所有感官悄悄拽长，谈尧抱住谢书衍的后颈，安分地被吻了好一会。　　

　　两个人呼吸又重又乱，谈尧不自觉仰起下颌，仿佛快要断气了。

　　大脑里所有意识都被眼前之人牢牢包裹，眼眶里的水雾越积越浓，连带着睫毛都被沾湿，他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生理性的本能。

　　谈尧仍然不合时宜的死要面子，觉得这样的自己捞得不行。

　　谢书衍支起身，暂时与他分开点距离，那人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像一位冷静的审判者。

　　空气中有细微的窸窣，无比清晰地钻进耳膜。

　　这片暗蓝色的潮水太过深沉，谈尧根本看不清什么，可他却依旧能清晰地看到那双孤高的眼睛，正带着滚烫的重量落在自己身上。

　　谈尧没由来地想起两人第一次在18班对峙的画面，恍惚间竟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同样的眼神，却不知从何时起，竟悄然酝酿出不同的意味。忽然，他的思绪被猛地拽了拽，有什么东西砸落，腹部的皮肤条件反射地缩了下，仿佛被冰冷的雨滴砸到。

　　谢书衍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平时连握笔的姿态都透着优雅，那是谈尧见过最好看的手，修长，骨感，像精心雕琢过的玉竹，每一处骨节的起伏都漂亮得无可挑剔。

　　此时，他却莫名生出几分尴尬。

　　“谢书衍——”

　　谈尧刚唤出名字，四肢突然猛地一颤，像触碰到冬天的雪，那股凉意突然猝不及防地蹿上颈椎。

　　谢书衍不由分说，吞咽了下喉咙，问：“叫谁。”

　　谈尧换呼吸的间隙，又叫他，“谢书衍。”

　　“再叫。”

　　“谢书衍。”

　　…

　　谈尧脸很热，觉得脑袋都麻木了，空调吹出来的冷气并没什么作用，他一动不动，后背却已经湿汗淋漓。

　　这种莫名的悸动霸占了所有感官。

　　谈尧伸手去摸他的脸。

　　明明这个人就近在咫尺，谈尧却压不住胸腔里突如其来的酸涩，快速顺着喉咙往上蹿，渐渐在鼻间聚成酸胀的热意。

　　心脏传递出密密麻麻的痛，那些积压在体内的情绪正随着汗水消散。

　　谈尧感受着脑袋中的东西千变万化，心跳彻底乱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仰起头再去亲谢书衍，僵硬得连睫毛在抖，那双眼睛与黑暗融为一体，却仿佛清晰地看到了，落在栖竹寺的那场骤雨，尽管在阴云的铺垫下，暴雨依旧来得措不及防，他们彼此都被困在潮湿的世界中，气势汹汹的雨滴不断砸向屋檐，激起白茫茫的涟漪，声音越来越响，恨不得贯穿整个世界。

　　那场雨后的彩虹，以及许愿树下融入黄昏火焰里的少年，似乎开始变模糊了。

　　谈尧呼吸窒闷，像是溺水者依赖浮木，只能死死攥住对方的肩侧，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脚趾头用地蜷缩起来，恍惚间，听见谢书衍在耳旁哑着声忽然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谈尧感觉心脏疼得厉害，却没有回答。

　　谢书衍呼吸重了些，又问，“为什么说谎。”

　　不知过了多久，谈尧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落，接二连三，无声地砸进枕头里。

　　夏天真的好热，小房间的空气似乎都不够用了。

　　终于，谈尧被弄烦了，凭着本能骂出一两句毫无气势的粗话，谢书衍好像很喜欢挨骂，除了落下一个安抚性的吻，完全无视掉所有诉求，最后，他昏昏沉沉，只能含糊地说慢一点。

　　“这样太——”

　　谈尧的瞳孔渐渐涣散，他感觉脑中的场景翻天地覆在转换，自己好像沉入了海底，白色的浪花在平面上来回翻涌，接连不断的波涛，正迫不及待地将他拽入更深的海域。

　　“太什么？”谢书衍额角有汗水滑下，悄无声息坠入空气中。

　　谈尧不吭声，觉得他发疯了。

　　“你不是喜欢。”谢书衍问。

　　“不是！”

　　其实也谈不上不喜欢，谈尧觉得，那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抗拒。他从未如此弱势过，仿佛打架时被人精准掐住了七寸，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默默承受对方的攻势。这样近乎任人拿捏的相处模式，让他浑身不自在。

　　“那是——”谢书衍停顿，微微将人抬高，像在调整最佳的审判位置，他垂着眼，贪婪的视线在黑暗中弥漫，“这里了。”

　　他同时俯下身，在黑暗中准确亲吻那颗小痣。

　　…

　　“操…”谈尧的指甲无意识扣住谢书衍手臂的皮肤，“你别——”

　　…

　　对方无动于衷，只将那些颤抖的尾调全数吞没。

　　不知时针走了多久。

　　谢书衍忽然拽住他的手臂，顺势坐起身，将人牢牢圈进怀里，谈尧精疲力尽地靠在他肩头，下巴被对方的汗沾湿，他报复似的狠狠咬了下去，几乎是尽了最后的力气。

　　“啧。”谢书衍急促的气息中漫着点不满，“咬什么。”

　　“让、你装、耳背。”谈尧嘶哑的声音有些颠簸，尾调断断续续的。

　　谢书衍没再接话，态度凶得要死。

　　谈尧这一周几乎没怎么睡过觉，或许是身前之人带来的安全感，那些累积的疲惫在此刻全部涌现，沉重的困倦犹如藤蔓一般缠住四肢百骸。

　　“下雨了……”谈尧半垂着眼皮，分不清现实与幻觉，靠着对方的肩头喃喃自语。

　　“这算吗。”

　　谢书衍环在他背后的手臂往下动了动，到处都是汗，指节沾了点湿意。

　　谈尧觉得尾椎发麻，抖了一下。

　　这个人好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明明都是同样的经验，却像身经百战的老手。

　　谈尧只剩下疲惫，身体的，意识的，统统汇成一片混沌，他好像又被按回枕头上，最后，谈尧什么都听不见了，等再一次被捞进怀里时，已经累的睡了过去。

　　夜已经沉得寂静，空气中黏稠的气息被客厅外传来的开锁动静骤然划破。

　　谢书衍靠着床板，在那串细微得脚步声落定在房门前的前一秒，迅速伸手拽过被单，掩住怀里沉睡着的人。

　　“滚出去。”

　　赵远身为保镖，视力向来敏锐，即便在昏暗中也能精准捕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面不改色地转身，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少爷，时间到了。”

　　“您再不回去，董事长会发现。”

　　怀里的人似乎被这突兀的声响惊扰，靠在他肩头的脑袋轻轻动了动。

　　“回去告诉谢声澜，”谢书衍平静道：“你抬我回去，或者我自己走。”

　　…

　　赵远在原地站定，沉默着没接话。

　　“出去。”谢书衍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谈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声音哑得厉害。

　　赵远蜷了蜷手指，终究还是退了一步：“少爷，我在门口等。”

　　房门被轻轻带上，空气重新归于安静。

　　谈尧彻底清醒了，四肢百骸跟拆解过一样，酸胀得厉害，他想换个舒适点姿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窝在谢书衍怀里，严丝合缝地拥抱着。

　　他像睡了很久，其实不过半小时。

　　谈尧不安稳地动了下，感觉头皮发麻，忍不住想骂人，却又只是问：“刚才跟谁说话？”

　　“没有，”谢书衍抬手顺了顺他凌乱的头发，语气平淡，“你在做梦。”

　　“是吗……”谈尧眨了眨眼，还有些恍惚，不太确定那声音是不是幻觉。

　　“要回去了？”他顿了顿，又问。

　　“想我走？”谢书衍反问。

　　谈尧没回答，只是收紧了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把脸往他颈窝里埋得更深了些。

　　如果可以，就让时间彻底暂停吧…

　　夏天的白昼总是来得特别快，才凌晨五点，窗外已经褪去了深夜的蓝。

　　门外落锁的动静消失，谈尧才缓缓睁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出神。方才那些如有实质的满足感，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褪去，只留下一片填不满的空落。

　　再见，谢书衍。

　　或许，再也不见。

　　清晨六点多，天已彻底敞亮，日复一日的太阳依旧炙热刺目，小区门口飘着小吃摊的热气，晨练的人偶尔从道上经过，有时是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有时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谈尧站在葱郁的树影里，黑帽、黑口罩、黑衣黑裤，整个人几乎要融进阴影里，只有提着猫笼的右手露出突兀的冷白，周二蜷安分在笼中，尾巴尖偶尔扫过铁网，发出细微的声响。

　　直到视野里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才突然开口：

　　“许老师。”

　　许志应声回头，嘴里还咬着半块吐司。他一边嚼着，一边眯眼辨认了好几秒，才从帽檐下那双眼睛里认出人来，最后转身折返，朝树影下的男生走过去。

　　“谈尧？你一大早来这儿干嘛？”许志把公文包夹在臂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身上的伤都好了？今天能去学校了？”

　　“现在风波都过了，你得尽快回学校。别仗着成绩稳就掉以轻心。”

　　谈尧没动。

　　许志歪头凑近了些，这才隐约瞥见他眼底猩红的血丝，眼神复杂得让人不安。更不对劲的是他身上那股茫然又颓败的气息，沉甸甸的，像压着副无形的枷锁。

　　“你怎么了？”许志伸手去拽他拿着张资料的胳膊，掌心触到一片冰凉，“又出什么事了？”

　　树梢的叶子被风卷落，像被命运随意抛弃的碎片，在两人之间随波逐流打着旋儿。

　　谈尧的声音很平静：“我不读了。”

　　许志的手瞬间僵住。

　　两位背着书包的少年人骑着单车从身旁掠过，急促间，带起一阵清爽的微风，衬得这句话像个不真切的幻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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