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人间

　　浑浑噩噩地，尤融再次跟阮笙歌回了家。

　　这个熟悉的屋子，距上次离开其实没过多久，整个世界仿佛变了天，那么冷。

　　阮笙歌在家里添置了壁炉，知道尤融喜欢火，这会，壁炉里火焰跳动，燃烧得那么炙烈，美得不像在人间。

　　尤融进屋后，怔怔望着壁炉，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像失了力气，软倒在壁炉前的地上，躺在地毯上，呈大字形，将自己摊开，铺展开来，像一个游魂。

　　阮笙歌拿了毯子盖在他肚子上，蹲下来摸他的脸。尤融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像一个认输了的傀儡娃娃。

　　“饿不饿？想吃什么？”阮笙歌问，声音带了一丝温存，像心疼他一样。

　　好半天，尤融才反应过来，面无表情说了个“滚”字。

　　他恨阮笙歌，这恨意像一锅沸腾的汤，熬过了经年累月，汤熬干了，除了热气，再留不下别的东西。

　　“那你躺会，我去给你弄吃的。”阮笙歌轻轻叹气，无底线地包容他的任性和发疯。

　　尤融懒得再说话，缓缓闭上眼睛，心是空的。

　　轻轻浅浅，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三四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感情很好，两个人都很会做菜，大年夜，小小的屋子里飘满了食物的香味。

　　他在圈起来的玩具空间里堆积木，费了好大的劲堆了座小房子，风一吹就塌了。再堆，再塌，他终于恼了，用脚狠狠将散落一地的积木踩得乱七八糟。

　　妈妈穿着围裙走过来，望着他笑，“我们小融脾气不小呢！”

　　她转头看厨房里忙碌的尤姜丰，调皮地问：“这脾气是像你，还是像我？”

　　尤姜丰回头看他俩，笑得很开怀，想也不想地说：“当然是像你，我哪敢在你俩跟前发脾气，只有吃亏的份。”

　　妈妈俞静丹听了，捂着嘴笑，也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孩。

　　小小的自己睁大眼睛看着妈妈，好半天才傻乎乎地说：“妈妈，你真好看，像天上的云朵。”

　　妈妈听了，乐不可支，戳了戳他小小的鼻尖，“我们小融更好看，像雨后的彩虹。”

　　小尤融问：“为什么要像彩虹？云朵才是最好看的。”

　　妈妈认真想了想，说：“云朵只有一种颜色，可妈妈希望小融的人生绚烂多彩，要像彩虹一样，什么颜色都有。”

　　尤融畅想了很久，觉得妈妈说得很对。

　　菜一一端上桌，妈妈抱着他坐在餐椅上，给他摆好儿童餐具。

　　“新年快乐！”

　　三个人举杯，齐声说着，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

　　尤融喝的是香蕉牛奶，爸爸给他准备的。

　　爸爸摸了把他的脑袋，说：“小融要多吃饭，快快长大，以后会比爸爸还要高。”

　　妈妈笑着打岔，“要那么高做什么？我们小融长得这么漂亮，不要太高，那就不秀气了。”

　　爸爸严肃地说：“男孩子本来就不应该是秀气的，得有铮铮铁骨，能顶天立地。”

　　妈妈叉着腰，装作很凶的样子说：“就不，我们小融就要漂亮，像洋娃娃一样，简简单单活一辈子。”

　　尤融睁着大眼睛看爸爸妈妈，被他们说蒙了，只乖乖地低头喝香蕉牛奶。

　　妈妈往他的餐盘里夹剃了刺的糖醋鱼，爸爸给妈妈碗里夹了一块大鸡腿，尤融看了，觉得爸爸最委屈，费了好大工夫才用儿童筷子给爸爸碗里夹了块红烧排骨。

　　“大家一起吃，一起长高高。”

　　尤融傻傻地说，爸爸妈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小融，醒醒，起来吃饭了。”

　　有人在耳边轻轻喊他，拿什么羽毛一样的东西摩挲他的脸，带起一片痒痒。

　　尤融睁着眼睛，还未从梦里的童年情景脱离，愣愣望着阮笙歌，喊：“妈妈。”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阮笙歌蹙着眉，拿一双怜惜的眼睛看他。尤融好半天没回过神，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阮笙歌扶他站起来，问：“你想你妈了？要不要——”

　　他带了些犹豫，还是说了出来，“要不要我带你回去看她？”

　　尤融怔愣地望着他，一时间难以想象有这种可能性。

　　分开的时光太久了，久到如果不是这次拍电影，他甚至想不起来妈妈的模样。

　　再见面吗？

　　已经被时光打磨的，连想一想的勇气都没了。

　　尤融没说话，默默跟着阮笙歌走到餐桌前。

　　今天的晚餐很简单，两份尖椒肉丝盖浇饭，两杯大麦茶。

　　尤融坐在高脚椅上，心不在焉地吃。

　　阮笙歌边吃边看他，想说点什么，又怕打扰他思考。

　　尤融忽然放下筷子，问：“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

　　阮笙歌也放下筷子，喝了口大麦茶，小心翼翼地说：“你是想问，你妈妈刚来我家那段时间吗？”

　　尤融苦涩地笑笑，那之后的事，那天在包间里，阮笙歌已经都告诉他了。

　　每一帧在他脑子里都仿佛有画面，妈妈的眼泪，妈妈的孤单，还有妈妈对他的想念……

　　“我是问，在那之前，你的童年。”

　　阮笙歌沉默了很久，像是不知从哪里开口，尤融静静等着。

　　阮笙歌说：“我记事以前，我妈的状态就不太好，我幼儿园时，她抑郁发作自杀了，唯一留给我的，只有一本日记。”

　　“日记上没有写名字，我至今不知道她叫什么。”

　　“嗯。”尤融很轻地嗯了声，一边小口吃饭，一边默默想着。

　　“我后来看过她的日记，她跟我爸是长辈包办的婚姻，门当户对，但两个人都很骄傲，谁也不服谁，家里充满了火药味。”

　　“生下我以后，她的抑郁越来越严重，我记忆中她就没怎么同我说过话。”

　　“我爸也一样。”

　　“我从小就很孤单，整天像个野孩子，往章野他们几个家里蹿，轮着蹭饭。”

　　“他们都很幸福，一家子热热闹闹，我在那些蹿来的幸福热闹里，过完了我的童年。”

　　“后来，你妈来了我家，一开始，我对她充满敌意，经常趁我爸不在家欺负她，但她很老实，一次也没告诉过我爸。”

　　“渐渐地，我觉得她比我爸对我还要好，虽然那些好总有些冷冰冰的，但也比我爸完全不管不顾的好。”

　　“她在跟我聊起你的时候，最开心，为了让她开心，我甚至主动提起你，给她倾诉的机会。”

　　“我跟她的关系，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一天天变得像真正的母子，我也得到了一点爱——”

　　阮笙歌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脆弱，没有丝毫伪装的，真正脆弱那一面。

　　“那些爱，都是沾了你的光。”

　　尤融心头一片酸楚，说不出话来。

　　阮笙歌猛一把握住他的手，“小融，其实你比我幸福多了。你爸妈都是真心爱你的，从始至终。”

　　“可是我，从小到大得到的爱少得可怜，如果你不爱我，整个世界就没人爱我了。”

　　尤融一把抽回手，用冷硬的语气掩饰心里的慌乱和矛盾，“你是在情感绑架吗？”

　　阮笙歌蹙眉看着他，像有太多东西哽在心里，说不出话似的，只牢牢将他看着。

　　尤融虽然装得很凶，心里却溃不成军似的，软得一塌糊涂，眼睛都红了。

　　两个人错乱地呼吸着，狠狠将对方看着。

　　最后尤融说：“之前那次，你发朋友圈官宣…跟我的关系，你说我妈给你点赞了，是真的吗？”

　　阮笙歌眼睛亮了，神情那么温柔，“是真的。”

　　“还记得那年寒假吗，你在饭店里，我天天跟你视频聊天，问你要自拍？”

　　“记得。”

　　想起那些美好的事，尤融的神色也缓和了，任阮笙歌再次热切抓着他的手，紧紧攥在滚烫的掌心里。

　　“那些照片都是你妈问我要的，那时她已经知道我俩的关系了。”

　　“她始终没有表态，没说支不支持，只不断向我打听你的近况，也…问过你爸。”

　　“后来我俩真正在一起的时候，我发朋友圈，她是前五分钟内就点赞了的。”

　　“那之后她跟我说，如果我能把你照顾好，她就放心了。她说希望你这一辈子简单快乐地生活，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简单？快乐？”尤融笑着落了泪，“遇见你之后，那些东西都成了奢侈品，这些年我没有一天过得简单，更没有快乐。”

　　“是我的错，我没能照顾好你。”阮笙歌眼睛也红了，将尤融的手攥得更紧，不让他逃似的，“我现在想弥补，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不好！”

　　尤融仍是恨他，虽然这场电影拍下来，他真正弄懂了每一个阶段的阮笙歌，解开了心里近乎所有的困惑，也理解了阮笙歌不辞而别的原因。

　　可一千多个暗无天日，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绝望日夜，不是这短短几个月自欺欺人的甜蜜相处，就能填补的。

　　发生过的事，怎么能当作从没发生？

　　他早就找不回初遇阮笙歌时，那个努力奋斗志存高远的自己了，现在活得面目全非，成天恍惚颓废，找不到未来的方向。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学音乐为了谁？拍电影为了谁？有哪一件事不是令他痛苦无措，挣扎不脱的？

　　连这场爱情，他都像棋局里一枚棋子。

　　阮笙歌想窥探他的生活就能窥探，想进入他的世界就能出现，想让他着魔，他就真着了魔，想将他抛弃，他就又变成一个人无依无靠了。

　　如今，他又想回来，谁还能心无顾忌地相信他？

　　本来他的心就比常人更敏感，更害怕被抛弃。

　　沉默对峙很久，尤融疲倦地说：

　　“等电影杀青，我想好了，会告诉你答案。”

　　阮笙歌有一丝委屈，更压不住迫切的汹涌，“那还有好几个月，现在不能想吗？你就在这安心住着，慢慢想行吗？”

　　尤融猛地将筷子摔在桌上，愤怒地吼：“阮笙歌，你不要贪得无厌！”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最后，阮笙歌叹着气，走到他旁边，将手放在他肩上，“我等你，再久都等…就像这几年，你一直等我一样。”

　　晚上，尤融想独处，阮笙歌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他，又强行将他带到房间，讲那些恐怖的童话故事。

　　尤融受够了，狠狠将一个枕头砸到阮笙歌身上。

　　“为什么非要讲恐怖故事？”他气得要死，也不知道是气阮笙歌，还是气自己，“你一个大作家，连个开心点的故事都想不出来吗？”

　　本来他就经常做噩梦，阮笙歌这疯子，是想将他也逼疯吧！

　　阮笙歌迷恋至极地看他，看不够似的，最后叹着气说：

　　“行吧，那我给你讲小狐狸和乌鸦的故事。”

　　尤融踹他一脚，“讨厌小狐狸！”

　　“可我不讨厌。”阮笙歌说完，生怕尤融又发飙，举手投降，“行，那我给你讲小猪欢欢的故事。”

　　尤融恶狠狠地抱着手臂，对阮笙歌难得的妥协很受用，一时下不来台，装作还在生气，嗡嗡地说：“讲！”

　　“小猪欢欢很可爱，白白的脸，长长的睫毛，住在一座玫瑰庄园……”

　　尤融一跃而起，扑到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怒吼：

　　“阮笙歌，我看你是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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