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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夜雨对床(上)
“侍郎,公主。”董将军在魏枫的介绍下与两人分别打过招呼。四人面对满院瑟瑟发抖的宫人娘子,面色凝重。最年轻的魏小郎君着实处理不了此等情况,难掩惊恐和焦急地发问:“不会跑远吧?”礼部侍郎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道:“现在找,该来得及。”魏枫觉得也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当即上马出去安排人手追拿。
一个胆子大些的小娘子风似的跑进三公主怀里。李昭宁心疼地将其揽住安抚。董将军捋着胡子,不冷不热地提醒:“这种情况,老夫可怎么办?”三公主神情一顿,随后以同样客气但又疏离的语调回应说“当立刻禀由勤王裁度”,手里却将那孩子揽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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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朵被院中奔波的声音唤醒。抬眼黑灯瞎火的,已是深夜。不知何时多起来的侍从传递着火把,将这方安宁天地一尺一尺点亮煨热。武朵穿戴妥帖出来时,医士已经在紧闭偏殿给勤王疗伤了。侍卫们说勤王说服圣人交谈不久便力竭昏倒,两位郎中火急火燎带人过来,听闻她也在此、早有准备,惊喜放下伤患就匆匆离去,似乎皇宫还有要事处理。武朵点点头,不打扰忙碌的玄铁亲兵,径自找去伙房准备些温和的宵夜。
汤煮半晌,右副诚辉闻着味儿就探进脑袋。“诶呀!真是你在这里!”高懿懿浑身狼狈却精神抖擞地挤进门来,顺手牵羊了一把正在放凉的小菜,“我还以为听错了呢。”五武朵已经习惯了对方的不良习惯,况且想必高懿懿也是饿了一天了,她不想这时候计较,抬手递过去一只手怕,靠在一边由着小女武将干脆举起碗碟狼吞虎咽。
“你们不知我在这?”她以为勤王是记得分别时和她的约定才让众人带他回此地。结果高懿懿摇头道:“我不道哇,都吓疯啦!骈行一迷糊,元伯就寻思赶紧找个稳妥的地方把他安顿下来。这会儿局势还未确定,行宫耳目稀疏、相对安全,而这方殿宇本就是原来的二皇子府,他们熟悉……”
“什么府?”武朵惊讶不已,哈欠打到一半都停了,忍不住打断对方,连连追问。
高懿懿指了一圈:“这里,二皇子府啊,改元五年以前骈行就住这里的。”小女武将一边口齿不清地重复,一边自顾自地眨巴眼睛四处瞧看。宫城屋脊千篇一律、四象反复,她本来丝毫不感兴趣,可这方小院因为居住过熟悉的人、承载着耳闻的过往,似乎就多出一些与众不同了。
闲庭深院,曲径通幽,亭台水榭,怪石嶙峋。武朵惊异回想起近来白日在此徘徊游历所见种种,她怎会想到这是勤王年少时候的住处。圣人此行本意只为阻止她再与大皇子府纠缠不清,后宫者众,无一同行,唯独亲押她一人至此。区区因故才人,李虑深才懒得劳心她在这偌大行宫中的具体去处,眼不见心不烦才是他老人家的想法。一想到临行时三公主给自己使的那莫名其妙的眼色,武朵这才明白过来,入住前皇子府想必是李昭宁的特意安排。
荷园花歇簇簇,书阁窗明几净。说起来,武朵想,满打满算李绍云无非也就在这院子里住了五年而已……是一个人最青葱懵懂、活跃灵动的那五年。武朵轻声惊叹,原来晃一转眼,已经自那时过去十年多了。如今她再回想起身为县主、金枝玉叶的早年时光,印象已经愈发模糊,感受已然恍若隔世。于勤王而言,那屈尊蛰伏、抑或平和安逸的日子……
“哦,”高懿懿耳朵尖儿一动,脚勾着门槛,后仰朝屋外看去,“那边完事儿了。”说罢,她挺身回正,三下五除二地把残羹剩菜全部扒拉进嘴里,然后随手一撇餐碟,就一溜烟跑了出去。武朵刚好被她打消了胡思乱想,闻言也起身去盛放闷透的热汤。
“辛苦你了。”李绍云打着赤膊,抹去浑身冷汗,强作不在意的语气,同医士寒暄,“本王这胳膊以后还顶用吗?”医士收好器具,低眉顺眼地回应:“由微臣直言,自然是不再动用为妙。不过把老夫此言全当耳旁风的将士也不在少数,他们尚算康健,因此殿下不必过度忧心。”玄铁将士所请是于勤王府素有交情的靠谱医士,因而在这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节骨眼上还有心情同李绍云开几句玩笑。勤王闻言放心许多,因尽量避免牵扯伤口而极其克制地笑了几声。那医士临走犹豫再三,又嘱咐道:“殿下如今是千尊金贵之身了,还望殿下务必珍重身体,尽量避免冒险亲阵了。”李绍云心领神会,谢过后,叫等在门边的右副去送。
勤王目送小女武将来去匆匆的身影,这才发现端着汤饭等候的武朵。李绍云眼前一亮,但转瞬闪躲避开。
“……先生。”缠满绷带的上身坐得笔直,挺拔到显得僵硬。
“……殿下。”皮袄紧裹的身影隔桌落座,拘谨得莫名其妙。
那早在一次次不经意间被抛却的客套面具,又在留意时被默契地各自戴上。
“……没想到你住在这。”回应关切、谢过送餐,李绍云不知如何开口,好半天才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武朵正琢磨着别的,闻言微愣,淡淡回应一下,就侧身去够床榻边的一张屏风。勤王眼神追着她的动作,不明所以,但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兀自忙碌着。
没挪动。武朵起身叫进两个守卫帮忙。两个年轻壮汉在李绍云疑惑但默许的眼光中将那宽大屏风移到床榻外侧,隔绝内外身影。武朵谢过,重新落座。昏黄灯光将她身影映照画卷之上,那圆润面庞朝他一点,双唇启合,轻声示意:“殿下乏了便吃过休息吧。餐碟推出来就好。”她看出来,自己进门的前一刻,勤王本来是打算躺下歇息的。只是因为她的到来,李绍云不得不端正坐姿,强打精神应对。虽然韦王变故后又发生了太多事,她本是想同勤王好好聊聊,但武朵深知对方这一天、乃至连日来都难以舒坦,不愿再增劳累。
李绍云听出她的用意,端着餐碟沉默一瞬,开口道:“先生早些对我说,等我回来。我想你也有话想同我说。”
武朵半边后背对着屏风。没完全背对是对话礼节,而为不让行动不便的勤王难堪而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并未在意的样子。但闻言她还是精准捕捉到关键词:“‘也’?”
“明日上朝,圣人或定我等此案、或宣立储旨意,群臣必有各种态度,朝野必有各种异动,皆需我在场坐镇、及时应对。”勤王还自顾自道,“今晚一过,不知何时再有时间与尔长谈了。”
武朵忍不住转头看去,勤王放下碗碟,靠单手支撑,艰难躺倒。屏风底座又高又厚,四平八稳。李绍云这一躺下,画幅上大片的阴影顿时没了踪迹。
“我想……”勤王轻叹一口气,身心俱疲的声音幽幽传来,“在明日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意思。”深知武朵无法洞穿那屏风而观察到自己的神情,李绍云紧紧地合了合眼,语气不变。在明日到来之前,有些疑问再不解决,就再也来不及解决了。在明日到来之前,有些心事再不倾诉,就再也来不及倾诉了。
武朵盯着对面,眸光闪烁。“……好。”她轻声回应,“我也正有此意。”在明日到来之前,有些遗憾再不放下,就再也不值得提起了。在明日到来之前,有些取舍再不决定,就再也没必要犹豫了。
又好半晌相对无言。武朵轻声询问:“谁先说呢?”勤王回她:“先生希望如何呢?”语气里带上了受到她同意的放松。武朵正欲回应,被火急火燎敲门进来的高懿懿打断。
右副先对这房间布局疑惑了一瞬,而后踢鞋进来凑近勤王低声汇报:“陛下醒了。我去问了,陛下说不知大皇子妃等人去处。你觉着可信不?”
李绍云半撑着身子,抬头反应她的意思,顿时沉默。半晌,他缺乏血色的脸上无奈叹气,再度躺倒。当发现李业成干掉贵妃、灵台郎、御医后,他还兀自分析着大哥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脱离了东宫的光环加持,太子也是同样易怒记仇的俗人。可现在,李绍云又想到,他自己也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不能放任大皇子府的郎君们活着,就像父皇再心疼麟辅一家,也会为了不再现今日血光而松口。
勤王回应道:“大局为上,圣人不会这会儿诓我。”他声音没避着武朵,直接安排诚辉去联系魏老爷子和高崇武:“魏家军堵死西北,玄铁军拦截东南。既然郎中和董将军他们今天找不到,那恐怕后面也很难找到了。这事交给高崇武,他擅长。”高懿懿前脚领命准备离去,后脚又被勤王叫住:“你先去知会董将军,千牛卫都跟着大皇子,不知道皇子妃的去处也是自然。传我的话,不许任何人对两皇子府的近臣不敬。”高懿懿想到被董将军看押着的千牛备身,一拍脑袋,连忙点头跑了出去。
诚辉走后,屋内又是无言。勤王转着眼睛思索良久,想起原本的对话,偏头看向屏风上的人影,苦笑地感叹:“老三好像曾说这是一条血路。”武朵正怅然,回应道:“‘尔心已决,吾亦无言,且祝尔等终成夙愿。此路尽头,皆为孤家寡人’。”李绍云闻言一愣。这话是转移李疾霆时候,三皇子对武朵说的。他其实当时就听到了,只是后来忙着大皇子的事,忙活忘了。没想到武朵印象也这么清晰。
“……”李绍云悲极反笑,抬手揉着双眼,轻声暗骂一句,一字一句地复述,“孤—家—寡—人。呵呵。”真是一针见血,再正确不过了。
“依斐,你信中讲述了你的经历,我了却疑虑,倍感欣喜。”勤王不顾伤痛,猛地爬起来,然后脱力靠在屏风框架上,缓慢地换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今日,我同你讲讲我吧。”武朵抬头说好。
“军府时候,主父严肃,主母持重,举家森严,尚算安宁。举义一事,谋划多年,联袂金石,汇聚群雄,才成盛世。然,位权蛊惑,本就各怀心思的后院组成后宫,位分有了实权,嫡庶相去甚远。
“一经改元,入主禁宫,众弟年幼,我远吊丧,东宫独大。一后二妃,三足鼎立,昭容双全,虎视眈眈,我亦如此。五年以后,一见血光,彻底分崩离析了。老三所言,‘孤家寡人’,当真不假。
“圣人开国之功,千古盛名,如今垂垂老矣,只剩我这个始终不让他放心的儿子继位。后宫糟糠,死的死,疯的疯,贴心之人,无一携手。恐怕我……也要应验了。”
“依斐,”李绍云停顿良久,话锋一转,“尽管我们父子之间、兄弟之间斗得无法自拔,没几分温情可言,但我是拥有过一个完整的人生的。”
他盯着天棚,她凝视画卷。他诉与寰宇说,她倾听天地声。
“父不体己,以我为饵,但我仍事人子,行列年长。魏氏分支主动寻上我来,上要操心魏老爷子之顽固守旧,下要鞭策森然表弟之纨绔放浪,周旋家庭和睦,操守家业兴衰。
“吾亦事丈夫,承担一室之期待。薛氏不弃不嫌,与我为家,走出阴霾,重振旗鼓。曾几何时一无所有,我却心下认定必能杀回长安。倒不是真有那么自信,只是责任所在,犹豫无谓,波折无感,岁月蹉跎,可……幸福洋溢。
“也许我也勉强做过半个父亲。我不懂何为人父,只知不该视同胡越。对诚辉,本由薛氏抚养,而后我只是摸索着带大。寺丞倒是美言,我可不敢当。如若当真她那执着勇敢里赏我半分影子,热烈大度里留薛氏半分体现,我想,所谓父母子女,大抵如此了吧。
“于筚路首长而言,老三境遇与我相近,但亦走势不同。昭容难以为其铺路,全赖你与令仪。上官刺史经工部兄长引荐,吏部郎中由你招募,礼部侍郎随公主结缘。而我前于此偶遇嘉恒,得骠骑将军亲授,后有魏氏亲信呼应,与领军将军合局,玄铁军更是天降神兵、可遇难求,义无反顾随我一战又一战……今日反制,若非群心戮力、董家相助,绝无我勤王生还之可能。相较之下,我幸运至极。
“我也陷没绝境,然,绝境不敌我禀赋。可如今,连杀三王,逼父就范,追剿群侄,”勤王哑然,“集众臣相佐,驾群心所策……”这些话,他没法说与元伯听去,他怎能辜负对方的器重。
“依斐,你还记得那个手脚不老实的相士吗?我这回进城时又见到他。”勤王实在捱不住,干脆倒回床榻,突然转移了话题,“我问他到底何取天命、莫成鱼肉。可他又言‘因果报应’。我现在明白了,我现在十分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在做父皇。”他……求仁得仁。李绍云抬手按着额侧,挡住眼前,咽回了那句颤抖的恐惧。我不想信!依斐,我不愿和父亲一样终成……
早已忍耐不得的武朵突然奋力推开屏风,歪着身子扒开他的手,直面勤王,双眸亮泽通明:“骈行,别信!别认!”
李绍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言语惊到愣住。他怔怔地盯着武朵,迟迟没有反应。而武朵没有哭,只是拭去了自己眼角激动的泪光,用相当有斗志的眼神看着他,用相当有力气的手掌攥着他,用相当有权威的语气告诉他:“我不信!‘先事子、再事父,则余生消磨’没关系,我不信!‘盛极而衰、砧板鱼肉’,我也不信!骈行!我定不会让你成为那孤家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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