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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下午,阴云密布,天气播报预计傍晚17点开始将有一场强降雨。应澜到达德闻的公寓时,发现门口摆放着几束菊花。大门打开着,房间里传来人走动的声响。应澜进了玄关,看见杨琪琪抱着一个纸箱,刚好从里面的房间走了出来。
公寓的客厅地板上堆着好几个纸箱,各类家具都被封上了保护膜,窗帘紧闭,灯光黯淡,只过去一个月,这间公寓便冷清得仿佛被尘封了多年,毫无人气。
杨琪琪穿着一身方便打扫的运动服,扎着高马尾,眼下的黑眼圈就算是换了一副宽边眼镜也没有遮挡住。她的唇上血色淡薄,有些发干,本是有些婴儿圆的脸型瘦削了下去,下巴都变得锋利了起来。
看到应澜进来,她勉强地扯出一丝笑意,朝他打招呼:“阿澜,你过来了。”
应澜叹了口气,换鞋进了客厅,从她手里接过纸箱,问:“这是什么?放哪?”
“先放那吧,”杨琪琪指了指墙角的空位,“是他的收藏品,我还没分好类。”
两人沉默地整理房间内的物品。德闻的衣服打包了整整四个一米高的行李袋,生活与学习用品、健身工具与收藏模型又占了几个纸箱,最后应澜在卧室的衣柜里发现了一个上了电子锁的保险柜。
保险柜的密码并不复杂,只需要输入杨琪琪的生日就能打开。不大的柜子里,是杨琪琪每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以及他与杨琪琪、应澜从小到大的合影照片。
杨琪琪的眼睛发红,但她已经流不出眼泪,只看了一眼,便将柜门关上,轻声说:“休息一会儿吧。”
杨琪琪从厨房冰箱里拿出了两瓶汽水,两人靠着收纳衣物的行李袋席地而坐。门外已经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城市的灯光接连亮起,雨帘将空间分隔,这间寂静的公寓就像被分进了一座无人的孤岛,只剩下对故人的缅怀在昏暗里发出声声叹惜。
“我今天去互援会,韩铃铃说你自从德闻的丧礼后就没露面?”应澜饮下一口汽水,低声问她。
杨琪琪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阿澜,我感觉很困,好像怎么都睡不饱。”
“我太累了,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
应澜扭头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嗯”了一声,“休息一段时间没什么不好。”
“但不要把自己总锁在房间里,偶尔出来晒晒太阳。”
杨琪琪垂着视线,没有对此表示赞同,她问:“你会梦到德闻吗?”
应澜点了点头,杨琪琪又问:“他会和你说话吗?是什么样的?”
没等应澜回答,杨琪琪沮丧道:“每次我梦到他,他都在睡觉,我想叫醒他,想让他理理我,和我说说话,可我碰不到他,他离我好远……”
应澜扬起头,看向门外愈发强劲的雨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汽水瓶,瓶身发出嗒嗒嗒的噪音,应澜在这聊胜于无的声音中开口问:“琪琪,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什么害死了德闻?”
杨琪琪缓缓地眨了眨眼,露出迷茫又怯畏的表情。
“德闻总和我说,要是自己是alpha就好了。你知道为什么他会产生这个想法吗?”
“因为……”杨琪琪的眼神变暗,“我爸妈让我必须找一个alpha作为伴侣。”
“可为什么一定要是alpha?”
“因为我是omega……”杨琪琪露出了困惑的眼神,“所以……”
像是想到什么,杨琪琪停住了话。她的脸上的情绪变得复杂,似乎在纠结着什么,眉头紧蹙,陷入了沉默。
杨琪琪是历史系的博士生,对新世纪以来的社会变迁与重要节点了如指掌,也深知,50年前的omega平权运动究竟为全人类带来了何等深远的影响。
omega的社会地位得以提升,不再是必须依附alpha的“生育工具”;而抑制剂与阻隔剂的代际革新,也让他们能独立平稳地度过发情期。
在如此背景下,三性的婚恋选择便不应该依旧被限制。
但事实上,alpha依旧是大部分人的第一选择。因为这意味着,自身以及后代可以享有更好的环境与资源,也意味着更高的权利与地位。
人类大多是趋利、择优而慕强的。
而“alpha”,便是三性中被公认的“利”、“优”、“强”。
杨琪琪不解地看向应澜,撇了撇嘴,摇头道:“阿澜,我不知道。”
“那我们就把它弄清楚。”应澜举起手中的汽水瓶,碰了碰杨琪琪的脸,“我需要你的帮助,琪琪。帮我把一段被藏起来的历史找出来,也许到那时,我们就明白了。”
杨琪琪独自一人回到了家。她在门口将被雨水打湿的外套脱了下来,只开了一盏昏黄的照亮,走到沙发前,躺了下来。
脑海里回想着应澜向她讲述的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她显得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震惊。
二十六年前便已经启动的“腺体定向干预实验”、“alpha优越论”思潮的盛行与抑制、以及被联盟限制传播的,与omega武装协会有关的过往。
“虽然与腺体定向干预研究和启明腺体医学实验室案件有关的公开报道被联盟集中销毁过,但只要存在过,就绝对不可能毫无痕迹。琪琪,你能帮我把这些找出来吗?”
杨琪琪的手搭在额头上,她紧闭着眼睛,在温湿度控制器的运作声里昏昏欲睡。
这时,终端机传来几下振动,她睁开了眼,打开屏幕,见是韩铃铃给她发来了两条消息和一条视频链接。
【铃铃】会长,这是德闻吗?
【铃铃】里面说的是真的吗?
杨琪琪心头一惊,坐了起来。她打开了韩铃铃发来的链接,被视频的标题震慑得无法动弹。
视频的标题名为《一个beta之死》。
这是一条时长20分钟的访谈记录片。视频的开头,是一间冰冷的病房。治疗舱运作的声音在空镜头背后有节奏地回响,镜头转过一圈,最后定在治疗舱中戴着一副遮盖上半张脸的机器人假面面具,呼吸急促,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德闻脸上。
“W先生?”一个女声在画面外响起,“你还好吗?还能接受采访吗?”
听到这个声音,视频里的德闻微微睁开了眼睛,冲着镜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再等我几分钟,”他无力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忍过这阵痛,就可以了。”
画面里,德闻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画面定格在他因疼痛而满头大汗,面容痉挛的脸部特写上,紧接着,标题字幕闪现,访谈正式开始。
杨琪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捂住自己的嘴,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呜咽。
不到半个小时的记录片,大部分是德闻带着面具虚弱地坐在镜头前与录制者进行交谈的片段,在交谈的过程中,间或穿插着一些对人脸进行了处理的监控录像的画面。
有的画面记录着一群beta在参加一个名叫“自由腺体计划”的试验说明会。试验负责人是一名alpha医生,他在台前口若悬河,向在场者讲述了alpha为何是三性中最优异的种群,腺体改造研究的独特意义与理论依据,以及动物实验的成功案例,并将在场的与会者形容为手握“人类进化密钥”的勇士。
有的画面记录的是德闻的术后康复过程。这个过程带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痛苦,高烧不退、进食困难、伤口感染、信息素失控……诸多难关让一位高大健硕的男人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几乎骨瘦嶙峋。
采访者询问德闻:“为什么会参加这个试验?如果手术失败,你甚至有死亡的风险。”
视频里的德闻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脸,不好意思道:“我要说实话对吗?因为我有一个从小就喜欢的女孩,她是omega,而且很优秀,我觉得只有变成alpha才能配得上她。”
说到这,他自己也笑了起来,自嘲道:“如果有人看到这个采访,会喷我恋爱脑吧?”
采访者也因为这个答案一时语塞了起来。
“……的确,”采访者笑道,“爱能让人变得无所畏惧。”
“我听出来你其实在骂我了。”德闻哈哈大笑了起来。
“术后恢复似乎让你吃了很多苦,那时不会觉得不值得吗?”
德闻摇了摇头:“我被手术成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觉得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我每天积极复健,第一次闻到自己的信息素味道时,甚至没出息地哭了。”
“我很期待出院的那天,想到能以alpha的身份站在我喜欢的女孩面前,再次向她表白,我激动得睡不着觉。护士们拿我没办法,以‘不好好休息可能会延迟出院’对我做出警告,我才安分了下来。”
“然后你顺利出院了。对她表白了吗?”
德闻点点头,嘿嘿地笑了:“她答应和我试试看,我有了和其他追求她的alpha公平竞争的机会。”
“那她知道你变成alpha后,是什么反应?”
“她……”说到这,德闻又突然沮丧了起来,他说,“我以为她会感动,会为我高兴,但实际上,她吓坏了,脸色苍白,又怕自己的反应刺激到我……我当时觉得她应该只是太过震惊,但现在想想,那不就是劝轻生的人不要继续作死的安慰话吗?”
“毕竟,正常来想,什么手术能让一个beta变成alpha?她可能担心我已经精神不正常了。”
“你是怎么发现自己被骗了?”
德闻讲述了自己重新回到疗养院的经历。他参加完朋友的派对,将喜欢的人送回家后,突发恶疾,被奥兹以需要诊断病因为由重新叫了回来。
可接连几天的紧急治疗却没有让他的病情好转,于是他去医生办公室找奥兹寻求病因与治疗安排,却偷听到了与他有关的真相。
“他骗了我。”德闻捂住自己的后颈,视频里露出的下半张脸上,浮出痛苦的神色,“说明会上他向所有人解释受试过程是通过手术对腺体进行局部基因改造,再通过药剂催化它的分泌功能……其中的医学原理我或许不懂,但绝对不是像他对我所做的,移植来源不明的alpha腺体,让我变成了alpha。”
“但就结果而言,你的确变成了alpha,手术是成功的。”
“对,就结果而言确实没错……”德闻深吸一口气,轻笑道,“可这就好比……在游戏关卡中,你通过外挂成为了第一名,便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实力上升了。但实际上,除了虚名,你得不到任何东西。”
“你认为,被移植的腺体不属于你,尽管它能让你成为alpha,但却无法说明你是真正的alpha。”
“是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受试过程与说明会一致,腺体改造就不是‘外挂’了吗?大部分的beta,是不可能靠自己变成alpha的。”
德闻陷入了沉默,画面切换,面具下的眼眶微红,他展露一个虚弱的笑:“你说得对,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生出这个想法。就算通过腺体改造变成了alpha,我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比所有人都厉害。我好像走了一条歪路,以为只有变成alpha,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有在努力,可以配得上喜欢的人。”
“所以,你后悔了?”
德闻点了点头。
“那如果给你机会重新选择一次,你会拒绝这个试验吗?”
德闻愣住了,他又低着头沉默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眨了眨眼,道:“其实在签受试合同前,我还有反悔机会。”
“我也犹豫过,怀疑这是一场骗局。”他叹了口气,“我回了老家,想再去找她谈谈。我走到她工作的地方,站在路边等她从商业楼出来。到了点,她从自动门里走了出来,我刚想上前,就看到一位英俊的alpha捧着一束花走到她的面前……”
昏暗里,杨琪琪睁大了通红的眼睛,她望着视频里面色憔悴的德闻,汹涌的绝望将她的心脏填满,她像是随着德闻的讲述回到了那天,如同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惊讶地接过了张智航送的花,与他一起交谈着离开了互援会总部的大楼,而在她的身后,德闻落寞地躲在墙角,目送他们离开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黑暗。
“很俗套的故事对不对?”视频里的德闻无奈地摊了摊手,“但当时我真的想不到其他办法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成为alpha,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你拒绝不了这个诱惑,对吗?”
德闻赞同地点了点头,又说:“我再和你说一点关于我爸的事。”
“我爸以前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因为受到上级打压就自己出来单干,开了一家小型商贸公司,十几年打拼下来,盈利可观,所以我家的经济条件对比别人来说是很不错的。不过做生意嘛,哪个老板不希望公司能发展壮大呢?可不论我爸在生意场上与别人谈得多么愉快,他们最后都不怎么看好这家公司的发展。至于理由?因为老板是个beta。”
“谈崩过几次合作后,我爸便也不强求了。毕竟按现在的收入,足够我们一家人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因为有父亲的案例在先,所以你其实从小便也希望自己能成为alpha?”
“我也不知道,可能潜意识也觉得变成alpha比较好。我又说回我喜欢的女孩吧。她父母从小以alpha的标准对她进行培养,她也因此超级努力,做什么都力争第一。但她却分化成了omega,这让她的父母很失望,她自己也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看,所有人都更认同alpha的身份,这个时候,有人说能实现你的愿望,就算觉得荒诞,不也想做做梦吗?”
这之后,德闻又与采访者谈论了几个对“自由腺体计划”的了解以及目前的境况遭遇。视频里德闻的唇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青白,他的疼痛似乎又在发作,这令他尽管隔着面具也仍然看起来很是狼狈。
“说实话,我怀疑我无法活着走出这家疗养院。”他绝望道,“仿佛治疗永无止境,而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药剂对我正在失去效用。”
“好比现在,我只和你说了半个小时不到的话,就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
“你确实该好好休息了。来说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个视频能被其他人看到,你最想告诉观众什么?”
德闻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看向镜头时露出一抹笑意:“希望大家,知足常乐吧。”
采访到此结束,视频的结尾定格在那张戴着滑稽的面具,露出苍白微笑的脸上。然后画面逐渐被海岛台风与倾盆大雨取代,画外音里风声阵阵,制作者配上了一段滚动的说明字幕,向所有观看视频的人作了主题解释:
如果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改变自己的分化性别吗?
我们曾在去年11月份发起过一次匿名投票,向所有人征询一个关于分化性别选择意向的答案,投票结果显示,80%的人都希望成为alpha。
而因为一个意外的机会,我们采访到了首位参与“自由腺体计划”,实现分化性别改造的青年。
十分不幸的是,这位变成alpha的beta青年因腺体移植的异化感染,已于一个月前永远合上了双眼。
我们公开他最后的访谈影像,以期追问这位beta死亡的真相,挖掘这场悲剧背后的含义。
瓢泼大雨终结了视频的播放,也让屏幕外的世界陷入了天昏地暗的孤境中,哗啦啦的雨声覆于万物之上,城市灯火中的默剧在一个个窗口上演。
昏暗的室内,一盏橙黄的夜灯照亮了主人的半张脸,杨琪琪坐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金属保险柜,借着雨夜的喧嚣,放肆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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