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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城
寒风凌冽,宫里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明政堂点了灯,映得阶前一片通明。
其余诸臣已经坐了软轿离开,周悬没有走,拢着袖子站在檐下看雪,听到后面的动静时,他微微侧头,冲景瑛颔首。
景瑛配了新的琉璃镜,比之前那个朴素许多,没有什么雕花装饰,就是简单的镜片铜框,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凭空多了一份淡漠的疏离。
周悬多看了两眼,才把目光转开。
“好看吗?”景瑛在他身旁站定,递给他一个热乎的汤婆子。
“不赖,”周悬接过了,冰凉的手指触到对方的温暖,被烫了一下,“年轻妙龄,怎么收拾都是好看的。”
景瑛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说话这样老气横秋,不知道的还以为周大人已人到中年呢......站了这样久,腿怎么样?”
“还好,”周悬老实答道,“就是有点麻,但是风吹着令人头脑清醒,也很快意。”
他知道景瑛要同自己长谈,就定定地看着远处,等待对方先开口。
“等到明年春天来,我们一起去趟晋阳吧,”景瑛开了口,却没提战事,话题飘到了千里之外,“听说那里的吃食饶有趣味,比如盐酥小黄鱼,配上酸汤汁水,很是解腻消乏。”
周悬眼角一跳,战事面前谈及将来,视为不祥,但踟蹰了一小下,他到底还是点了头,小声地说了句好。
景瑛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夏天,可以到江浙那里走一圈,余杭的荷花最好,莲蓬比御花园里的不知甜多少......”
“陛下,”周悬开口,“别说了。”
景瑛默然许久,才缓缓接上:“我只是,说出来,自己心里会好受许多。”
他出神地望向院外那阴沉的天,和红墙下低洼处的积雪。
“从应天来到京城后,我就没见过四方院墙外的天,”景瑛语气平淡,“如若此番情形不好,这辈子也就囚在此处了,我这段日子做梦,常常梦到那在石头城的三年时光,那时淘气,先帝还在,天塌下来有你们给我顶着,整日的斗鸡走马,好不快活。”
“周悬,”他与那人并肩而立,“你就没有什么遗憾吗。”
“微臣平日里不太想这些事,”周悬的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酒味,清冽极了,“若是心里不痛快了,就闷在书房里喝点竹叶青或烧刀子,睡上一觉什么都忘了,至于遗憾,已经想不起来了。”
“若你我就此别过,会遗憾吗?”
周悬的手心,被汤婆子沁出了汗。
“阿顿珠来势汹汹,朕又决意不要迁都,”景瑛的眼睛盯着那消融的积雪看,“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京城若是真的破了,王轶那里得到了我的授意,会立刻扶持寿王世子在茨城登基,以续国祚。”
“至于京都,城在我在,我与百姓共存亡,董泽那里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豫东的守备军是值得托付的,就看能不能坚守十天,杜如涛没什么实战经验,兵部诸人大多也只是纸上谈兵,于忠将军已然年老,如何拿得起刀?我就在想,这巍峨的城池能坚持下来吗,北狄人擅长骑射又生性凶残,最坏的结果就是城破巷战,希望还来得及让百姓撤离,不至于白骨露野。”
仿佛早已料到景瑛这样说,周悬的面上并无讶异之色。
“刀剑准备好了,松烟和宝康也交代过了,”景瑛继续说,“如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我这身躯也不能任由蛮夷糟践,一把火烧个精光就好,九重宫阙也不能留给他们作威作福......”
“陛下。”周悬突然开口,浓密的睫毛垂着,在他狭长的眼眸上留下片阴影。
“你刚刚问我是否会遗憾,”他终于抬起眼,看向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平静地答道,“会。”
景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琉璃镜后的眸子一片茫然。
“刚刚陛下问我,如若二人就此别过是否会有遗憾,”周悬定定地看向对方,“我会,会非常......不甘心。”
*
茂城的雪也尽数融了,顺着官沟往下淌,但那蜿蜒不是清澈的,而是混杂了无数的血迹脏污,把整座城池都用脏水洗过一般,混着硝烟掺杂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兵部侍郎罗苣快马加鞭,面色凝重地向北奔驰,茂城失守情况并不明晰,他带着人马前来查看,好及时向京城汇报。
罗苣三十多岁的年纪,军户出身又踏实肯干,是兵部尚书李仲芳的得意学生,听闻要前往茂城就不发一言地点头应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收拾好行囊上路,连家里都没交代,只是把妻子亲手绣的手帕揣在怀里,沉着脸上了马。
此行凶险,最怕的就是中途遇见阿顿珠的部队,无异于羊入虎口。
“大人,我听着前方有动静!”旁边纵马的一个猿臂螂腰的男子冲他喊道,虽说没了雪,但风不要命地刮,哪怕两人挨得很近,话音刚一出口就被卷走在空中。
罗苣立刻伸长手臂,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身后的部队也跟着扯住马缰停了下来。
那男子是内阁首辅周悬特意指给他的人,名字叫梁燕,说是耳力过人武功高超,路上定有用处,罗苣也没多想,他向来不是自持矜贵的人,哪怕面对着无官无爵的侍从,也会以礼相待。
那梁燕从马上轻巧地跃下,将身子伏在地面上仔细听着。
“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数千人,大部分没有骑马......”梁燕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直起身子叫道,“是茂城逃出的守备军,不是蛮子!”
罗苣侧耳听了,却什么也没听着,就看向梁燕:“你可确定?”
“蛮子的马都钉了厚铁蹄,他们常年草原跑马,声音和汉人的马匹是不一样的,咱的马更为轻巧一些......”梁燕已经站了起来,拍着手上的草籽,“并且步伐凌乱并不整齐,不像是正规军,应是撤退的守备军。”
“还有多久能看见?”
“一刻钟左右。”
罗苣思索片刻,他们此刻身旁并无山脉树木等遮挡物,如若对方是阿顿珠的骑兵,那跑也不一定来得及,甚至可能全被俘虏,但瞧着梁燕神色轻松自如,于是也就横下心来,令部下原地等候,看看情况再做定夺,而他自己则身先士卒,冲着马臀抽了一鞭,准备先行上前看看情况。
见着侍郎打马奔驰,梁燕也忙翻身上马,紧紧跟上。
没过多久,前面出现一小片蚁群似的阴影,梁燕用马鞭指着前方:“大人你瞧,这是自己人!”
不用说,罗苣也可以看出来,那群人中多数步行,有马的不过四分之一,皆风尘仆仆神色恍惚,一副疲于奔命的模样,甚至都没注意到南方路上驻立的两人。
“来者何人?”罗苣拍马上前,冲着众人大喝一声。
那群人惊弓之鸟般往后退了几步,见着是个汉人将领后才放下心来,一个骑着马的男人主动上前,翻身下马后摸出自己的腰牌:“本人是茂城千户郝小冉......不知大人是?”
“兵部左侍郎罗苣,”罗苣接过腰牌看了,把自己的也掏出来递与对方,“你们这是?”
那郝小冉粗粗地扫了一眼,没敢接,眼泪就先下来了,在污垢的脸上冲出两条印子。
“败了......大人,败了啊!城破了啊!”
似乎憋了许久的感情在这一刻得以倾斜而出,随着郝小冉的哭声,身后的众人也止不住嚎啕起来,一时哭声震天,惊得四周鸟雀扑翅而飞。
罗苣怕引来追兵,忙上前亲自劝了,这时那群守备军才止住抽泣,七嘴八舌地开始讲述他们的经历。
原来这茂城的守备军共有四万人,在刘梦唐将军的带领下也军纪森严,训练苛刻,接到方铭战败的消息后,立马关闭城门严阵以待,将军在阵前饮下烈酒,亲手摔了碗,表示以身为墙,决不让阿顿珠踏入城门一步。
但偏偏,粮食出了问题。
像茂城这样人数众多的守备军,都是有自己的军田,可以自给自足不必向朝廷伸手要粮,仓库也是满的,从未出现过霉粮坏米,因而对这辎重也就没太上心,在阿顿珠攻城的前一夜,上万名将士突然上吐下泻力不能支,而和众人同吃同住的刘梦唐也难逃一劫,浑身冒汗,疼得几乎走不动路——
“不对,”罗苣突然打断道,“若是如此多的人中毒,应该是水的问题。”
“水没问题,”郝小冉抹着眼泪,“因为马畜和我们吃一样的水源,都好好的,只有人遭了秧,虽说军中炊灶众多,但粮食都是搁在一处的,于是就中了计。”
刘梦唐将军咬牙提刀上了城墙,硬憋着一口气亲自守城,但眼看着脸色苍白堪堪晕倒,骠骑将军贺印就劝着他回去将军帐,然后在激战正酣时,亲自打开城门——
当时的茂城还在下雪。
铁蹄踏进污泥,溅起的全是鲜血,任凭鹅毛大雪如何铺天盖地地往下坠,也掩不了整座城的殷红。
阿顿珠并没有如他野蛮的先辈一般屠城,相反,他只杀士卒,对城中百姓倒是网开一面,甚至麾下将士买物的时候,还用着蹩脚的汉话拿出钱来,军纪严明。
胜利带来的兴奋不足以洗刷掉连日来疾驰的疲惫,阿顿珠决定在城中休息两日,同时打开茂城的粮仓,把里面的粮草尽归己有。
“我们是城破前逃出的,”郝小冉双目通红,“城中的兄弟们......”
他双唇剧烈抖动,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巨大的耻辱感席卷了这平日高傲惯了的千户全身,再怎么解释,他们这数千人都是弃城而逃的兵。
罗苣没有说话,胸口剧烈起伏。
“看来宫中消息有误,城破后阿顿珠没有立刻挥兵南下,而是在茂城稍作休息,”罗苣盯着北方的天空看,“起码现在我们还有时间,郝千户,将你们的人按之前的队列站好,这样溃不成军像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吓了旁边的梁燕一跳。
“在城中是兵,出来了也是兵!”罗苣仿佛闻到了茂城传来的血腥味,“如若阿顿珠已经休整完毕疾驰而来呢?继续被冲散,被像牲口般杀掉吗?”
寒风中,罗苣握紧了腰侧的佩剑,怒吼道:“即使只剩一人,也要把蛮子阻止在京城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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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我写三十万了好开心!开心到此刻在床上打滚
但是都三十万了,主角才开始慢慢互通心意,好惭愧...
虽说这篇文点击惨淡数据很差,但我不砍纲不弃坑不断更坚持写了下来,就很有快乐(偶尔会鸽子或者迟到,小声),也能感觉到自己是在慢慢进步的,现在回过头看看前面几章,自己也有些哑然失笑,如果有时间的话,尽量还是会修文哈哈,这会立刻买了两杯奶茶犒劳自己~(叉会腰)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