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卿入怀

　　几个副将见到纪容川后，仍恭恭敬敬地行礼，“将军，属下来迟。”

　　纪容川沉声道：“不是说这件事你们不许管？”

　　“不是属下要管，只是两件事定要说明白。其一，将军获罪，是因为眼下大晋百姓已不堪军粮之重，将军不忍征收才一再拖延触怒陛下；其二，这些人找上来，说要还将军和姜姑娘一个公道。”

　　他往后退一步，一中年男子赶紧上前，大声说：“我们都是南边逃难来的，之前脑子不清楚又受人指使，去姜姑娘门前闹了一通，现在我们已经完全想明白了——纪将军和姜姑娘是天下第一等好人，他们买了地给我们耕种，让我们重新有个家；还有，我们那些伙伴也不是纪将军杀的！”

　　话音刚落，闵成梁就斥“胡闹”，然后一挥手道：“早就该启程上京了，为着平息众怒，连时辰都耽误了，现在出发。”

　　黄阿婆第一个不同意，带着息烽关的人涌上去堵着。

　　纪容川见缝插针地问了句，“你们都上来看看，这个号称要杀我给亲人报仇的，可是与你们一起的？”

　　“不是，绝对不是。”难民们只打量了一下就立刻否认，“我们相互扶持着来到这里，彼此间早都熟悉了，这个人谁都没见过。”

　　闵成梁甚是恼怒，“竟然收买这些难民，纪家好大的胆子，来人，将他们赶走，即刻出发，出发！”

　　难民们被刀剑驱赶，不敢硬拼，却不断大喊大叫，将自己所知尽数吐了出来。

　　“这位大人说收买，我们确实被收买，不过不是被纪家！刚到青州没多久，就有四个人抬了一箱子铜板来，说只要我们去姜姑娘那里闹事，就把这些铜板赏给我们，而且他们说姜姑娘家中有许多粮，是故意囤积起来想高价卖出。我们当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听到这种事气得厉害，就都聚了过去。”

　　“后来我们中间死了人，我们以为是纪将军的过错，即便纪将军过来关怀，我们也不肯接受。直到纪将军自个儿掏钱买了一块田让我们分，还把我们住处都安置好，才有人良心过不去，说出当时看到纪将军和他的手下们小心翼翼不敢动刀，凶手另有其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究竟是谁想要害纪将军，请老天爷开开眼，立刻收了他！我但凡说一句假话，就让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

　　有人奇怪为什么姜姑娘也是好人，他们说：“姜姑娘变卖了所有家产，给我们置了地，你说她是不是好人？！”

　　原来如此。

　　纪容川有些惊喜地看向姜琬，没想到她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而对于围观者来说，之前所见终于串了起来，相比之下，一直在为难姜琬的姜凝雨，好像根本没想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姜凝雨怒道：“她所变卖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东西，凭什么她算好人？”

　　黄阿婆一撇嘴，“闹了半天，你就是那个福乐郡主，你的事我老婆子在息烽关都听说了，你们一家子贪生怕死，如果不是你家那个养女帮你守着家产，你早都不知道去哪喝西北风了。她用自己赚来的钱买地送人，怎么不算好人？啊？”

　　“胡说。”姜凝雨指着姜家那一众人，“你们可以去问问，自从姜琬进了姜家，就无一日宁日。她根本心术不正。”

　　姜诚德面露难色，但还是说：“啊……是，是，养女么，到底没教好，她在的时候家中乱的很。娘子，你管着内宅，情况你都知道的。”

　　吴慕贞嘲讽一笑，这些人一天到晚折腾，指不定哪天就折腾上了西天，她才不当出头鸟，反手推了姜珠一把，“你来说。”

　　姜珠看了眼姜琬，“我……我不清楚。”

　　“是么？”姜凝雨的目光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听说你能进凛山书院都是靠姜琬，她的为人你竟不清楚？伯母，看来妹妹是不敢说实话。”

　　吴慕贞很不耐烦，又推了一把，把衣服都弄皱巴了，“有什么你就说。”

　　姜璎也在一旁落井下石，“说啊，你平常和姜琬不是挺能说吗？啧，眼见着要嫁人了，还是这么不中用。”

　　看热闹的目光一簇簇地射过去，姜珠哪里被这样瞩目过，红着脸，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姜琬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随便说些坏话敷衍过去就行了，谁知这丫头被她的笑容暖了一暖，狼狈之下竟带着哭腔吼出来。

　　“好，我说，我说！姜琬比我亲生姐姐还好些，就像郡主所说，如果不是她，我连书院都去不了。她给我讲很多道理，她帮我的忙，她从来没有害过我，她本来就是个好人，只是这个家容不下她，郡主也容不下她！”

　　姜诚德色变，指着她说“太放肆了”，亲自上去拖人回家。

　　姜珠活这么大，从未有今天这般快意，一边躲着她爹，一边道：“她和纪将军从来没什么错，倒是这位高高在上的郡主，为了害她，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两个贴身婢女，还勾着我们的姑母动手，现在，现在姑母还在牢里没出来呢！”

　　姜凝雨指挥着人捂住她的嘴，恨不得立刻拖回去打死，谁知那边厢又涌过来十余个小厮，口中说着“不能欺负我们主家未过门的娘子”，直接把姜凝雨冲得倒仰在地。

　　竟然是康平伯爵府的人加入了“战局”，姜珠可怜兮兮地看着小厮们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弄明白形势后，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她安全了，至少有了这桩婚事，没人敢动她。

　　眼见着越来越混乱，闵成梁招呼十六卫的人把纪容川带走，姜琬拉着他衣衫的手被生生掰开。

　　此处不可再久留，闵成梁翻身跨在马上，挥舞着佩刀叫人让路。

　　然而今日来的人，大多满怀正义、性情刚烈，他们能为了那些死去的难民和姜凝雨出头，如今弄清了真相，也能为纪容川出头。

　　闵成梁寸步难行，心中焦躁，回头对李室骂道：“你来是做什么的？”

　　李室不大高兴地应了一声，“我奉陛下之命来问罪纪容川，抓人一事，是闵大人之责。”

　　闵成梁骂道：“阉人果然无用！来人，谁敢上前就一刀下去，本官奉命抓捕，若有阻碍，一应算作违抗圣令，当场问斩！”

　　众人一听，炸开了锅，“这是什么规矩，我们大晋就算是罪大恶极之人也要陛下圈了名字才能问斩，这人倒是说杀人就杀人。”

　　然而闵成梁命令已下，果然动起手来，很快就有人见了血，就连黄阿婆都被推翻在地不知生死，民怨更沸。

　　十六卫的人向来横行，又奉陛下之命常行暗杀之事，于他们而言杀个普通人真的不算什么，更何况此次看似师出有名，下手极狠，一瞬间取了七八条性命后，竟生生劈开了一条血路。

　　比起当时难民没有退路，青州百姓至少还能活下去，碰到这样凶神恶煞之人，到底是保命的念头占了上风，大家渐渐让开，除了死者的家属哭嚎，不闻余声。

　　押送的队伍动起来，闵成梁张狂地看了一眼李室，李室脸上堆着笑，言道果然还是闵大人有办法，背过身去对张游说：“我都说了路上做掉就是，非要说什么把杀人之过推到不明情况的百姓头上，现在好了，出了人命，好就好，不好翻出来便是把柄，我可不和他一起走，绝对还要出事……”

　　说到这里，他望着不远处，怔了怔神，跟着喃喃道：“已经出事了。今日走不了了。”

　　张游顺着看去，目光所及之处，以徐子归为首的凛山学子作书生打扮，旁边还有几个凛山书院的夫子，浩浩荡荡几十人大步走来，直接拦在了闵成梁马前。

　　纪容尘派了府兵安置好息烽关的人后，赶紧走到徐子归身边，先对先生们深深一揖，跟着又对徐子归行礼，徐子归还礼，两人便并排而立。

　　闵成梁挥刀，“让开。”

　　徐子归朗声道：“尔为官，不思护忠良保社稷，一心要取忠臣性命，公道何在？今日我等读书人以血为荐，要求闵大人上书恳请陛下重审纪容川一案，并将其留在青州，留侯重审后发落！”

　　闵成梁冷笑一声，“读书人，读书人有什么用？我这一刀下去……”

　　“读书入仕，匡扶天下，这便是读书人的作用。你杀了我们，也杀不尽天下读书人，将来史书工笔，都会记下你闵大人丑恶嘴脸，我劝大人即刻回头，顺应天道民意！”

　　闵成梁骂不过，当下刀尖直指，“这是你来我面前讨死。”

　　徐子归毫无惧色，“我来，是为求生，不为求死，但若闵大人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不怕以死证道！”

　　后面的学子当仁不让，争先恐后，“请闵大人连带我们的命也一起取去。”

　　闵成梁怒火攻心，手上的刀一颤一颤，“当我不敢么？！”

　　刘令山冷笑一声，声如洪钟，“我看谁敢！闵成梁，你在京中如何作威作福我不管，凛山书院乃我大晋大半朝臣之根，我们这些夫子就是陛下见了也要礼遇三分，亦有面圣陈情之权，你敢当着我的面动一下我的学生，我就敢带着这些人去京里问陛下、问我的那些身居庙堂的学生们要个说法。”

　　闵成梁脸色铁青，算是被这一席话泼醒了。

　　大晋素来以师为尊，便是再贪墨无数、横行无端的大臣，明面上对自己的夫子还是毕恭毕敬。且不说刘令山他们真的有这样的本事捅破天，单只对凛山书院出去的那些官吏施压，就够闵成梁喝一壶。

　　夫子们大多避世才愿呆在书院教书育人，可谁都知道，书院才是大晋的梁柱。

　　张游受李室吩咐，还专门过来雪上加霜，小声说：“闵大人，这些学子大多出身名门，你这要是砍了，大晋都要乱了。”

　　闵成梁很不耐烦，直接在马上踢他一脚，“用的着你这阉人提醒？现在知道来做好人了？”转头对着徐子归道，“见你年纪尚轻，我不与你计较，立时带着人让开。”

　　徐子归目不斜视，仰头高声说：“杀纪容川的刀，早晚有一日落在我们的脖颈上；杀众人的刀，早晚有一日落在我们亲人的脖颈上。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今日，不退。”

　　他身后的那些学子们同样如此坚定，铿锵有力地齐声呼喊，“今日，不退！”

　　闵成梁捏缰绳的手狠狠一紧，“你们！”

　　徐子归根本不去看他的面色，只咏诵着心中所追求的那些亘古不变之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他身后的学子亦抬手呼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临患不忘国，忠也。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

　　夫子们也加入了，他们的嗓子更加浑厚，虽然人少，却为少年郎们的清喉增加了底色。

　　“重莫如国，栋莫如德。”

　　“刑罚不足以畏其意，杀戮不足以服其心。”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行，不更其所。”

　　“虽有暴行，不更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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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大家更是反复呐喊着这八个字，清越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成了这世间最有力量的利刃，直击在场所有人。

　　虽然有些人读书少听不懂，但被这股气势所感染，仿佛痛饮了几坛陈年佳酿，莫名地都张开了嘴，跟着这些少年郎们一起高声呼喊。

　　拼了，拼了，人生总是要拼上一回，为这样的人拼，划算呐！

　　闵成梁本觉得一群书生而已，还不是和看热闹的人一样，见了血就害怕，现在却打心底升腾起一股子恐惧。

　　他们不怕。

　　他们是真的打算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护住纪容川，护住他们认为的大晋的良心。

　　愚蠢的少年意气……气冲云霄的少年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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