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这拱洞并没有特别长，可见他们之前完全是被幻境障目才会怎么也走不出去。拱洞尽头处又接连了一间斗室。两人前脚从里面出来，拱洞暗门一转又隐于石壁之中。
　　现下这里彻底成了密室，就算不往前，他们也没有路可退了。
　　季远珩把林君轻轻放下来，嘱咐道：“别乱动。”
　　这斗室比之前那间稍稍方正一些，却也没大多少，两人检查了墙壁四周，没有找到什么暗门机关。只发现屋室正前方竖着一块小石台，上面供着一个玉制的锦盒，想来就是他们要找的‘问心莲’了。
　　不过两人扫了一眼，默契的都没去碰那盒子。刚在前面吃了大亏，现在到了这里，学也学乖了，谁知道又有什么陷阱。
　　“这间屋子，当真有些冷。”林君扫了眼石台，转而走去后面矮阶之上，只见一片灰黑石壁，冒着丝丝寒气，仿佛整个斗室是用冰制成的一样。
　　“先前段仙芝说这‘问心莲’之所以放在寒室之中，就是因为离了寒冰会迅速枯萎，无法使用。”季远珩边说边绕过石台，走到背面蹲下，发现下面刻着字，道：“这里有字。”
　　他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读道：“白子胜，得物不得归；黑子胜，得归不得物。”
　　随后看向林君脚边放置的那方围棋残局，调侃道：“没想到这寒室的设计者，倒真是爱好广泛。”
　　林君显然不似季远珩那么有闲情逸致，问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拿了东西，就要永远困在这里？”
　　那棋盘两子势均力敌，其实亦都只差一步之距便可斩获全胜，就看是哪方先手了。
　　如此说来，这根本算不上解局，就是要他们做个选择罢了。
　　选择？
　　林君好歹陪着季远珩这么多年，棋艺虽然不精，但也能看得懂残局之势。便问：“选哪边？”
　　季远珩犹豫了下，打趣回道：“阿君等下定要回护于我，断不会让我死在这里是吧？”
　　林君嫌他不正经，反口威胁：“等下要是万箭齐发，我绝对把你推出去当盾牌用。”说完，执起白子一落，奠定胜局。
　　棋子落下的同时，四周隆隆声渐响，整间斗室突然天摇地晃起来。
　　林君从矮阶跃下，只见脚下地面断裂，他那里有伤，脚步没有平日利索，还没等过去，那地面就轰的一陷。亏得季远珩及时伸手过来拽住他，才堪堪没有跌入塌陷之处。
　　“阿君，抓紧我！”季远珩说着使力一提，另一只手扶着林君的腰将他带回地面之上。眼见斗室地板，宛如蛛网断裂一般，从四周往中心坍塌，林君不由慌了，一边随着季远珩躲避一边急道：“这什么鬼机关，如此塌陷下去，岂不是要那‘问心莲’和闯关的人一起粉身碎骨？”
　　林君这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季远珩顿时心中明朗，一把抓紧了他，足尖轻点，飞身而起，跃到放着‘问心莲’的石台之上。他们一站上去，便又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石台中心石板翻转，锦盒霎时掉到里面，随后咯咯两声，再次缓缓升起，拖着另一个圆柱冰盒出来，里面完整封存着一朵浅白色的多叶莲花。那莲花洁白晶莹，每一朵莲瓣微微张开，虽被封在寒冰之中，却仿佛仍是连根生长一般栩栩如生。
　　林君伸手取过冰盒，寒气从手掌穿入，刺的他掌心一寒，道：“刚刚那个果然是假货。”此时四周地板已经断裂的只剩围绕着石台的一小圈。季远珩看了林君一眼，喊道：“阿君，站到上面去。”
　　林君依言照做。随后伸出手喊道：“手给我！”
　　季远珩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见，那最后一点地板也即将断裂，林君急了，怒喊：“季远珩！！”
　　季远珩却十分平静，面上温柔道：“阿君，这一关，是取舍。”
　　取舍？
　　什么意思？
　　择白子赢，便可以得到宝物，人却永远出不去？
　　择黑子赢，便可以平安离去，却再也不得宝物？
　　还是……
　　“这石台狭小，容不下两个人立足的。”
　　只能一个人活下去……？
　　放屁！
　　林君死瞪着季远珩，固执的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骂道：“季远珩，给老子上来！”那目光说不出的骇人心神。
　　随后最后一寸地板轰隆碎裂，跌入无底深坑之中。
　　林君眼前一花，天地倾转，身体陡然一轻。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随着季远珩一起摔下去了。
　　并没有。
　　不过一切也都是真的。
　　他缓缓睁开眼时，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冰盒，自己则是打横被季远珩抱在怀中，而季远珩，端站在石台之上。
　　确实只能容纳一人。
　　但却不是只能活一人。
　　林君的头贴在季远珩的胸口上，听着他通通的心跳声，冰冷的身体感觉到血液开始回流，并一下子冲到头顶，他咬牙切齿道：“季远珩！”
　　他俯下头来看他，眉眼温柔，神色和软，应道：“我在呢。”
　　就这样，林君又发不出脾气了。
　　明明这样恶劣的事情，季远珩做起来，他就是发不出脾气。他能感觉得到，这些都是在‘试探’他。可是季远珩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还要试探些什么啊？
　　林君沉默的在他怀里想着，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开口喃喃道：“梦，就是梦。是有所思才有所梦。”
　　季远珩心头一震，低头盯着林君，道：“我很怕的。”
　　他咽下许多解释与担忧，毫不隐瞒的将自己的脆弱袒露出来，就像是此刻他一闭上眼，便可以看见漫天大火和那双至死都在盯着自己的眼睛。
　　这眼睛，是一模一样。
　　林君觉得季远珩有些微微发抖，或者是他自己在抖？
　　是那冰盒的缘故吧，一定是的。林君冻得麻木的手指轻轻摩挲冰盒上的纹路，心里盘算着开口又问：“你怕什么？”
　　“我怕有一日，我会护不住你；我怕有一日，你会永远离开我。”他说着手臂紧了紧，眸底黯淡。
　　林君反复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他早已分不清楚哪些是对他说的，哪些是对那个‘林桾’说的了。还是都是对他说的？
　　忆起除夕夜的争吵，他有一句话真的不能再真了。
　　——我没有骗你……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在一起。可有一点我很清楚，我不能，也不想只活在你的记忆里，因为我没有那些记忆。
　　他没有那些记忆；
　　他不是那个林桾。
　　他……
　　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是渴望成为那个‘林桾’的。
　　所以，幻境之中他会到那个陌生的村子里，见到那个六岁的季远珩，变成真正的那个‘林桾’，陪着他，与他一起玩耍、长大。什么都不愿意错过，什么都有，就算害怕被‘娘亲’识出破绽而匆忙埋进季远珩怀里，明明做贼心虚，却仍然全是暖意。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有爹有娘有家；
　　有珩哥哥……
　　尽管过去在禁阁的日子里他也不乏师兄师姐的疼爱，但还是不一样。
　　这些更刻骨，让他无法自拔，沦陷沉没。
　　林君从幻境醒过来时就明白了一件事，比起季远珩的执念，他自己才是那个最贪婪的……梦寐以求这一切的人。
　　“阿君……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季远珩满揣着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
　　林君看着季远珩这个样子，心里那股子难受劲越发不可收拾，脑子里一个荒诞的念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想，于是嘴唇嚅动，讷讷开口道：“对，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珩哥哥……”
　　这样荒诞的，却没有办法不承认……
　　他想成为那个‘林桾’，或许他真的可以是那个‘林桾’，不是去欺骗谁，而是就这样清楚明白的去接受这个令季远珩梦回辗转念念不忘的身份。他不想再抗拒了……
　　即使梦会有醒的那一日，他也不后悔曾入过这样一个美好的梦中。
　　再说……天底下，美梦成真的事，也不在少数吧。
　　密室地板全部倾塌之后，四周的石壁也开始慢慢溶解，原来这寒室石壁真的是冰石所制，他们踩着的石台下面，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知何时漫上来黑漆漆的浑水。石壁溶解了部分，也流出同样的黑色浑水，一同混入下面。突然季远珩右后方的一块石壁整块掉落，溅起几滴黑水，也全由他用背挡了下去。
　　他把林君牢牢护起来，不许他被溅上一丁点。
　　又站了不知是多久，几个时辰……？还是已经整整一日？
　　四周的石壁融化过半，那黑水水位也逐渐高涨，快要与石台齐平了。
　　季远珩的双臂已经没有了知觉，可他清楚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放手，绝对……不能。
　　林君在他怀里也是一样煎熬，他甚至很想开口告诉季远珩把他放下去吧，可他不敢说，他怕一说出口，击倒季远珩的不是这没有出路的密室，而是他要放弃的话。
　　所以，他不能说。
　　林君的头向季远珩怀里靠紧了一些，扯着干哑的声音与他玩笑道：“季远珩……我不会比你短命的。”
　　“嗯？”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的，你和我，都不会的。”
　　季远珩的目光亮了亮，感觉自胸腔里漫起一股暖意，驱散一切绝望的黑暗。
　　像是经过精心的测量一般，黑水堪堪漫过石台的边缘，只差弹丸之地便可将他们二人吞噬淹没。那四周的黑色石壁终于化得干净，露出里面真正的墙壁来。
　　就在他们面对着的正前方，黑冰尽数消融的那一刻，墙壁一道石门缓缓抬起，露出刺目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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