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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界门三
濯清尘痴迷地盯着步生莲,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碰他,却在触碰到他脸颊的一刻又陡然惊醒一般收了回来——步生莲没有温度,无论是温热还是冰凉,濯清尘都无法从步生莲身上感受到。
濯清尘眼中落下泪来,他这一次却不肯低下头不着痕迹地丢掉眼泪,或者抬起头把眼泪憋回去。他不肯眨眼,死死地盯着步生莲,任由步生莲的身影在他眼中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脸上的表情几乎绷不住,眼神中近乎痴狂与疯癫地同时并存着喜悦到极点与悲凉到极致的两种情绪。
那些日子太过遥远,濯清尘想,他应该从与步生莲相伴的那一世里找出一些适合用于久别重逢的话语当作正式的开场白,但是他一眼往过去时,却发现,这几世太过漫长,他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步生莲所在的那块碎片。
“醉春楼的老板经营不善,倒闭了。后来被城西一个开杂货铺子的老板买了下来,说书人回来了,戏班子也还在,效果还不错。”
“大昭与西域的通商线拓宽了,京城大街上随处可见西域人的身影……若想喝西域葡萄酒,无需再去找楼兰公主讨要了。”
他想说些与步生莲有关的事情,而不是这些无所谓的小事。可是他在时间的轨道上,一眼望不到头,只零零散散地捡起一些稀松平常没有用处也没有意义的碎片,与步生莲有关的记忆却在他的追逐中越来越远,下一刻总比上一刻模糊。
濯清尘失败了。
他垂着头,有些气馁,近乎自暴自弃地继续随着自己的记忆说:“那一年的月亮很圆。”
步生莲笑了,“那一年你贪杯了,还失手打碎了宫殿里的琉璃盏。”
濯清尘一愣,忽然抬头看向步生莲,“南越不死心,后来进攻了一次。”
“你御驾亲征,夺了南越贼首,南越终于归顺。”
濯清尘的手有些抖,似乎想要逃离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他最后试探道:“虞佑是个好孩子,学得也快。”
“你看他学得差不多了,还有白无生辅佐,便把事务慢慢放给了他。”
濯清尘急忙收回来的手撞上步生莲抬起的手,步生莲将他的手半握在掌心里,濯清尘却推后一步。步生莲迎着他动作,往前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退得更远。
“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
步生莲都知道……
濯清尘的表情却越来越沉重,眼里布满了泪水,他慌不择路,转身想要逃跑。
月圆之夜贪杯的结果是,他差点从高楼上跳下来。南疆战场上,胜局已定,敌人负隅顽抗之际,濯清尘顺势想要借对方的手杀掉自己。虞佑是个听话好学的孩子,把事情交给虞佑之后,濯清尘终于把一切都撒了手,包括自己的性命。
步生莲抓住濯清尘的手强迫他面朝自己,“你敢做,怎么不敢认?我眼睁睁看着你自伤自残,可是,可是我……”
我什么都做不了……
“是你先离开我的!”濯清尘深吸一口气,把泪水全部逼退,濯清尘挣脱步生莲禁锢他的手,站不住了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他看向自己的手,假想那只手里还捧着一封信。片刻后,他的语气重新平静下来,挥之不去的悲伤还是顺着他哭哑的声音流淌了出来,“那天天气很好,要处理的事情也不多,我正在给你回信。信,写了一半,然后钉子来报,跟我说……说你不回来了。可是怎么会呢?我手边分明就是你给我寄来的信……你还记得你写了什么吗?”
濯清尘没有给步生莲时间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写北疆蛮族已生退意,不足为惧,战事将了,等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你写你思念成疾,午夜梦回时,便格外想要见我一面。你还写烤蝎子别有一番滋味,要让钉子捎回来给我尝尝,又怕路途遥远失了风味,便特意抓了几只养在瓦罐里,要等回来亲自烤给我吃。”
濯清尘轻轻笑了一下,眼中的泪因为这小幅度的颤动滚落下来,“那东西脏兮兮的,谁要吃啊?”
“可是你没有回来……我在皇宫等了你好久,我给你写信,可是信还没来得及写完,他们就告诉我说……说你不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你回来。我等你回来去太子府看梅花,等你回来看我的登基大典,可是你回不来了啊,我连……”
我连你的尸首都护不住……
濯清尘重新看向步生莲,几乎要把牙都咬碎了,“是你先离开我的!”
话音刚落,木门便从外面被敲响了,小鬼差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来,“归尘大人,阎罗大人请您去阎罗殿回话。”
步生莲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还不等他从这样深刻的回忆里走出来,就被濯清尘抓住了手腕。
“别走。”
步生莲感觉到的濯清尘握住他手腕的力度又大了几分。
“不许走……”濯清尘误以为他要走,色厉内荏,语气里带着几分强硬,身周隐隐又有黑气出现。
步生莲看着眼前的人,靠近他,伸手在他眼角处蹭了蹭,目光有些悠远,北疆的记忆太过遥远,若非濯清尘提起,他实在不愿意回忆那段往事。“烤蝎子不好吃,唯有烧烤时香味扑鼻,惹人流连。只是那天的月亮很圆,我想把北疆的风和月都给你看,风和月抓不住,我只好抓蝎子带回去。”
濯清尘无声落泪,凝起来的黑气陡然散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回不去了,”他忽然有些喉咙不适,难耐地咳嗽了几声,“可是我没有力气了,我挣脱不开,我……”
濯清尘抱住他,“我知道,我知道……”
他在步生莲的眼泪中终于找回一些理智。
步生莲埋在濯清尘肩窝里,眼角凝着一大滴眼泪,在眼眶里晃晃荡荡,迟迟没有落下来,“可是,可是你怎么能……”
你怎么能那样对自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濯清尘把他揉进自己的心脏里,似乎想要从这样不分彼此的拥抱里感知一些步生莲的温度。
可是他失败了。
濯清尘放开步生莲,吻掉那滴硕大的眼泪,然后顺着步生莲的眼尾亲吻他的脸颊。
“我……”濯清尘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七世,太遥远了,远到想起他们生前的时光,就像是做了一场美好却遥不可及的梦。“在你走后,我心灰意冷,每天都在思念你,每天都不敢思念你……我许诺过你盛世,不敢毁约,只好苟活,等践诺后再来找你……”濯清尘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细细描画他的眉眼,自从他们重逢之后,他就极爱这样的亲昵,好像这样做,就能填补这六世的世间无他。
“我很少梦见你,也很少有人向我提起你,”濯清尘抚摸着步生莲的脸颊,慢慢把他拉起来,“慢慢的,我都有些恍惚,你真的来过人间吗?还是哪日晴好,我午后贪睡做的一场美梦……”濯清尘摇摇头,“如果早知道你会知晓这些不堪的往事,我可能……还会有些盼头。”
想象起那个画面,濯清尘竟然笑了起来,可是笑容很快被泪水冲垮了,濯清尘声音哽咽,“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冥界有两种鬼,一种是从人间来的魂魄,在冥界待的时间久了,就沾染了鬼气。人间魂魄冥界气息,因此他们能够在两界行走,做勾魂使者。还有一种鬼,是冥界孕育而生,没有人间魂魄。这种鬼原本是去不了人间的……但若时机恰当,得一些机缘,他们也能去人间走一遭、看一眼。”
步生莲抬头看向濯清尘,濯清尘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接着听到步生莲带着极致隐忍的悲伤,说道:“我去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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