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陌千如正对镜梳洗，多年来，她过惯了糙人的日子，像这般丫鬟环绕，穿衣梳妆的日子还是十多年前未出阁时有过，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晃似回到十六岁时，可眼周唇边的皱纹将她拉回现实，她如今已三十有六了。
　　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本该心静如寂，安分等着衰老日渐，死亡日近，没有什么好期盼的了，若她还在军中，有士气撑着，没有折了心气，可一旦回到闺中，她就像见不到太阳的半蔫的花朵，日渐枯萎而无能为力。
　　想不到她还有第二次的春景，她要再度嫁人为妻，嫁的那个人虽不是什么威猛将军，却有着无比尊贵的出身，还有那样出色的模样。
　　一个女人，就是像她这般见惯生死岂已嫁过一次的女人，也还是对男貌有着追求的，那样好看的皮囊，纵然无爱，见之也是心喜的。
　　所以就算为了那副皮囊，皮囊下那颗脆弱彷徨的心，她如姐如母般的怜爱也不会坐视不理，她明知对方已不是她一先看到的那般软弱，甚至有着可怕的野心，可事已至此，她愿意与他一同冒险。
　　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一家人就是要互相扶持的。
　　“车驾备好了。”仆从来禀。
　　陌千如站起身，扶了扶头上的珠翠，她今日要去拜会的人，是昔日的恩人，但往后说不准便是敌人，内心复杂难言，可她不能不去。
　　宋——陌千如仰看着门匾之上的那个字，轻轻叹了一声，自夫君死后，她已很少想及人生、命运之类深沉的问题，因为在那夜，她抱着夫君冰冷的身体，已把这些想了无数遍，却没有想出新的结局，但今日，人生、命运似乎迎来了新的结局，她又再度想起。
　　连日雨水，天气却还有些黏热，宋翾喜欢迎风亭这处地方，四面风吹，令人神清气爽。他正在亭中与杜韫毓对弈。
　　“公子可是牵挂萧仙医？”
　　宋翾昨日回来，将计划在腹中反复推演，确保万无一失，他实在不敢拿萧慕蔺性命做赌，几乎一夜未合眼。
　　杜韫毓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并非面上这般云淡风轻。
　　“不如我叫仙子来跳一曲如何？”
　　宋翾落下一子，淡淡道：“你好像很喜欢她。”
　　杜韫毓浅浅一笑，“她是个可怜的女子，才十五岁，我十五岁时，在疆场厮杀，而她，却整日要迎合酒色之徒。”
　　宋翾看了杜韫毓一眼，杜韫毓道：“你放心，我跟她只说些闺中密语，其他的一概不提，我还没有废到轻重不分。”
　　宋翾笑了笑，“忧奴向我告状来了，说你冷落她。”
　　杜韫毓笑骂道：“小妮子，我整日跟她在一块儿，难道还要我把她捧着不成？”
　　宋翾看着杜韫毓，忽问道：“你觉得乐寒酥此人如何？”
　　杜韫毓一怔，落子的手顿住了，露出些愕然来，“公子何意？”
　　宋翾一笑道：“我听忧奴说，你夸赞他不错。”
　　杜韫毓道：“江湖中人，如他般为了门人胆敢怒杀权贵的不多，杀了人却不慌不忙，找到府上来寻求庇护，可谓心思缜密，有胆有识，难道当不得我一句夸赞吗？”
　　宋翾道：“胆识过人，武艺高强，当真难得，过两日我会安排他们出城，你跟他们走，待此间事了，我自去寻你。”
　　杜韫毓盯着宋翾看了片刻，轻声道：“好。”
　　“主人，陌将军到了。”喜奴领着陌千如来了。
　　杜韫毓起身，与陌千如一照面，二女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此前虽从未见过，却互有耳闻，不由互相打量，皆露出欣赏之色来，才又各各行礼，杜韫毓离去，陌千如则坐到了杜韫毓方才的位置上。
　　“没有扰了帝师的兴吧？”
　　宋翾不答却道：“你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陌千如不自觉地扶了扶头上珠翠，显示她心内的忐忑，宋翾笑道：“不日就要大婚，是该去去身上的悍烈，免得惊了洛王。”
　　陌千如面上一红，接着从袖中抽出一纸书信，递给宋翾，“受人之托，来求帝师答疑解惑。”
　　宋翾接过打开，笑意更深了，“陌将军看过此信吗？”
　　陌千如摇了摇头，宋翾便将信递给她，她狐疑接过，待看了两眼，神色一变，她本以为这是一封求救信，不曾想却是一封要挟信，不由就看向宋翾。她知道，以宋翾的傲气，如何会受人要挟？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帝师……”
　　宋翾却不以为意，因为此信正合他意，便示意喜奴，就见喜奴也拿出一封信递给陌千如，宋翾道：“这是我的回信，将军可与洛王共赏。”
　　陌千如一愕，便知道只怕宋翾早已料得，便早准备了答信。
　　“让开！”楼破衣气急败坏，他来府上后，一直闷在南院，今日实在按捺不住，欲出府一探，哪知却被个丫鬟拦住，那丫鬟不说话，逼急了也只咬着唇低着头，就是不让一步，楼破衣不能真对一个丫鬟动手，便无奈地来回踱步。
　　“叫你家主子来，我要见他！”
　　“你家主子见不到，萧公子总该可以吧？”
　　丫鬟不为所动，楼破衣怒道：“门不让出，人不让见，把我们软禁在此，宋翾居心何在！”
　　正吵着，乌干儿拎着食盒来了，丫鬟见状，飞也似地跑了，楼破衣一阵无语，他只是声音大了些，至于吓成这样么？
　　乌干儿笑道：“天忽冷忽热，我熬了养神汤，特意给二位掌门送来。”
　　楼破衣知道每日吃食都是出自此人之手，颇合他口味，常言道：吃人嘴软，不由就温和下来，道了多谢，又道：“劳烦管家通报我萧师弟，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乌干儿神色一暗，楼破衣见此忙问：“怎么了？”
　　照理说，萧慕蔺每日都会来替他诊治，这两日却不见人，他心有不安，乐寒酥似乎也出了问题，他不知缘由，只能干着急，到今日，实在闷不住了，这才闹了一场，这会见乌干儿神色，不安更甚，急忙追问。
　　乌干儿叹了口气道：“萧仙医出事了。”
　　“寒酥！”
　　乐寒酥猛地睁眼。自从那晚过后，每一闭眼，便陷入噩梦中，甚至连打坐运息也会被那噩梦缠上，他不敢再入睡，却感觉功力正一点一点散去，他知道是着了那女子的道，苦于无法破解，两日下来，已形容失色，状若废人了。
　　“寒酥！”楼破衣见状，又惊又急，“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乐寒酥不知如何开口，楼破衣运气于掌，一探之下，不由色变，“你的功力……到底发生了何事！”
　　乐寒酥不是不告诉楼破衣，他是难以启齿。楼破衣急性子，哪见过他这般，不住搓手踱步，焦急不已，“如今萧师弟蒙难入狱，你又伤得蹊跷，这可如何是好！”
　　乐寒酥忙问：“萧师弟怎么了？”
　　楼破衣道：“方才我从府上管家处得知，萧师弟受人陷害，牵连进一桩杀人案中，据说死者是什么世子，身份不俗，他已被下了狱，宋翾正设法救他，无瑕顾你我。难怪这两日，这二人总见不着人影。”看向乐寒酥又道：“如今你这般，我们自身难保，想援手也难了。”
　　乐寒酥心思几转，开口道：“小楼，我只怕是中了媚术，难以自拔了。”
　　楼破衣惊道：“媚术？你修镜花水月，这世上何等媚术能伤你？”
　　乐寒酥便讲起那晚经过，楼破衣听后，神色凝重道：“绝色女子我倒是在府中见过一个，似乎与杜姑娘交好，我听杜姑娘叫她什么仙子。”
　　乐寒酥急问：“她长什么样？”
　　楼破衣思索片刻，沉吟道：“说不好，但你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貌美女子，就说你乐技门中十二花使，哪个不是花容月貌，还有那杜姑娘，更是倾城，但与她比起来，也都显得寻常了。”
　　乐寒酥喃喃道：“便是她了。”
　　“可我看她似乎不解武技，如你所说，她该是绝顶高手。”
　　“若她修为绝顶，岂是你我凡眼能看透的。”
　　楼破衣冷冷道：“她伪装接近杜姑娘，定是有所图谋，我得将此事告知宋翾，届时我与宋翾联手，不怕拿她不下，待拿下她，便让她替你解这劳什子媚术！”
　　“小楼！”乐寒酥急忙叫住要离去的楼破衣，“萧师弟深陷囹圄，眼下不可令宋翾分心，还是等救出萧师弟再办此事。”
　　“可你……”
　　“我还撑得住，只要不睡觉，她便难以入梦害我。”
　　楼破衣道：“可人哪能不睡觉呢？”
　　乐寒酥笑了笑，他本生得明媚俊朗，就是在此等处境之下，这一笑也令楼破衣心中一亮，听他道：“你忘了三年前你我追踪大漠狐，被困大漠中，处处暗藏杀机，一刻不敢合眼，撑了五天五夜，终寻得其藏身之地，将其击杀。相比那时，我眼下还算安全。”
　　楼破衣想起那次经历，仍心有余悸，但他们挺过来了，不由略感宽心，“那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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