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这句话像一个吐露分毫便会招来横祸的禁咒。
　　没有俞温，每一晚依旧是郑禾恩想奋力挣脱的梦魇，每一次睁眼仿佛是他想彻底逃离的房间，每一下惊醒手上似还戴着他想完全卸掉的镣铐，稍作回想，他已感觉到恐惧因子即将重新把他裹挟。
　　他一度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刚来t国的那段时间，他被双重压力折磨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浑浑噩噩，惶惶终日...
　　郑禾恩不可能把这些原原本本的说出口，更不想在此刻用话语伤害俞温。他们说这些太晚，没有意义，不如平静的淡出彼此的生活，或者维持无法逆转的合作关系。
　　这个瞬间，郑禾恩从未有过的冷静，大脑飞速运转，捏造出无数个理由，但他也从未有这么难以说服自己的时刻，每一个答案都被他否决。
　　t国的生活环境比国内好？不见得，他身上没多长半两肉，黑眼圈也没褪下去半点。基金会的福利待遇更高？纯属胡扯，他来以前根本不知道这个职位的详情。还是拿师兄当挡箭牌？不，这个主意简直愚不可及...
　　这些信息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何必讲出来徒增笑料？可他总得说些什么吧？不是下定决心要迈出一步么，要等到什么时候？
　　郑禾恩急得浑身冒汗，忍不住端起咖啡杯一口接一口，不出五秒，半杯已下肚，只盼咖啡因能像酒精一样带给他无穷无尽的勇气，或者干脆醉得不省人事，不需要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他喘一口气，仰头打算再喝，杯子被俞温劈手夺下。
　　“行了。”俞温不悦的蹙眉，“不知道自己胃不好么？又喝酒又喝冰咖啡，还嫌不够刺激？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郑禾恩嗫嚅，“不...”
　　俞温蓦然意识到自己臭脾气复发，把人吓着了，赶紧收敛气场轻声问，“胃病还会犯吗？”
　　“偶尔吧。”郑禾恩攥住裤腿，神思恍惚。
　　“那...”俞温把嘴唇咬的发白，连带捏紧杯子里的冰块，“...有没有人照顾你？”
　　郑禾恩一怔，瞪大眼睛望向俞温。他在俞温脸上看到一种掩饰过的小心翼翼和强装的镇定。原来紧张的并不只他一个人。原来俞温也会煎熬吗？他们分离的一百多个日夜，俞温是怎么想他的？把他当成逃兵和懦夫？痛斥他卑劣的行径，把他当作一个罪无可恕的人？还是...
　　郑禾恩不敢想下去，他只会再次逃避。是啊，他没必要对俞温有问必答吧？俞温对他思念也罢，怨恨也罢，总会慢慢消失的。他们最好形同陌路，再不要相互折磨。
　　然而，他在心底里把话翻来覆去说无数遍，却怎么都开不了口，目光跟随杯壁凝结的水滴落在大理石桌面的光圈上，眼睛似被反光刺的生疼，竟无法抑制的有些发红。
　　俞温心猛的一颤，他以为在郑禾恩眼里看到希冀或者一点点脆弱，可这些消失的太快，对面之人这幅木然而心事重重的模样让他觉得陌生。
　　他被彻底排除了，排除在郑禾恩这大半年的时间之外，排除在郑禾恩为自己划定的圆圈之外，他们走到相顾无言的地步。
　　俞温满怀欣喜的设想过无数次他们的重逢，他朝郑禾恩露出坦率而灿烂的笑容，平平静静的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沉着稳健的握住郑禾恩的手，礼貌又克制的说“合作愉快”，他张开双臂如拥抱一个老朋友，却在郑禾恩耳边悄声说“我很想你”...
　　他不想在谈判桌上与郑禾恩针锋相对，不想在宴席圆桌上与郑禾恩恭敬以对，更不想在咖啡桌上与郑禾恩沉默相望，他控制不住的想要吸引郑禾恩的所有注意，可他的禾恩难道眼里从来都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吗...
　　俞温失望而失落的垂眸，心生不甘和怨怼，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以往对他来说十分舒服的空调房，此刻冷气穿透皮肤，渗入骨髓和骨缝，把他从里到外冻僵。他时而凝视吧台后的咖啡师，时而透过玻璃矮墙看走廊的壁画，将无所适从和坐立不安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郑禾恩的视线也在飘忽，逐渐覆盖住俞温的，最后交织重叠，幻化出斑斓而模糊的色彩，大脑放空，噪音远去，眼前像伫立着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人。他们被虚幻的光影迷住眼，记忆跃过曾经停留的位面，仿佛同时走失，不约而同的企图揭过刚刚那一篇。
　　“等等想去哪儿？”
　　“晚上吃什么？”
　　俞温抢先道，“我的意思是...吃什么你决定就好。”
　　“唔...其他展厅还看吗？”郑禾恩看一眼时间，试探问。
　　俞温脸色有一瞬间凝固，“...你想看吗？我陪你。”
　　郑禾恩察觉他的言下之意，沉吟半晌，“那再坐一会儿吧。你...嗯...我记得你在基金会的剪彩仪式那天就来了吧？”他终于找到合适的突破口，继续道，“那天事情多，没来得及跟你说话。”
　　俞温眼里刹那翻卷浓稠的阴云。事情多？这个借口多么拙劣，明明看见他惊惧万分，却能和曹高阳搂搂抱抱，这算哪门子事情多？
　　俞温提着一口气，但隐忍不发，拿纸巾擦手，掩饰道，“是。俞氏收到两位主席的邀请，而我正好需要拓展业务。”
　　郑禾恩略一颔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向俞温叙述t国相关行业的发展情况。t国医药业十分发达，走在世界前列，设备的创新和更迭也极快。他学生时代便阅读过不少t国科学家的著作，对他们独辟蹊径的研究方法和剑走偏锋的思维模式很感兴趣。研究部的不少同事亦是行业大拿，郑禾恩经他们介绍，在学术会议上见过许多业界翘楚。
　　单说低敏症领域，国内有市场，有需求，t国有技术，有人才，基金会设立两个分部是希望双方能互通有无。但如果俞氏要在t国建立分公司，t国的药业竞争激烈，市场接近饱和，打开缺口非常困难。
　　不过，t国药企的生产量往往不大，替代品的生产也很少，比如某种型号的替代品几乎绝迹，市面上的产品往往精而不多，俞氏若能从这个方向尝试，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郑禾恩说完，意识到自己越界，赶紧道，“抱歉，我不是要干涉你的工作和决定，一说起这些我...”他有些窘迫的抿了抿唇。从头到尾，俞温神情平静温和，时不时点头表示跟上节奏，还能询问一二，不知不觉创造极为舒适的聊天环境，似老友叙旧，让他控制不住的侃侃而谈。
　　这种力场似乎在过去从未产生，线头两端轻轻一碰就擦出火花。
　　“没关系，你可以继续。你说的这些对我都很有价值。”俞温眉目完全舒展，被带进郑禾恩的话语场中，刚刚的一点生气忘的一干二净。
　　他太喜欢郑禾恩这幅样子，亲切而轻松，由内而外的自信，带着学者干净儒雅的气质。不管过去多久，不管发生多少次，这些都是撞进他心底里的，最让他怦然心动的样子。
　　他希望郑禾恩不要停下来，让时间再停留的久一点。生怕郑禾恩不肯多说，他追问道，“低敏症测试用替代品中添加x试剂，会多大程度的改变微电流刺激腺体的敏感度？”
　　“你知道这个？”郑禾恩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讶，这是他前不久发表的论文中涉及专业领域的问题，没想到俞温竟读过。他把后背挺的更直了些，尽量用简单通俗的语言描述。
　　郑禾恩讲的大部分内容，俞温都调查了解过，虽然无法深刻理解其中的原理和含义，但对复杂的名词并不陌生。话题脱离生活日常反而更加和谐，两人相互应和，始终处在同一个频道，波段拉的很长很长。
　　飞鸟滑过长空，日暮西垂，金黄流沙般的夕照从窗下蔓延至二人脚边，时间真实流淌，却又十分不真切。
　　俞温起身时，猛的踉跄一下，堪堪扶住桌沿。桌子摇晃倾斜，发出砰的一声，再落回地面。
　　郑禾恩瞬间紧张回头，“怎么了？”
　　俞温摆摆手，勉强笑道，“没事，站起来太快，有点晕。”实际上左腿发麻，让他难以保持平衡。
　　郑禾恩狐疑的打量他一眼，微微笑了，“慢点，不着急。”而后，笑容慢慢发僵，忽然从舒适的言语场中脱出。
　　他们忘掉从前，愉快的聊了一整个下午，却完全和郑禾恩的初衷背道而驰。到底是谁把谁绕进去，谁又不让谁解脱呢？
　　郑禾恩转身，心下的不安开始烧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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