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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宽恕
关外的路不好走,马车摇摇晃晃,车里的人也被颠得脸色青白。
邵娘子抱着女儿,一路披星戴月,走到镇河关城下时,打更的人已走过三遭了。
守城的小兵拦下了马车,不顾邵娘子手中拿的令牌,便要把人往外赶。
“我是来找我夫婿的。”邵娘子颤声说道。
“现在正是战时,你来找谁都不行,没有将军手谕,谁都不准进城。”小兵不近人情。
邵娘子含泪抬头,看向镇河关的巍峨城墙:“这位军爷,您行行好吧,我是邵绮良校尉的娘子。”
站在门下的长鹰军士听到这话,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冷声道:“邵绮良已经不是校尉了。”
“什么?”邵娘子大惊,“我夫婿他出了什么事?”
“军中机密,你一女子少管这些,回去吧。”这军士说道。
邵娘子掩面垂泣,摇头道:“我若是见不到,今日定不会回去。”
邵绮良的小女儿躲在邵娘子的身后,怯生生地望着那两个高大的军士,她拉了拉邵娘子的袖口:“阿娘,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爹爹?”
邵娘子抱紧了女儿,泣不成声:“劳烦各位军爷给将军通报一声吧,就劳烦……”
“嫂子,”邵娘子还未说完,城下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宋河缓步走出,他皱着眉看了一眼年幼的女孩,说道,“您还是回广宁吧,这里不安全。”
“我只是想见我夫婿一面!”邵娘子追上前,一把拉住宋河。
“嫂子,这……”
“我在广宁多日,听到无数风言风语,他们都说绮良因擅自行事,延误了战机,被将军责罚,这是真的吗?”邵娘子哭道。
宋河欲言又止,只招了招手,令那边的几个小兵上前,把邵娘子带走。
“绮良一向忠心,从未做过对不起北境的事,将军就不能饶恕他这一次吗?”邵娘子苦苦哀求道。
宋河无可奈何:“嫂子,邵兄犯下的不止是擅自行事,以致延误战机这一件事,将军肯留他至今已是仁慈,你不要再这样了。”
邵娘子一僵,她愣在原地,泪如雨下:“那就让我见一见将军,让他亲自告诉我,让他亲自告诉我……”
宋河叹了口气,他望着自己腿边的女孩,心软道:“算了,嫂子,你先随我进来吧。”
邵娘子听到这话,就欲下跪答谢,又被宋河一把搀住:“嫂子,我虽领你进来了,但不代表我能引你去见将军,此事已定,就算是见了将军,也没有什么回还的余地了。”
邵娘子低头不言。
城下角门又吱呀一声合上了,邵娘子回头看了一眼被夜风拂动的野草,默默跟上了宋河的脚步。
关内寂静,四处都还是战后未清理的废墟,几个巡营的小兵站在营房下,守着几盏破败的灯笼打瞌睡。
蔡昇捧着一碗粥,小心翼翼地钻进帘门。
“将军?”他低声叫道。
原奉正昏昏沉沉地躺着,他听到脚步声后,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将军,这是小厨房刚热好的,属下扶您起来吧。”蔡昇把粥碗放在了床头。
原奉低低地嗯了一声,借着蔡昇的力劲起身靠在了床头:“宋河说掌灯时京梁来了快信,信里写了什么?”
蔡昇吹了吹粥上的热气,答道:“没什么,无非是让咱们好生守着北境,不要把广宁拱手让给鞑克人罢了。”
原奉皱眉:“没说其他的?”
“没有。”蔡昇爽利地答道。
原奉推开他递到自己面前的粥碗,伸手道:“拿来我看。”
“将军……”蔡昇无奈。
“既然不愿意给我看,那就实话实说,到底写了什么?”原奉道。
蔡昇垂下头,踟蹰半天,这才说道:“京梁以将军您治军不力为由,罚了长鹰半年军俸。并且,蒋尚书想要邵校尉回京受审。”
原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有呢?京梁答应派援兵了吗?”
“还,还有……”蔡昇一时结巴,“没有了,就这些了。”
原奉看着他不言语,蔡昇顿时如坐针毡。
“京梁还说……若是守不住长鹰三十六关,便要将军您入京谢罪。”蔡昇含糊地答道。
入京?入哪门子的京?原奉也不是不清楚,简单来说,那就是北境守不住,他也不必做长鹰将军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想必援兵也不会有了。
“他终于找到机会了。”原奉似是笑了一下。
“机会?什么机会?”蔡昇没有听明白。
“罢了,入京就入京,也不是什么坏事。”原奉对蔡昇一笑。
蔡昇自觉自己也是个蠢钝的人,但快信中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是能揣摩出一二的,尤其是在看到岳秀峦、宋河等人的神情后,蔡昇便知,信里没好话。
他觑着原奉的脸色,生怕自家将军这是发烧烧傻了。
“近日原统领没有信送来吗?”原奉又问。
“有倒是有,但也不紧急,所以属下便没给您说。”蔡昇回答,“原统领说不光是北境,四下都不安稳,诸城主连纵密谋,偷袭饮沙关,虽说一时平乱,但也给了骁虎一记重创。还有南疆,早先那里便因分地不均,好几个种植阿芙萝的商人因此大打出手,这些年更甚,有好几伙势力都快能比上一个沉南关的兵力了。”
“京梁怎么说?”原奉问道。
蔡昇摇头:“不清楚,原统领就在信里说了这么多,这还是当初小何念给我听的。”
“骁虎、灵雀……”原奉低声念道。
“将军,粥要凉了,您还是……”
嘭!门外突然一声巨响。
蔡昇手一滞,差点把碗摔在地上。
“出什么事了?”原奉神色一凛。
蔡昇赶忙拦下这就要起身的原奉:“属下先去看看,将军您在屋里等着就行。”
说完,他慌忙向外跑去。
声音从城墙根处传来,或许是敌袭,也或许是哪个倒霉蛋把城上用来防御先登兵的石块砸下来了。蔡昇边跑,边在心里想道。
此时已近午夜,苍穹月朗星疏,偶有微风拂过。城墙根上游荡着几条无主的野狗,它们不知是闻见了什么,此刻眼中都泛起了绿光。
“小宋,小宋!”蔡昇远远地望见了宋河。
等他跑到时,城下已聚起了不少人,宋河站在其中,沉着脸一言不发。
蔡昇隐约听到了细细的哭声,似乎是个女孩。他不由放慢了脚步,屏起了呼吸。
“蔡将军!”有人喊道。
“老蔡,出大事了,”王荃凑到他身前,神色扭曲。
蔡昇揉了揉鼻子,他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而随着自己走近,这股血腥味愈发浓郁起来。
“蔡大哥。”宋河一脸苦相。
蔡昇迷茫地望了一眼他,随即拨开人群挤到当中,登时,蔡昇愣在了原地。
“蔡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嫂子她一定要见邵绮良,我说见不到,她便又要去求将军。将军身体那个样子,我哪敢去和他讲?但又看嫂子可怜,所以就让她和孩子先进来,可是,可是……”
宋河不说话,蔡昇疑惑地看向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原奉已走到了众人身后,正默默地注视着骨肉支离的邵娘子。
“将军……”蔡昇艰涩地叫道。
原奉神色平静,他走到人群中,沉默地拉开了扑在地上抽噎的孩子:“祈阳,盖上。”
“是,是。”蔡昇抹了抹自己额角上的冷汗,解下自己的披风,为邵娘子盖住了破碎的身体。
他吁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宋河。
“邵绮良的老家还有人吗?”原奉问道。
“这……”蔡昇不知。
“听说他有一个不知所踪的弟弟和一个眼瞎的姑母。”宋河答道。
“把孩子送回去吧,不要在这边关受苦了。”原奉低声道。
“那……”宋河放低了声音,“将军,那邵绮良怎么办?”
原奉看着自己腿边那个抖如筛糠的女孩,目光一沉:“既然京梁要他,那就把他送去京梁吧。”
宋河眼珠转了转,接道:“活着送去?”
原奉瞥了宋河一眼:“活着。”
邵绮良做梦也没想到,原奉居然肯留他一命,甚至还允许自己回京受审。
尽管邵绮良不敢奢望太子殿下能大发慈悲,保下他的命,但至少不用死在这苦寒的边关之地了。
当然,邵绮良更没想到,他在离开北境前,竟然能见到自己的妻儿。
“再看一眼吧。”宋河揭开白布,把邵绮良推到近前。
邵绮良腿一软,跪在了草席前。
“邵兄,一失足成千古恨,若真是活了下来,以后可不要再走歪路了。”宋河拉起邵绮良,又为他的娘子缓缓盖上了白布。
“多谢你,多谢你,小宋兄弟。”邵绮良拉着宋河的手,不由感激涕零。
宋河心中有愧,但他受了原奉的嘱托,不好明说,只能拍了拍邵绮良的肩膀,把话都憋在心里。
“小宋兄弟,请你给将军带句话,就说是我邵某错了,是我错了。”邵绮良重复道。
宋河敷衍地点了点头:“我会告诉将军的。”
“若能再见,我定要好好谢谢你。”邵绮良抹去眼泪,哽咽道。
“谢就不必了,邵兄保重。”宋河一拱手,示意负责押送的小兵跟上。
他站在城墙上,静静地看着邵绮良离开,逐渐消失在道路那端。
这日之后,广宁一线又有数次大战,从初秋到深冬,足足拉锯了三个月。
冬日风雪初降时,乌赤金领鞑克王军围战长鹰关,大小军镇战火不断,无数流民南逃,本就因鏖战而锐减的长鹰军失去了兵源,整个北境几近粮绝。
然而,京梁却迟迟没有动静。
立冬这日,广宁城中所剩不多的老幼妇孺踩着厚重的山雪,一路走至小银山上的太清宫祈福,为求来年平安顺遂、家国安定。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走进这里一步了。”玄冲坐在矮几旁沏茶,说道。
原奉靠在门口,沉默地望着漫天飞扬的雪花,他看向立在屋楞一角的鹰,眼神暗了几分。
“我现在该怎么办?”原奉开口道。
玄冲一顿:“你竟然会来询问我的建议,真是令人惊讶。”
“你不应该高兴吗,道长?”原奉回身,抱着胳膊说道。
玄冲注视着他:“连你都觉得走投无路,那我又怎能高兴?”
原奉许久没说话。
“来,尝尝吧,去年存的新茶。”玄冲敲了敲矮几。
屋内茶香氤氲,香炉中升腾着缕缕青烟,堂上还供奉着虚荒神母,仿佛此间与关外是两番世界。
“他们真的能保佑北境吗?”原奉问道。
玄冲一笑:“心诚则灵。”
“心诚?”原奉眉梢动了动,“这太清宫中有无数心诚的人,难道鞑克会因他们心诚而退兵吗?”
“不会,”玄冲答,“但是将军会因他们心诚而率众部将奋勇杀敌,这对于他们来说,就算是显灵。”
“是吗?”原奉不禁轻笑,“那求拜虚荒神母还不如来拜我。”
玄冲摇了摇头,没有指摘原奉这大不敬的话。
“我去年让你养的种子怎么样了?”原奉问道。
“冻死了。”玄冲答道。
原奉并不气馁,他道:“今年再试。”
玄冲似是叹了口气:“你就一定要在这件事上求个分晓,是吗?”
“没错,”原奉回头,目光深深,“道长不是也曾有过和我一样的怀疑吗?”
玄冲端茶的手一顿:“但贫道已经无力探究了。”
“道长无力,我还有心。”原奉矮几前坐下,细细闻了闻玄冲所说的新茶,“味道淡了些。”
“是淡了些,比不上京中好茶。”玄冲接道。
原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近来,没有京中的消息吗?”玄冲又替他倒了一盏。
原奉支着头,去看窗外的落雪:“没有。”
“贫道听说前些日子,皇帝为求来年国祚风调雨顺,专门上始固山祈福,除了众臣子、嫔妃,还有端懋长公主之外,广宁公主也跟在一侧。”玄冲缓缓道。
原奉没说话,他专注地望着雪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贫道还听说,中秋时宫中夜宴,王贵妃举办诗会,广宁公主颖慧,一举拿下头筹,贵妃高兴,赞公主有学识。”玄冲接着道。
原奉的目光似是柔和了不少,他轻声说:“公主向来颖慧。”
玄冲笑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封薄薄的信笺,推到原奉的面前:“看看吧。”
原奉一怔:“什么?”
“公主的信。”玄冲答道。
原奉瞬间一僵,他盯着那封信,呼吸顿时紧促起来:“京中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特意嘱咐过原怀宁,她怎么敢……”
“三天前,影卫司副使奉皇帝之命,来北境办事,这封信,是他亲自带出来的。”玄冲答道。
原奉不言语了,他一时失神。
“你自己看看吧,不过贫道提醒你,如今你已走入死路,不该想的事不要想,不该奢望的也不要奢望。”玄冲起身,披上貂毛,钻进了风雪中。
炉中暖火正旺,木柴滋滋啦啦地燃烧着,方才的茶香已渐渐散去,只剩下一股淡淡的清苦还留在周遭。
原奉拿起信,小心撕开了一角。
“一卷胡骑归九原,双执旌招赴重霄……”原奉轻声念道。
“……长剑落定平星野,踏马吟歌望故交。”李司南落笔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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