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90 章
那两个字,像两块坚冰,从宋予执的唇齿间滚落,砸在光洁冰冷的岛台台面上,也砸在何闻野猝不及防的心上。“解释。”没有前缀,没有情绪,只有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索求,像法官在庭上对疑犯发出的、要求其自证清白的最后通牒。
厨房明亮的射灯光线下,宋予执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死寂的灰败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晰的、锐利的冰冷。他不再看虚空,目光转向了何闻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瞳里,凝结着八年时光沉淀下的寒霜和此刻强行压制的、即将冲破冰封的惊涛骇浪。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靠着椅背,一手放在台面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另一只手,连着输液管的那只,则安静地搁在扶手上,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注入他冰冷的静脉。整个人像一座重新启动防御机制、却处处透着裂痕的冰山。
何闻野迎着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八年来积压的所有重量。该来的,终究来了。他无法再回避,也无法再用医生的外衣拖延。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厨房里极淡的、尚未散尽的微波炉加热纯净水后的水蒸气味道,和他自己喉咙里压抑的铁锈味。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弹过生涩的吉他,握过宋予执冰冷颤抖的手,也搬过沉重的砖块,洗过堆积如山的碗碟,拿过解剖刀和注射器,如今微微颤抖着,掌心还残留着紧攥平安扣和药袋留下的湿冷触感。
“车撞了。”他开口,声音很低,有些干涩,但尽量保持着平稳,从那个决定一切的夜晚开始。“不是计划,是意外。渣土车冲出来,我们的车为了躲,撞上了路墩。”他没有描述细节,没有渲染恐惧,只是陈述事实,“我坐在中间,没系安全带,撞到了头,流血,很晕。他们也被撞懵了,抓我的手松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电光火石间的混乱和决断。“车门撞变形了,有条缝。我没想太多……只知道不能被抓回去。不能……再连累你,和顾闻衍。”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他抬起头,看向宋予执,目光坦率,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属于当年的恐惧和决绝,以及更深处的愧疚。“我挤出去了,拼命跑,躲进了垃圾堆。他们找了一阵,没找到,可能以为我跑远了,或者……出了别的意外。”
宋予执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剖开何闻野的每一句言辞,检验其下的真实。他的指尖依旧在台面上轻轻点着,节奏稳定,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然后呢。”宋予执问,声音依旧冰冷平直,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梗概。
“然后……”何闻野的声音更哑了一些,“我离开了那座城市。身无分文,带着伤。不敢走大路,不敢用任何需要身份的东西。睡过桥洞,捡过吃的,在工地、餐馆打黑工。”他说得简略,那些具体的苦难——饥饿、寒冷、伤口的感染、他人的白眼和欺侮——都被他刻意淡化,压缩成几个冰冷的词语。不是卖惨,只是陈述。“我怕沈家的人还在找,怕……被找到,又会成为把柄。也怕……联系你们,会把麻烦带回去。”他再次看向宋予执,眼神复杂,“我知道顾家很厉害,但沈家……那时候像疯狗。我赌不起。”
宋予执的指尖,点在台面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掠过何闻野脸上那道极淡的、额角的旧疤痕,又落回他眼中。没有同情,没有安慰,只有更深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计量。似乎在计算这“怕”与“赌不起”背后,有多少是真实的担忧,有多少是……别的。
“所以,八年。”宋予执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每个音节都像冰珠,“杳无音讯。”
这不是疑问,是结论。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最沉重、最锋利的那把刀。
何闻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那把无形的刀已经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他无法辩解,因为这是事实。他只能承受着这目光的凌迟,艰难地继续:“最初那几年……活着就用尽了全部力气。后来……稍微好一点,能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一点,开始想……以后。”
他停住了,似乎接下来的部分更难启齿。他移开视线,看向那滴落的药液,透明的液体在管道里缓慢移动,像凝固的时间。“我遇到一个老医生,他看出我想学医,给了机会。”他省略了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深夜,无数份擦干眼泪继续刷的习题,无数次因为身份问题被质疑的难堪。“我……我想……如果能学医,如果能治好……胃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含混的气音,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了淡淡的红色,不是因为羞涩,而是一种混合着卑微愿望被赤裸剥开的羞耻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因为胃病很难受。”宋予执接上了他未完的话,声音比刚才更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嘲讽的尖锐,“所以,学医。”
何闻野猛地抬起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看到了宋予执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残忍的锐光,仿佛他最深藏、最固执、也最柔软的那个念头,被对方轻易地挑破,暴露在冰冷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幼稚,如此一厢情愿,如此……可笑。
“是。”他咬咬牙,承认了,声音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执拗,“我没办法……看着你疼。以前只能干着急,递水,递毛巾……什么也做不了。我讨厌那种感觉。”他的眼睛微微发红,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某种更深层的、积压已久的情绪,“我想……至少这个,我可以努力去改变。就算……就算永远没机会站在你面前说,至少……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一件可能对你有用的事。”
厨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药液滴答,和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进这方寸之间凝滞的空气。
宋予执没有立刻回应。他收回了点在台面上的手指,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光垂落,看着自己手背上留置针贴着的敷料。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也更沉,带着一种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疲惫的质问:
“何闻野。”他叫了他的名字,全名,像在确认一个几乎要被遗忘的身份,“八年。你觉得,我需要的,是一个躲在不知道哪个角落、为了一个可笑的理由学医、然后突然冒出来的……‘医生’?”
他的语气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重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失望。那失望比愤怒更刺痛何闻野。
“我需要的是,”宋予执抬起头,目光再次锁住他,那里面冰封的寒潭似乎裂开了更深的缝隙,露出底下翻涌的、黑暗而痛苦的东西,“我的弟弟,活着。在我看得见、找得到的地方。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活着。”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尽管他极力克制,“而不是一具失踪的档案,一个每年在顾闻衍电话里被提及的、没有下落的‘线索’,一个……让我用了八年时间,去学习怎么接受‘失去’的……名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进何闻野的耳膜,钉进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被堵得死死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看到了,看到了这八年时光在宋予执身上留下的、不仅仅是外表成熟和事业成功,更是某种深植于灵魂的、被强行冰封又不断从内部侵蚀的伤痕。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不联系”是一种保护,一种不打扰,却从未敢深想,这对对方而言,意味着怎样漫长的、无望的煎熬和被迫的“接受”。
“我……”他的声音破碎不堪,眼圈瞬间红了,水汽不受控制地积聚,“对不起……哥……对不起……”除了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所有的解释,所有的不得已,在宋予执这句平静却锥心刺骨的质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自私,那么不堪一击。
宋予执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瞬间崩溃的表情,眼中那翻涌的黑暗似乎停滞了一瞬,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没有接受道歉,也没有继续质问。他只是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窗外,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和疏离。
“沈家,”他忽然换了个话题,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泄露只是错觉,“沈建明在狱里,沈千恒疯了。顾闻衍把能查的都查了,能毁的都毁了。你当年的‘失踪’,早就不是他们的筹码了。”
他这是在告诉他,他所以为的“保护”和“怕连累”,至少在沈家这个层面上,早就不成立了。时间改变了太多。
何闻野怔住了,随即是更深的茫然和痛苦。所以……他这八年小心翼翼的隐藏,至少有一部分,是徒劳的?因为恐惧而自我放逐的岁月,本可以更早结束?
“我……不知道。”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敢赌……也……没脸联系。”最后几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却道出了最深层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正视的心结——不仅仅是怕,还有愧,还有那种“我把自己弄丢了这么久,还有什么资格回去”的卑微和怯懦。
宋予执没有回应这句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孤独。输液管里的药液还在滴落,已经下去了一小半。时间在凝滞的沉默和复杂的情绪对流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宋予执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何铭。你现在叫何铭。医生。”他陈述着,像是在理清某个事实,“那么,何医生,今晚的治疗结束后,你打算怎么办?回到你的社区诊所,继续做你的何铭医生?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何闻野脸上,那里面没有任何期待,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意识到的……其他东西。
何闻野迎着他的目光,心脏狂跳。他知道,这个问题,是今晚所有解释和质问的最终指向,也是决定他们未来走向的关键。他不能再逃避,不能再含糊。
他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尽管眼眶依旧泛红,眼神却重新凝聚起一种坚定的光芒,那是八年磨难未曾磨灭的、属于何闻野骨子里的那份执拗和温暖的内核。
“我学医,”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是因为想治好你的胃病。这个念头,从八年前我躺在桥洞下发着烧的时候,就没变过。”他直视着宋予执的眼睛,不躲不闪,“我现在是何铭,是医生。但我也还是何闻野。”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坚定,“哥,我回来了。不管你要不要,认不认,我都回来了。我不会再消失。胃病,我帮你治。其他的……你欠我的解释,我欠你的……八年,我们……慢慢算。”
他的话语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笨拙,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心的算计,只有最直白、最赤诚的宣告和承诺。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粗糙,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真实。
厨房里,药液滴答。
宋予执看着他,看着这个褪去青涩、眼中却依旧燃烧着某种熟悉光芒的“陌生人”,久久没有说话。冰山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松动。只有那交叠在身前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