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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向剖白
雪化完了,转眼也到了上元节前夕。
各部已经恢复了日常运作,年节的最后一点慵懒气息在渐渐被驱散。
关于北疆的决策,在经过数轮激烈争论和明德帝的深思熟虑后,终于尘埃落定。
最终采取了“外松内紧”折中之策,一方面遣使示意谈和之意,另一方面,则需一位威望显著、能征善战的大将坐镇边境,整备军武,以防不,并在必要时出兵。
后者最适合也最无可争议的人选便是贺修筠了。
紫宸殿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庄严肃穆。
明德帝沉声宣旨,命镇北将军贺修筠于正月十七日,率部北上,返归北疆,总督北疆一切军务,务必确保边疆安稳,震慑回阙,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并授其临机专断之权。
“微臣领旨,必竭尽全力巩固边防,不负皇上重托。”贺修筠一身朝服,单膝跪地领旨。
圣旨下达,朝堂之上各方反应不一。主战派暗暗松了口气,此安排可保北疆无虞,主和派觉得计策稳妥,避免了即刻开战带来难以愈合的损伤。
*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节奏中滑向正月十五。
京街上灯火零零星星点燃,各式精巧的花灯被悬挂起来,准备迎接元宵佳节。
浣南的隐忧,影蝎卫的筹谋,京城的狼争虎斗,如同几块沉重的巨石压在萧钰的心头。
她这几日一直睡不好,心里空落落的,明明此前不是这样。
圣旨下达后,贺修筠即将北上的消息,更是在萧钰心湖投下了一颗无法忽视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今日是正月十四,离贺修筠北上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直在离别的人,从来没有好好告过一次别。
刘翎冉说得对,将行之人,关山万里,再见不知何期。
萧钰提笔,在一张素雅的花笺上写了寥寥几字。
明日傍晚,西市口一见。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情绪,她确定他一定会来。
这封信由墨玦送到了将军府。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傍晚时分,冬阳的余晖尚未被夜幕吞噬,京城却已然迫不及待地焕发出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光彩。
街巷早已挂上各式各样的花灯,五彩斑斓,流光溢彩。商家店铺门前更是争奇斗艳,走马灯、琉璃灯、纱绢灯……形态各异,明耀夺目,将渐深的暮色渲染得如同白昼。
空气里弥漫着糖人糕点还有油炸果子的甜香,夹杂着人声笑语,让人心喜。
萧钰穿得是一身寻常宦官人家小姐的装扮,藕荷色的锦缎袄群外罩一件银鼠灰的斗篷,风帽边缘一圈柔软的狐毛,衬得她面容清丽。
她只带了冬瑶和两名扮作小厮的暗卫,融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向着西市口走去。
巨大的灯架矗立在大道中央,上面缀满成百上千盏小灯,勾勒出各种吉祥图案,璀璨夺目,引来无数人围观。
萧钰在人群边缘稍稍驻足,忽然,一道身影穿过喧嚣,悄然走到了她身侧。
“来了。”贺修筠开口,声音在周围的喧闹中格外清晰。
萧钰抬眸看他,隔着风帽下稀疏的阴影,对上了银面后的眼睛。她轻轻“嗯”了一声,再无过多的寒暄,仿佛这样相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贺修筠穿着一身玄青色锦袍,外罩同色大氅,墨发束起,倒像一个卓尔不群的世家公子,只是那半张银面覆在脸上,永远看不清他的真容。
萧钰提议:“我们去别处逛逛。”
“走吧。”贺修筠极其自然地侧身,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
两人并肩汇入涌动的人潮,冬瑶和暗卫默契地落后一段距离,隐在人群中随行护卫。
灯市如昼,火树银花。
沿街不仅有花灯,还有各色小吃玩物,杂耍的摊贩,吆喝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萧钰见过往年宫中为上元节准备的盛大灯会,但那总是隔着规矩和距离,不如此刻置身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繁华之中。
她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面人,听着叮叮当当的糖锣声,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喜悦。
贺修筠见她的目光在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前停留了一阵,便上前买下一串糖衣晶莹透亮的山楂葫芦,递到她面前:“尝尝吗?”
萧钰微微一怔,看着那红艳艳的果子,有些迟疑。
她自由学礼仪,此前和夏婵买糖画也只是拿在手里看,何曾走在街上吃过食物?
萧钰只是犹豫了一下,便不由分说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脆甜的糖衣在齿间碎裂,混着山楂微酸软糯的果肉,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唇角微微弯起。
街市上是灯的海,人的潮。
他们走在其中,又漫无目的。
一阵突如其来的涌动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前方似乎有什么杂耍表演吸引了大量人流,后面的人不明就里,也被推搡着向前。
萧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撞来,她身形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
几乎在重心失衡的瞬间,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跟着我。”贺修筠没有看她,手掌却往上牵住了她的手心,引着她,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挡住了拥挤和冲撞。
萧钰只需要跟着他的步伐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挤出了最拥挤的那片区域,来到一处相对宽敞的街角,两人谁也没松手。
他们牵着手,继续随着人流慢慢前行,猜灯谜的铺子前又围了不少凑热闹的百姓。
盏盏精美的花灯下悬挂着彩笺,猜中者便可取走对应的花灯。
萧钰目光扫过,在一盏造型别致的玉兔抱月灯前停下,那灯下的谜面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略一思索,心中仍没有答案,贺修筠在她身侧道:“可是一个‘俩’字?”
萧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看向他,摊主也不吝称赞:“公子好才思。”
直到手里捧着那盏花灯,萧钰才挑眉问:“为何是‘俩’字?”
贺修筠解释:“落花人独立,象形单人旁,燕双飞喻两。合为‘俩’字喽。”
萧钰觉得自己吃了没有经常出来逛的亏。
正在此时,旁边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几声低笑,萧钰下意识转头望去,不远处,三位身着儒衫、做书生打扮的公子也在猜灯谜。
其中一位身形略显娇小、面容清秀“公子”的似乎猜错了一个,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侧脸在灯光下格外熟悉。
萧钰纳闷,向贺修筠确认:“那是姝儿吗?”
“看样子是的。”
那人身旁的两位,正是那日在梅园见到的沈玉成和李崇渊。沈玉成依旧是那副沉稳从容的模样,而李崇渊正眉眼带笑地说着什么,旁侧的萧懿姝一脸恼怒。
萧钰心中念头飞转,示意了一下贺修筠,便举步走了过去。
“几位好雅兴。”萧钰开口招呼。
那三人闻声回头,萧懿姝看到萧钰,先是一惊,在看到她身后的贺修筠后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沈玉成、李崇渊二人连忙拱手行礼,又被萧钰制止了,示意此刻不必讲究这么多礼数。
她看着萧懿姝这身装扮,带着一丝询问。
萧懿姝定了定神,莞尔一笑:“姐姐,真巧,你瞧我赢了多少灯!”
“姝儿猜灯谜这么厉害。”
萧钰心中明了,看来是偷跑出来与那二人相约出游,并不想叫人知道踪迹。
李崇渊笑了笑,接口:“上次和玉成兄遇见……姝姑娘,觉得颇有话聊,今日见灯市热闹,便相约出来走走,猜猜灯谜,看看灯会,没想到能在此处巧遇二位。”
萧钰并没有多问,只对萧懿姝道:“既如此,便玩得尽兴。”
萧懿姝点点头,又看了眼贺修筠,会心一笑:“就不打扰姐姐相约了。”
沈玉成和李崇渊也再次告辞,三人继续扎去灯谜铺子前。
贺修筠边走边同萧钰道:“看来和离之后,她近来的心情尚可。”
萧钰捧着兔子抱月灯,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吧。离开薛家那个泥潭,能让她轻松些。沈玉成持重,李崇渊虽有几分大大咧咧,却非奸邪之辈,有他们陪着,总好比她一人闷着好。”
这辈子,萧懿姝不曾亏欠过她什么,但将她推入那个泥潭,就当和前世一笔勾销了吧。
萧钰以为萧懿姝心性不坏,日后她们的关系能到什么程度,便要取决于她们各自所选的路了。
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两人的兴致,他们继续在灯市漫步,看了惊险刺激的吞火吐焰杂耍,听了街头小曲,贺修筠在一个投壶摊子前随手掷出几支箭矢,又赢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
西市粗略逛了一圈,贺修筠提议:“可想去昆明湖?那里清静些,景致也很好。”
萧钰正觉得人群拥挤有些气闷,闻言点头:“好。”
昆明湖位于城西,在乞巧节时她和萧懿姝、刘翎冉在此处游玩过。
此时,相比西市的热闹,这里果然静谧许多。
今夜无风,湖面开阔,倒映着天际皎洁的明月与远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波光粼粼,如梦似幻,岸边停泊着不少装饰精美的画舫和小舟。
湖上亦有不少坐船游赏的人。
贺修筠租下了一艘不大却颇为雅致的乌篷船。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付了银钱后并未多言,只熟练地将船撑离岸边,向着湖心缓缓驶去。
船舱内布置得简洁而舒适,铺着厚实的毡毯,染着暖炭,中间一张小几,上面早已备好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烫得正好的酒。
船夫将船撑到湖心,将船桨固定,任由小船随着微弱的波澜轻轻飘荡,自己则退到了湖心的画舫上,让他们有事点燃船头的油灯唤他。
霎时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
一切喧嚣被湖水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耳边只剩细微水波轻拍船身的汩汩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依稀笑语。
舱内燃着一盏小灯,暖黄的光晕如银流淌开来,将小小的空间笼罩在一片静谧朦胧之中。
萧钰解下斗篷,与贺修筠相对坐在小几旁。
酒是醇厚的梨花白,倒入白瓷杯,色泽清透,香气清冽,点心是时令小食,酥纹清晰。
透过帘隙能看见外面的星光点点,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迅速在船舱内诱发、升腾。
光晕恰好在贺修筠身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柔软的玄青色缎料泛着温润的光泽,削弱了他寻常周身惯有的凌冽之气。
若非他面上还覆着半张冰冷银质面具的话。
然而柔和的烛光仿佛有某种神奇的作用,给面具边缘镀上了一层暖金色,驯化了几分锐利。
萧钰静静看着他,想象着这人面具之下的神情,目光又好似能穿透一样,这张脸连哪里有颗痣她都再清楚不过。
贺修筠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执起白瓷酒杯饮了一口。
随后他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的寂静:“你随意便好。”
萧钰为自己斟满了一杯:“此去万里,务必珍重。”
千言万语,率先化作一句寻常的叮嘱。
贺修筠深深地看着她,又倒了一杯:“京中局势复杂,齐王和太子那边不会安分,你更要小心。”
萧钰执起酒盏,轻轻与他碰杯,瓷杯相触,发出清脆的微响。
她又放下手中的瓷杯,丝毫没有要饮一口的意思。
“寻常是酒壮人胆,一些人心里藏着不敢吐露的事,便想要借着酒劲说出口。”萧钰笑了笑,“但我的酒量很差,一饮酒,只剩胡说八道,想说的话就都说不清楚了。”
贺修筠微讶,但心里已经对萧钰今夜的打算隐隐有了预感。
“你这一去,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萧钰叹道。
“怎么?很舍不得我走?”
萧钰反怼:“难道你舍得我?”
“当然,”贺修筠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推到萧钰面前,“当然不舍得你。”
萧钰依言打开,锦盒中静静躺着一只通体莹白、毫无杂质的羊脂玉簪。簪头被雕琢成含苞待放的海棠形状,线条流畅优雅,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如他的眼神。
她抚着玉簪冰润的质地,笑着打趣:“你倒是挺热衷于送发簪。”
“这可不是一般的簪子。”
“除了质地,跟生辰时候送我的那支区别在哪?”
“这支是我亲手磨的,上次时间太紧,我还没有完全学会,还有……”贺修筠拿过萧钰手中的玉簪,指了指花苞处,而后用手拨动簪尾的机关,几枚银刺瞬发而出,定在船舱内壁上,针尾因巨大的力道仍在发颤。
萧钰一惊,这是用来防身的好物,任何场合都能贴身戴着。
“我很喜欢。”萧钰目光专注,给出了四字好评。
“喜欢簪子还是喜欢我啊?”贺修筠抱臂,靠在船舱壁上,好整以暇地问道。
“当然都喜欢了。”萧钰垂眸,将玉簪收进锦盒中,“不过先是你,再是它。”
贺修筠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低声笑了笑:“这还差不多。”
萧钰调整了下心绪,忽然正色:“我还未告诉你,等你北上后,我和刘翎冉打算去浣南一段时日。”
贺修筠微愣:“是因为影蝎卫?”
“不错,我已经拜托母后想一个名正言顺让我们南下的法子了。”
“你既有你的盘算,便安心去。”
关切的话不说自明,只是从南到北,从北到南,距离未免太远了些,若写书信,快马加鞭也许一月有余。
待到江南春日花枝初绽的消息送到北疆,再收到回信时,恐怕花期已过,只余残红。
但只要抬头望见的还是同一片天,同一轮月,一切的等待都甘之如饴。
“等解决完这些事务,我们就成婚。”萧钰启唇,是前所未有的坦荡。
贺修筠被这一记直球打得有些晕乎。
乞巧那日在画舫上,他吃了自己的飞醋不说,那日他也抱着萧钰说了私定终身诸如此类的话。
但那日萧钰喝醉了,对此事全然不知。
眼下,萧钰就坐在他对面,说得坚定决绝:“就当是我们定终身了,即使没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
回过神来,贺修筠的气势也不输她,爽快道:“行啊,但你只能找我一个,也不许勾搭旁的男人。”
萧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也当如此,心里只能有我一个妻,若敢纳妾,敢招蜂引蝶,我就打断你的腿。”
“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喜欢我多久了?”
“很久了。”贺修筠回忆,“或许那时候你还不认得我是谁。”
萧钰清晰记得:“认识你的时候,我也方才及笄。”
“起初是觉得你人很好,和宫里其他贵人不一样。”
萧钰挑眉:“那时候就对我有想法了?”
贺修筠失笑:“那时候没有,也不敢有,就像天上的明月,远远看着就够了。”
今夜明月高悬,月光皎洁。
小船打着旋,湖面上月影破碎,仿佛隔绝了尘世所有纷扰,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心跳声。
说话间,萧钰已经逐渐凑近了他,呼吸可闻:“现在,你可以拥抱和亲吻月亮了。 ”
贺修筠依然没有动作,萧钰见状,目光落在他因饮了酒而微微洇湿的唇上,继而侧头调整位置,将自己的唇印在上面。
微凉,柔软,带着梨花白的醇香。
唯一不好的是他戴的银面有些硌脸,又凉又硬的。
萧钰轻声道:“把它取掉。”
贺修筠捏着她的下巴,没有动作。
萧钰将他的手拨开,嘴唇翕张:“能让我看看你吗?”
话音方落,一双手覆上了她的眼睛,感官被无限放大。
萧钰能感觉到,那人有所动作,随后是银质面具搁在小案上的沉闷声音。
黑暗中,另一只手箍住她的腰肢将人固定在怀里,唇上一方柔软相贴,浅尝辄止,如蜻蜓点水。
萧钰执拗地伸手,想掰走他挡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贺修筠,把手放下来。”
“可以,”嘴上应了,这人手上依旧在与她较劲,“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先看着我。”
萧钰略微平复了一下有些紊乱的气息。
“看着我,景珩。”
如劫后余生的坦然,覆在萧钰眼睛上的手泄了力一般垂落,她抬眼,跌入对方眸中翻涌的情绪里。
面前的人看着她,目光灼灼,声音沙哑地笑了笑:“是我。”
萧钰凑上前,温柔地碰了碰他的嘴唇,亲了亲那颗好看的小痣。
君子如珩,美玉如琛。
都是你。
“让你瞎泡了这么久的醋坛,其实我知道很久了,不论你是贺大将军、景小侯爷,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她将无所遁形的、赤裸裸地真实尽数剖白出来,尽数说给他听。
萧钰一边说,一边抚上她的脸,额头相抵。
她阖着眼,感受着鼻息间萦绕的梨花白香气,今夜酒不醉人。
“我也认了,怪我一直想要瞒着你。”他道。
“你希望我现在,还有日后叫你哪个身份?”
相贴的额分开,他道:“都无所谓,私下的话,我更希望是景珩,之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亲你的时候比较多一点。”
“……”萧钰方才还汹涌的心潮一下子平静不少。
不过,眼下良辰美景,气氛旖旎,她知道景珩不愿意说些沉重和煞风景的话。
他终究是景家公子,若非身上压着疑案,他根本不会戴上面具扮作另一个人。贺修筠这个名头就是为景珩而生的。
“我有话要对你说,但可能不适合现在的气氛和景致,你想听吗?”萧钰偏头问。
“今夜特地没有饮酒,不就想说给我听?”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萧钰道,“那日在允州冰窖里,薛傅延给你说过些什么吧?”
景珩声音温柔:“听他说的不作数,我想听你告诉我。”
“你相信怪力乱神之事,或者是带有预知的梦吗?”萧钰问。
“不相信。”
这家伙真不配合,既然想听,就要回答相信才是,否则她怎么自顾自地讲下去?
下一刻,贺修筠眼眸一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如盛了酒。
“但若是你说的,我可以尝试相信。”
萧钰被他感染得也莞尔一笑:“其实我早就死过一次,是在你北上以后的第二年春日。”
景珩笑不出来了。
他神情微微凝重,听她继续讲述下去。
“那日父皇下旨命你北上,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即使我改变了很多事,母后没有死,我也没有和薛傅延成婚,但很多的重大事件节点都和前一辈子,或者说和我的梦里如出一辙。”
其实并非一个冗长的梦,所有真真切切的疼痛、绝望,在彼时堪称凌迟。
说者已经无心,然而听者有意,最终萧钰决定按照一个梦来讲。
“我意识到,即使梦醒后,我再怎么算计改命,也只是蜉蝣妄图撼动巨树,梦中能因我而改变的很少,譬如国事,譬如生死。”
“在你第一次北上以后,没到一年时间,父皇驾崩,太子登基,你回京了,而那时我刚与薛傅延和离,第二年冬日,北疆遭回阙入侵,你封诏再次应战,养精蓄锐后的回阙兵马比往年更难对付,所幸北疆的军队打赢了。”
“这场仗断断续续打了一年,我记得那天是立冬,捷报传回京中,所有人都很高兴,然而不过两日,从北疆传来了又一封信,带回来的是你因腹部重伤失血过多的死讯。”
“后面这些事都是我死后,变成游魂时候看到的。”
“在你与回阙打仗时的第二年春天,萧懿恒一把火烧死了我,当然他对外称是我吃醉了酒,打翻烛台酿成的祸。”
萧钰捋着时间,将一切徐徐不疾地铺陈开来。
景珩道:“目前来看,在你的梦里,我们都没有好结局。”
即使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但亲自听她说出来时,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一边难捱一边听她讲下去。
那是她亲自经历的,置身其中的梦。
“在你第二次北上以前,其实那时候我们也像今天这样私定了终身,你说你回来时,我们就成亲,你走得那天,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你一眼,没有当面和你告别,那也是我以为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认出来景珩就是贺修筠的吗?”萧钰突然自顾自问,又自顾自答。
“并不是在梦里,是你今年在我过生辰时来我府上,趁我喝醉酒将薛傅延送的金锁拿走,后来有次去侯府,当时你不在,我和澄儿去后院,在圆圆身上看到了它。”每每想到这件事,萧钰就觉得荒唐又好笑。
“确实挺让人意想不到的。”景珩忍俊不禁,“我算是栽在了那小子手里。”
“在梦里,我从未怀疑过景珩和贺修筠有联系,没想到,我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你领军北上,那不算最后一眼。”
“在我思索还要站多久再回去时,你这回没戴银面,在城墙下面叮嘱我天要落雪了,让我早些回去,这是梦里真正的最后一面。”
“当然,在发现你的身份以前,我一直以为梦里你的结局不尽人意。”
接着,萧钰以一个全局视角描述道:“萧懿恒登基后,朝堂上尽是蠹虫,南疆刘老将军死于江南一场瘟疫,南北无将,关西赫连识独自一人扛起三方边境事务,朝中再无武将能站出来,赫连识分身乏术,亦不敌影蝎卫,萧懿恒无奈与暹罗人交好,每年向暹罗运粮食布匹,金银钱财,以维持安定的假象,实则江南百姓早已赋税加身,水深火热。”
“后来,发生宫变,有人揭竿而起,推翻了朝政,杀了无用的君王,开启新朝序幕。”
到这里,梦差不多就结束了。
“梦醒的原因是,在新帝的登基大典上,我一个早已死去的前朝公主被莫明其妙地追封为后。”
“你应该猜到那人是谁了。”萧钰道,“彼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匪夷所思,不论如何也想不出,我和这个景珩之间有过什么牵扯。”
“如今,你又要北上了,前几日刘翎冉来找过我,她要去江南找刘老将军,如今的你也是一样,将行之人,关山万里,再见不知何期,”萧钰轻叹了一声,“在梦里,甚至是阴阳两隔。”
景珩道:“梦里是梦里,现在我们还有争取的机会,况且,梦里的那个我即使活着,也未必活得高兴。”
“替老侯爷和夫人报了仇,洗清了雪藏的冤案,也坐上了那个位置,放在常人身上没有什么莫大的遗憾了,时间会愈合伤疤,或许日后你也会娶妻生子,澄儿也在你身边。”
“你真这么想?”
“死去的人永远留在了死去的那年,但活下去的人终归还要继续往前走的。”萧钰笑得释然,“况且一个国不能守着一个亡后。”
景珩人往后一仰,胳膊架在脑后懒洋洋地靠在船内壁上,笑比河清:“哎,或许在你的梦里,我根本不想坐那个位置呢?”
萧钰讲得很平静,她已经坦然接受了那个前世的结局,如今能做的,就是避免重蹈覆辙。
她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取而代之的是想做一个关于“以后”的美梦。
即使前路还漫长得不知尽头,但好在不再是一人踽踽独行,还有陈皇后,还有景珩。
往后的路上,或许还有其他千千万万个同行的人。
萧钰笑着回答:“那都是梦里往后的事,我们也没机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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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注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灯谜源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