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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第二天上午,轩怡在早操后,回了家。
通往塔下村的长途车增加了班次,早上十点和下午三点各对开一班。轩怡到家时,离午时尚早。
屋里已然萧条,有了兵荒前逃难的模样。东西被归了类,要带走的,不能带走的,要销毁的,弃之不用的,堆在院子里的不同角落里,在摆放上有了区别,尤其是前厅回廊上的几个巨大的檀木箱子,不知从何处搬来,更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倒是那暗沉的木色、厚重的质感,显露出曾经的大户人家。
爷爷不在家,估计这段时间他将更加忙碌。奶奶在厨房里准备着午饭,卤猪脚的香味充满了整个厨房,老远就能闻到。
“奶奶!”轩怡跑进厨房,迎面而来的是奶奶灿烂的笑脸。
“诶,是轩啊!”轩怡一头钻进奶奶的怀里,耳边奶奶温柔的声音带着喜悦。
“知道你要回来,你瞧,一大锅猪脚,奶奶都给你炖上了。”奶奶笑嘻嘻地说,眉目间尽是宠爱。
轩怡在奶奶的怀里温存了阵子,才不舍地从奶奶的怀里出来。“奶奶,胃还疼么?”轩怡关切地问。
“不就那样,好不了也坏不到哪里去,难受的时候就吃点药,在床上躺一躺。”这一次,奶奶并没有掩饰,话语间透着无奈。
午饭直到爷爷回来后才动了筷。老陈一脸的疲惫,连见到轩怡的喜悦都无法挽回,说起话来带着沙哑,在饭桌上歇息了好一阵后才端起饭碗。
话题从爷爷早上的忙碌开始,轩怡知道了今天早上在村部的争吵,大家对房子大小的分配没有问题,却对和谁做邻居吵作了一团,似乎以前在同一地上,大家都平等,现在有了上下,便能在地位上压人一头。轩怡对村民的无知感到好笑,却也感到了爷爷工作的艰难。这本该是自己的工作,是自己要去面对的困难,现在自己却成了旁观者,听着爷爷的抱怨,看着事情发展,不能有任何的施展。
省里已将药厂开工的日子定在了九月一日,八月底之前村民将全部搬迁进新区,县里安排了三次集中搬家,用汽车将村民的东西搬到新区。老陈打算第一次就将家里大部分的东西搬过去,剩下的零零散散再慢慢地挑,叫轩怡回来便是要她整理出自己的东西。
自己的东西?轩怡的心跳终究还是失了速,神情不自然了起来。老陈见她忽地沉默,独自沉思,还以为她不舍离别,轻轻地唤了她几声。
轩怡从失神中回了过来,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爷爷奶奶已整理了些东西,归类在院子里的不同位置,哪些是要打包的,哪些要丢弃的,哪些是要销毁的,奶奶一一指给了轩怡,要她也一样分类。
轩怡问起了父亲,他是否要回来,是否要整理东西,却引来了爷爷奶奶的同时沉默。良久,奶奶才告诉轩怡,过年的时候已经和父亲商量过这事,父亲说他多年在外,家里已没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工厂脱不开身,请假不容易,要他们看着处理。爷爷的抱怨随之而来,却只是同样几句的反反复复,到了末了,连自己都说不下去。
一顿饭就这样吃成了沉闷,一些心知肚明的事,终不愿拿到台面上来,那小心翼翼地维护,再多的叹息,不过是无奈中再添无奈。心被远方的亲人牵绊着,轩怡看着眼前的二老,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轩怡帮着奶奶将碗筷收拾进厨房,洗完手回房间,经过正厅时,看见爷爷孤坐在里头。这一次,他没有泡茶。
“爷爷。”轩怡终究还是打消了直接进屋的念头,向着他走去。
“今天怎么没有泡茶?”轩怡边走边问,转向放着茶盘的柜子。
爷爷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不泡了,不泡了,就在这坐坐看看,以后是没得看了。”
一句感伤,惹得轩怡心绪满满,不知该如何接话。她走到爷爷身边,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陪爷爷走走。”老陈叹了口长气,从椅子上起身。
轩怡赶忙跟了上去,手弯进他的臂弯,一半是偎依,一半是搀扶。
正午时分,阳光正盛,一切在眼中分外地清晰,轩怡陪着老陈沿大屋中轴向后走。后厅正中香案上的文武阁已落在了地上,阁角门边四角处包着布条,被绳子严严实实地绑着。香案上放着两尊像,用布袋套着,被红绳绑得严实,这一次,它们倒没了上下之分,怕是要同舟共济了。轩怡不由地想起早上从爷爷处听来的争论,倒真是人神殊途。
爷爷没有在后厅停留,穿厅而过,却是在后边的藏书阁前停下了脚步。此时的书阁,明与暗交界在阁前大门处,将阁内阁外分成了两个世界。阁外明艳燥热,阁里静谧安详,仿佛到了这里,时间便放慢了脚步,世间的一切变换止于门外。
爷爷伫立在阁前,意味深长地看着书阁,“轩,陈家几番起落,但修书藏书却未曾断过,每到兴时,都会请人对阁里的书进行清理核验,对破损老旧的,重新抄写。爷爷一直有个心愿,也如家父般核验书库,可你也知道请人核验花费巨大,看来在我有生之年,是再无财力干这件事了。”
“爷爷!”轩怡轻轻地唤了声,“书不是用来藏的。”
老陈脸上的表情一顿,忽地舒展开来,“好!好!好!轩啊,爷爷正要跟你说,明天省文物局和图书馆的人就到了,我已经将整个书阁都捐给了他们,刚才还有那么点不舍,现在都被你这句话给解了。”
“不过,乘他们还没来,你有什么想要的,去取了自己留着吧。”爷爷转头看着轩怡。
轩怡想了想,摇了摇头,“既然它们有更好的去处,就让它们在一起吧。”
“好!”老陈似乎轻松了许多,抬脚踏了进去。
书阁向后,一道封闭已久的门被打开,轩怡和老陈从中穿过,阳光又重新回了来。
眼前一片荒废,是轩怡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已是经久无人清理,与身后房间的格局不同,这里废墟也只是几堆浅浅的废瓦断木,显然原先的建筑并不高大,地面没铺石条,满地肆意的荒草将废墟深藏,与外面的山野已无差别,只有高耸的围墙,虽已残缺破败,却依旧守护着自己的一片天地。
“这以前是下人住的地方,那是厨房,那是马棚。”老陈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指点着给轩怡看。
轩怡点了点头,将眼前的一切记在心里。自己也曾探索过整座大屋,却有许多地方上了锁,不得进入,锁头上锈迹斑斑,估计许多地方曾经的自己也不曾进入,今天爷爷带着自己走这一圈,将自家祖宅的各个角落都认一遍,倒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告别。
从台阶下去,穿过乱草丛生,向边上拐去,一道残墙后,石板在脚下又重新现了出来。此时,轩怡和爷爷已回转了方向,向着前厅走去。这是中轴上对称于轩怡现在居住的小院的另外一侧,一路上断壁残垣,已然分不清经过了几个小院,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极了那天傍晚,随意误入的荒废老屋,只是在这明晃晃的阳光下,少了凄凉落寞,有了些悲壮华美。
“别看现在这个样子,在我小的时候,这间大屋有百多间房,跟迷宫一样。有一次吃晚饭,我不想吃,就偷偷地躲起来。那时候啊,全家人都在找我,结果到上灯了都没能找到我。我啊,实在是饿得不行了,才自己从藏的地方出来,结果饭没吃着,却免不了吃一顿竹笋炒肉。”老陈边走边说,将自己都逗笑,似乎并不在意轩怡有没有在听。
轩怡在身边小心地搀扶着,仔细地听着,两边腐化破碎的木桩瓦砾,随着爷爷的叙述,向着天空生长恢复,在轩怡的脑海中构建成型,有着比现在居住的那个院子还要精美的模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就这样停停走走,一段不长的路却走了许久,其间凭生出的房屋与往事,让两人流连。当两人再次拐弯,从边门出来的时候,轩怡才发现,他们站在了一、二门之间的庭院上。
“回去吧。”老陈叹道。一路的随景回忆,似乎将他的一生重历了一遍,儿时的顽皮,少时的意气,家道的倾覆,亲人的别离,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凝结在了这里。跨门而过,一切都置于身后,尘封入土,回到了现实,也回到了原点。
爷爷的脚步缓慢,却不再蹒跚,脊梁也挺了起来,目光中的柔软不再,又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
两人穿过庭院,从二门进入。前厅角上的那几个檀木箱子惹眼注目。
轩怡好奇,问起了由来。
爷爷笑看着轩怡,将她带到了木箱的前面。
“打开看看!”爷爷鼓励道。
轩怡上前,双手提起锁扣,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只将箱盖抬起一缝。“怎么这么沉!”轩怡抱怨。
爷爷笑而不答,上前和轩怡一起将箱盖推开。
“酒啊!”轩怡看着箱里一坛坛整齐排列的酒坛,“这么好的箱子就装酒啊。”轩怡可惜道。
“诶!”老陈认真道,“这可是你的嫁妆,金贵的很呢。”
轩怡顿时语塞。
“这些酒可是在你出生时酿下的,”老陈又一次把自己说乐,“一时兴起,按着江南的习俗,酿了这些酒。”
“你数数,一共十八坛,江南习俗十八岁嫁女儿,可后来想想,你要是十八岁才出嫁,那不成老姑娘了,本想着你几岁出嫁就挖几坛出来,还能来个先见之明。”老陈指着酒坛,笑意盈盈,“只是可惜了,没能等到你出嫁的那天,就不得不挖出来。”
“爷爷!”轩怡一阵感动。
“这些箱子,也就当作你的嫁妆了,祖上的东西,到你手上,也就这几个箱子还算值钱。”老陈凝视着那些箱子,用手沉沉地拍了拍,仿佛将自己的孙女托付给了它们。
轩怡两眼模糊,虽然知道这酒是为她而酿,这箱子是为她而留,可爷爷的这份交代,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感动。
“爷爷,你不必这么急着告诉我。”恍惚中,轩怡悟到了什么。
“早晚都是要说的,还是早点说。”爷爷伸手替她拭去眼泪。粗糙的皮肤加上坚硬的角质,刮在轩怡的脸上,带着疼。轩怡却感觉到这疼的真实,感受着这份亲情的真实。
“主要是怕你不懂,不知道这箱子的好。”一声唠叨,带着无尽的关爱。
轩怡刚刚而起的倔强,被这份关爱所暖化。她不再回嘴,轻轻地嗯了一声,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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