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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
阮峥出门时,卖豆腐脑已经走了。
她头发才干,下楼随意挽了发髻,身着一条白玉兰襦裙,立在檐下,在青石巷口良久停驻。太阳偏斜角度,将巷子划分阴阳两道。晚风余温渐渐变得清凉。腰间跨剑的近卫随行在侧前方,为她领路,将所有怔愣窥视扼杀在外。
小巷子快收摊了,客人稀少。
只有做小本买卖的摊主们。
一路走过去,男女老少,目光藕断丝连牵扯了一路。
近卫小竹料到有此情形,出门前斗胆劝了一句,说主子还是乔装易容戴个斗笠为好。阮峥只是下去吃碗豆腐脑,哪费那么大功夫,象征性戴个斗笠,遮掩一下眼睛。
她上半身被轻纱罩着,肩背还是略显单薄,走路时脚步迟滞,仿佛暮色里一株盈盈抽枝的水仙,风一吹便会折断。手腕白得近乎病态,握着柄风流才子才带的折扇。看不见的时候手里总得摸点什么才有安全感,扇子是个良好装饰。扇坠摇摇晃晃,红线缠着只玉雕小狐狸。那狐狸是洛云桢送的。
在船上阮峥问他要板栗。
洛云桢说她好了就给,结果没给。
阮峥猜他弄掉了,落在兰溪寺或是什么地方,不好交代。到姑苏弄了个狐狸扇坠给她交差。送的时候洛云桢说:“这个狐狸像殿下。”阮峥摸着玉雕三角形的小脸,怎么摸都不像自己,道:“说反了,皇叔说我是病狮子,你是精明狐狸。”
洛云桢握住她的手,把那玉坠包起来,指腹在她指甲上无声滑动:“王爷没见过殿下狐狸的一面。”握了一会儿,手心全是汗,蹭得玉坠黏糊糊的。
阮峥扭头避开他的呼吸,耳朵却变烫,忘记追究板栗被弄丢的事。
后来多次想起,洛云桢一来,又忘了。
洛云桢这个人,不占理的时候,总有一万种方法把话题岔到九霄云外去。阮峥次次上当,不晓得中了什么邪,以前对着张脸,鬼迷心窍可以理解,现在瞎了还是被牵着鼻子走,着实让人纳闷。
阮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乱逛,沿着巷头逛到巷尾,纯听个响,卖炒年糕的糖葫芦的馄饨的,叫卖声热闹得很。尤其是她经过的时候响亮,摊主们都十分热情。有尽忠职守的小竹时时提醒,上台阶下台阶,倒也顺利,没摔跟头。她闻到香味一敲手心,在某处小店停下,放下扇子吃了碗馄饨。
吃完后继续逛,在姑苏城闲散逛到半夜。
既不买东西,也不特意寻什么,像是闷了几个月脱笼的鸟,只往人声热闹的地方去。小竹怕人冲撞她,又怕她跌着,一路上两只眼睛不够用。姑苏城繁华万千,喧嚣昼夜不舍,这么一逛得逛到明天早上。他不敢多嘴,觉得这样逛下去会累着,劝阮峥说:“夜深了,主子回去歇着吧。”
阮峥含糊唔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小竹松了一口气,立马弄了小轿来,扶她登上车。她也有些困意,被吵得头晕,弓腰时按住折扇,狐狸玉坠荡进了手心里,。
她临时想起什么,问:“洛公子忙什么呢?”
小竹反应了一下,答道:“同王爷赴宴。”
“宴设在哪?”
“……”
阮峥回过头:“你不知道?”
“知道,”小竹卡顿了一会儿,道:“在花满楼。”
阮峥随口一问,知道答案后便坐进轿子,没再多说什么。小竹讪讪低下头。他不可能对公主扯谎。公主虽然失明,身边依旧有好几个人可以调动,查瑞王爷的行踪不是什么难事。何况瑞王爷没有刻意隐瞒,很多事情做之前,会跟小竹交代几句,方便阮峥随时了解情况。虽然阮峥从来没问过,一副他们爱干嘛干嘛的架势。
但偏生今晚宴会设在花满楼,她就问了。
不得不说天意如此。
之前瑞王爷为了撇清干系,事先跟就此事小竹通了气。瑞王爷表示:“没问就算了,问了就说迫不得已,男人嘛,总有逢场作戏的时候。”
小竹长了熊心豹子胆,也没胆量在公主面前复述这句话,只好保持沉默,任由风吹着后背的冷汗。轿子走了一段路,帘内的人悄无声息,像是睡着了。正当小竹以为公主从容大度,不当回事,要回客栈早些歇息,噩梦般的一句命令下达了。
“去瞧瞧吧。”轿子里的人打了个哈欠,传出懒懒话音。
小竹心惊肉跳:“这……”
“怕什么,”阮峥抹开折扇,唰的一声,又合上,百无聊赖弄着玩。她知道小竹在担心什么,没事人一样,和和气气道:“我又看不见,顶多听个响。”
小竹闭上眼睛,只能照做,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点了三柱高香。
……
花满楼全被包了。
散客不让进,说是今天有贵客。
有几个喝醉酒的老熟客在门口纠缠,嘴里不三不四嚷嚷,说从没见过青楼被包场的,到底哪家王八蛋人傻钱多,包这么多姑娘,也不怕闪着腰。老鸨应接不暇,在楼上招待贵客,大单十年难得一遇,但做生意,讲究细水长流,熟客的钱袋子经久不衰,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底下人因此不敢恶声恶气驱赶,见闹得厉害,将老鸨迎下来打圆场。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到底有几番功底,扭着腰肢眼波一荡,在场人酥了一大半。她甩着帕子娇嗔道:“几位爷何必为难咱们呐。”
老熟客都是交情在的,也不是蓄意闹事。
“徐妈妈,到底谁包的场?连我们的面也不给了。”
“不是奴家不给,是怕爷几位进去,吓得走不动路呢。”徐妈妈往楼上送了一个媚眼,拿腔拿调地拖长话音,故意吊他们的胃口。
老熟客一听乐了,花满楼今日有什么大人物。
“哟呵,妈妈倒是说说看。”
徐妈妈步子端得摇曳生姿,在男人中游走,像只灵活的花锦鲤,一转身,挽在手上的红披帛便被人扯了去。她调情似的抛了去,见他们哄抢,媚笑道:“一群富商,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布庄何老爷粮庄陈老爷当铺黄老爷……半座姑苏城的钱袋子,除了云家二爷,全到齐了!”
老熟客听这一串名单,颇受震动:“哟!原来那是几座金山银山,难怪妈妈受用。”
徐妈妈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这算什么,还有两个郡丞大人,五六个朝廷大员。只那请客的,坐在楼上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端茶水的丫头都不要伺候。倒是奇了,连江老爷见他们都点头哈腰,不晓得什么来历。”
“那是什么人?”
“谁知道呢?”徐妈妈见老熟客好奇心起,佯作自嘲:“那些个大人物都不敢抬头,我们哪还敢抬头呀。姑娘们跳个舞都踩着裙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往日教的全忘了。我还生气呢,赶明好好训一训,调/教好了,才敢开张做生意呢。”
“别呀,”老熟客哄堂大笑,忍不住道:“徐妈妈谦虚,您把丝丝姑娘亮出来,叫他们瞅一眼,哪个男人能抵抗的住,不跪在她的石榴裙下啊。”
徐妈妈一戳他鼻尖,喜笑颜开:“你个冤家就知道丝丝。”
“那可不是,姑苏城谁不知道丝丝姑娘。”
老熟客酒满脸通红,说到丝丝十分狂热,道:“姑苏一绝呀!”
徐妈妈的得意红人受了吹捧,笑得眼角鱼尾纹都挤出来,洋洋自得夸弄道:“云二爷什么人,从来不近女色,可当年为了我家丝丝一掷千金。请进府中,弹了三夜的琵琶,事后还将那曲《玉舟》重金买下,说不准她再弹给旁人听。典故一出,《玉舟》红遍姑苏,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弹,连讨饭的老瞎子都能哼上几句。”
老熟客看热闹不嫌事大,顺水推舟跟着起哄,涎皮赖脸的:“您让丝丝姑娘今儿个破例,保准那群贵客连魂魄都被勾走了。”
“《玉舟》都被买了,怎么弹,”徐妈妈显然动过这个念头,被戳穿心思,脸色一变,哼道:“谁敢搏云二爷的面子?”
老熟客不以为意,嗐道:“那有什么打紧,妈妈真以为那破曲子值钱。”
“能叫云二爷看重,请进府三天三夜的,哪会是曲子呀……”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美人在怀香满帐!”
几个人三言两语,哈哈大笑。局面缓和,眼瞧着闹不起来,徐妈妈嬉笑怒骂功成身退,叫人把他们打发走了,扭着腰重新上楼,嘴里念叨着:“少他娘的放屁,我家丝丝卖艺不卖身。”她骂得厉害,心里却忍不住乐开花。
丝丝是花满楼的招牌,连云二爷都能拿下,可见美貌才艺出群,是万里挑一的绝色。
今晚来的人再假正经,那也是男人。
男人就没有过得了美人关的。
其实今天徐妈妈颇受刺激,经营十余年,从没栽过跟头,谁成想十八班手艺使尽,竟拿不下顶楼的那几位。今夜贵客如云,也是个绝佳时机。若能在这群人里打开局面。让丝丝的名声响彻江南,一炮走红。从今往后,慕名前来的豪绅贵胄犹如过江之鲫,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
徐妈妈一喜,两眼放精光,拎着帕子转回后头,准备请她的宝贝心肝出山,嘴里亲亲热热叫着:“丝丝呀,这回你可得听妈妈的……”
她步子太快,跟跑堂的撞了个对脸。
跑堂的十三四岁,是个白弱少年,平日里便呆呆的,吓得当场傻住。徐妈妈扬手就是耳光,扇得他原地转了一个圈,脸上浮起五个带血痕的手指印。徐妈妈唾口大骂:“要死的短命鬼,着急忙慌跑什么,赶着投胎啊!楼上全是贵客,惊扰了贵人我揭你的皮!”
跑堂的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解释说:“看、看到个白影子飞进来,不知道是什么,正要回禀妈妈。”
徐妈妈满脑子都是生财大计,正急着去找丝丝,哪有心情听他讲鬼故事。
“什么白影子黑影子,少扯淡。”
她一脚把他踹开,不耐烦道:“给老娘滚一边去!”
跑堂的慌忙噤声,把话咽下进肚子,当什么都没看到。
与此同时,有人拾级而上,走到楼梯尽头。
狐狸玉坠晃晃悠悠,藏进灯笼的暗影里,没有引起任何注意。站在阁楼的位置能纵览全局,只是空间狭小,滑出片白色衣角。阮峥半靠着栏杆,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调笑声和丝竹管弦声。花满楼名副其实,花香浓得让人心神迷乱。她微微笑着,手指勾着那根吊玉坠的红线,慢悠悠地缠。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像等待一出好戏开场。
小竹在后头端着盘瓜子,面无表情。事到临头,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给瑞王爷通风报信,只能静观其变,眼瞧着事态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他望着楼下莺歌燕舞,面容安详,心渐渐凉了,仿佛一具等待入殓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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