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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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回 蹈东海皆由一人谔谔 因星变遂致天下汹汹



      原来飞琼到底听说中书省肃清之事。又闻多名执政遭酷刑,已屈招了。本不合理会。奈何新贵暴虐,阖朝噤声;大寒不减,犹逾当年。况自己掌中书逾三月,于钱谷事尚能说:这四千余锭钞,明知是阿合马领国用使司时的逋欠亏空,挪来移去,现按在郭佑等人头上。彼到无可分说处,自己不得不作不平之鸣。
      今日来路上,又新听见一桩:闻说新任江淮行省左丞忙古歹,罗织南台御史中丞刘宣之罪,将刘宣子孙尽逮系狱;又指使人妄言刘宣沮坏钱谷。事闻于上,遂使置狱,将刘宣与六名御史自建康解至扬州鞫问。
      飞琼过建康时,曾得刘宣慨然相济。又深知忙古歹在江南军里,将伯颜向日所立成法尽数更易,横行霸道。又畏惧南台弹劾,因日日遣人入建康,侦伺台中人过失,欲尽除之而后快。台臣人人自危,皆贿赂以求自解;刘宣坐镇南台,屹不为动。这一回,必定朝里有人传风旨害彼,终于被忙古歹掀倒了。飞琼明知刘宣贞清刚直,眼看相师之覆辙,又有良臣重蹈,安能不急?在家里坐不稳,因决心前来。
      听圣宣进,忙趋阶登殿。先看见鄂尔根萨里满面不忍之色,心里一寒。听额尔根萨里低声道:“公主当心。尚书省丞相在内。”飞琼点头。
      鄂尔根萨里犹豫片时,又低声道:“昨日胆巴帝师当着陛下训饬这一位,已被外放去潮州了。”
      飞琼杖下一滑,险些脱手。鄂尔根萨里忙接杖过去,自来扶他。隔了一时,听飞琼道:“陛下善有识人之明。我来也不过想知个根底。”
      二人俱无别言。默然入殿,飞琼行礼,皇帝叫免了,命他与桑哥对面而坐,问是何事。三人俱通蒙古语,故无通事之传。桑哥垂目而听。
      飞琼对道:“臣闻亡宋使臣家铉翁,六年前辞官不受。蒙圣恩浩荡,安置河间府。臣闻铉翁在河间为教授,以《春秋》授弟子,常为诸生讲论宋国兴亡之故。讲至动情处,辄便流泪太息。从他举业的弟子,多成秀才;今年儒学提举司所有河间府者,皆是家铉翁之门生。”忽必烈道:“朕记得这个家铉翁,是位长者。”
      飞琼应道:“陛下见的甚是。此人今年已八十岁了。汉人都说‘叶落返根’,闻说这家铉翁亦每常望南而泣,怀土思乡。臣想此人已年迈,莫若赐下金帛,令之返乡,也足见皇元容士之量也。”皇帝道:“那般者,着礼部赐宋使臣家铉翁号‘处士’,赐钞五十锭,并金字圆符圣旨,遣还乡里。”
      飞琼心下一喜,忙谢恩,口称“圣德皇帝”。又道:“还有故宋的文丞相,尚囚在大都狱里。”忽必烈久不闻文丞相之名了,听此即刻想起来,道:“文丞相端的是好男子。”
      飞琼点头道:“正是。文丞相如今在狱中言玄修道,做了‘先生’。臣去探视过几回,土牢里很不好,地又卑湿,气也污浊;文丞相落了一身的病,左眼也坏了。”忽必烈叹息道:“且令千户所好好与茶饭者。”
      飞琼复道:“臣等计议:文丞相既坚向道之心,不若令张留孙真人渡丞相作道士,或河间、或开平安置。为之立一道观,令文丞相自行修炼,并备国事咨询。待五年十年以后,听其或还乡、或入朝可也。”忽必烈尚在沉吟。
      飞琼再三陈请,并言:“程文海奉旨往南招揽秀才,所得人材,无及文丞相十中之一者。而饮食、供帐、车服之盛,出于天下之望,陛下犹恐秀才不至。是陛下求贤之心至矣,而士尚有不至者,未获其心也。欲获其心,则为我所用者礼之,不为我用者亦礼之,则得人心多矣。陛下出脱文丞相,虽不能用,可安置北方,此是‘千金市马骨’之意。天下士人,必闻风而来也。”
      忽必烈道:“那般者,着礼部商议者,明元旦时分大赦,赦了呵,安置开平者。”
      飞琼心上一块大石至此方落了地,复叩头谢恩。忽必烈点头道:“你与伯颜征南,文丞相你是知道底。从前九拔都也识得他。”飞琼道:“文丞相实是真英雄、好男子。与他交久的人,都会真心钦敬。” 忽必烈因命平身。
      飞琼仍不起,口称“死罪。”忽必烈问:“你有何罪过?”桑哥明知萨仁图雅为中书而来,此时意态自若,端看他何说。
      飞琼一咬牙,直道:“臣闻中书平章麦术丁、参政郭佑等为钱谷不实事都下狱。臣自阿合马死后,掌中书三月余,兼领钱谷事。彼时印在臣手,郭佑等虽在中书,一者时日尚浅,二者非彼所专。臣力最长,不能审得虚瞒,臣之罪也。臣请尚书省究核臣过。”忽必烈道:“你是办阿合马的案子呵,钱谷事不干系你。”
      桑哥即道:“公主八月里便缴印了。这是冬月核理的,相去四个月,公主不知详情,即与公主无干碍了。”
      飞琼道:“这四月间钱谷事,臣实不知情。然臣闻虚帐四千七百锭,昏钞一千三百余锭,未必只是一秋一冬之积,或有自胡马时积下未销的累帐。麦术丁、郭佑辈不知钱谷,挪用新钞以补胡马之漏,亦未可知。臣奉旨理阿合马案时,亦曾核理中书帐目,不及报上,或有虚欠钱钞臣能为言之。臣请至尚书省质对。”
      桑哥道:“麦术丁已供实,私挪了一千七百锭。郭佑虽不知道帐目,然而他简人不当,托病不理省务,误了国事,这就是第一等罪过。”
      飞琼方待驳论,桑哥抢道:“兵者大事,东征所用的钱粮,催办几回,中书省逋欠不缴,延搁至今,岂非郭杨等汉儿误事!立尚书省也是为免中书迟挨。”皇帝道:“桑哥底言语是也。麦术丁、郭佑不是用心底人。”
      飞琼至聪明的人,知道桑哥有意将话头引至东征,是点旧日的事。实知近来尚书省打勘、增钞、征徭、籍囚,又遣高丽发兵,都是为开春东征。去岁失利,明春又发;所谓败而复战,死不改悔。和礼霍孙等被罢,也多半为此,安能不恨?偏他黄金氏族穷兵黩武,是铁了心不死不休,从前许飞已试过了。此日只能把一腔少年心臆死死压住,只道“望陛下善保斯文,从宽处置。”并从容说刘宣之事,“臣恐陛下还不知刘宣事,故来面奏,还求陛下详审之。”
      桑哥奏说:“南台沮坏钱谷,安心破坏朝廷法度。忙古歹丞相为东征日本事,招募水手、汉儿军,着实出力。”皇帝道:“刘宣是刚直底人,说话做事多不中的。譬若射箭,开弓发力虽看的好呵,射出便偏的远了。必定是他出言不合,与行省参差了,得罪忙古歹。”
      飞琼谏道:“忙古歹为江淮左丞,将臣家兄、阿术元帅成法尽情更易,肆意妄行,所以刘宣与他不合。”忽必烈道:“此事都交与尚书省办者。”
      飞琼闻言,打去妄想,不能再谏。桑哥甚觉得意,口上领旨,又道:“行省征赋不力,不如各要路建征理司,直递尚书省,可免行台掣时之虞,亦可速办东征钱粮船只。”
      飞琼道:“如此事事越过行台,则内中若起贪弊,何人督管,何处杜绝?转运使司事已不过行省行台,征理司上奏复不经由,行省行台岂非虚置?”
      桑哥道:“东征刻期半年,若不立征理司直达朝廷,被行省、行台冗辞所累,复缠夹诸事间,办不清白。倘误了军期,谁任其责?公主千推万阻,敢是有意沮挠东征么?”说毕,直视公主。忽必烈不语,亦看过来。
      飞琼知此时不能周旋,分明皇帝最忌臣下深心,旋冷笑道:“丞相左一句‘故延国事’,右一句‘沮挠东征’,我也不好辩白。只是丞相虽深知钱谷事,却未必识军机。但问丞相,去岁兴师,因何败绩?”
      桑哥径被问住,哼道:“那是南人带兵,将帅每心不合,以此而败。”
      飞琼道:“你不曾打过仗,故只见其一,不知其二。范文虎等将兵十万出海千里,是所谓‘去国越境而师’,不可久者。凡海域战,不在九地之中,不操五行通隘之利,欲败敌国,难矣。昔张九元帅厓海灭宋一战全功,臣随军在彼,所知甚详。若非我据陆得利,又张世杰无谋,铁锁连环,系船受围,安得毕功于一役哉!是仰赖长生天气力,天教九拔都成功,灭宋兴元也。倘浮船十万于海,则利否难知。况去岁范文虎出师,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左右不协,前后不救,偶遇飓风,辄自溃败。
      今再论:船行千里,我以船攻陆,则强弩之末;彼则据陆,以逸待劳。我利疾战,彼利坚守,倘成相持,必有辎尽粮绝之患。试问丞相,彼时粮草如何办得?须知‘远输则百姓贫,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中原,内虚于家’。丞相纵今日能倾国之力,速办钱粮,来日粮谷再征之计何出?且运粮于万里海涛间,虽良将亦无可为也。试问丞相能办钱谷,复能教我制胜之略否?”
      桑哥不能对。因道:“此国人将军的事,我岂能知?依你,则是不能东征的?”
      飞琼不复理会桑哥,径奏道:“臣只论形势,未言可否。况臣去年在南,见江南所练所有水军皆不足观:教尚未熟,兵有畏心,恐难备驱驰。”
      皇帝道:“你底言语是一般。然降伏东海,是圣祖底心愿。而朕在世的时候,必一定要征服东海呵,怎生?”
      飞琼奏道:“臣闻上兵伐谋,次曰伐交。与其伐兵攻城,不若伐谋、伐交,使彼宾服。王积翁等既不曾到日本,臣乞遣使再行宣谕。”桑哥道:“是长生天教公主这般言语,还是公主自家的主见?”
      飞琼道:“长生天与我告天祝寿之职,我即有土地上颂德安民之责。但未晓佛祖使丞相渡人,是专教丞相制钱谷的?”桑哥未及对。皇帝尚在沉吟,道:“东征且缓了者。”
      桑哥起奏道:“臣以为,朝中且预备着兵甲钱粮。既然暂缓东征,莫若命平沙公主以长生天圣女身份出使,宣谕日本来降。若日本果然应天顺民,举国称臣纳土,则免去将士一番辛劳也;正是一桩美事。”
      飞琼听了,背脊一脉凉下去。止不住笑道:“长生天只庇佑地上信众,未必宣谕得海外之人。却是汝佛法,讲究普渡众生、所过者化。既要出使,何不使汝佛子去,以菩萨化身广宣道果,为征无上瑜珈,说彼通明胜谛,自请供养优昙?亦是汝佛功果也。唐有鉴真和尚东渡弘法,至今百姓交口赞叹。尔佛子能可效之。”
      原来桑哥在总制院,常为忽必烈讲说佛法,忽必烈大悦,称之“好佛子”,故飞琼如此出言。
      桑哥即笑道:“臣虽实有布道弘法之心,奈尚书省俗务缠身,不能东往。倘帝师去得,自是好也,可惜帝师今日出京往潮州建庙荐福了也。况我辈素不识兵,未必能说利害。闻公主当年随伯颜丞相南下,以长生天旨意晓谕州县,各地望风而降。如吕文焕等,闻公主说,至拱手让城;是公主辩才最高,能说敌千里投拜,臣等远不能及。况几年前佛道辩论,是众人亲见:公主亦淹贯五明,且又多才多艺。公主宣谕日本国时,以长生天旨意、佛法说之,必能使彼来降,则公主真不二之使也。”
      飞琼不即答言,单待皇帝开口。忽必烈点头道:“那般者,是好也。”
      三人都是极聪明的人,此时桑哥亦不开口。飞琼明知自己过去从来所为,早已深致疑忌,至此亦不肯俯首乞恕。欲待开言,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睁目,白茫茫一片;模糊中,却看见郝学士与许先生对坐着,笑吟吟的,心痛的一缩。
      勉力瞠目复视时,哪里是什么郝公、许公?桑哥坐在对席,卢世荣方进殿来,正叩头行礼。飞琼知自己撑持不住,因起身告退。忽必烈看出他病犯,因道:“你好生将息者。”飞琼谢恩毕退出。
      一步步挨出香殿,下得阶来,已撑不住,眼前发黑;膝也痛得不成了;站立不稳。暗思:除非到红墙以外灵星门,才能上辇。因没奈何,强作举步,扎挣要行。方出云从门,神昏目眩,眼看摔倒。身后抢上一人来扶,叫声“公主当心”。
      飞琼昏沉沉地,不辨是谁,因抬头看那人面庞,亦自不识。暗思:如今东宫各人躲我尚不及,此人生脸孔,又是哪一处的?那人亦不敢越礼,待飞琼立定后,即退开,长揖为礼。恭敬道:“下官崔彧,谨谢公主提拔之情。”
      飞琼这方认出,是当年傅国煾署下之官;与元任往江阴去时,蒙自己简拔为省掾的。此时崔彧已蓄了须,服三品服色,器宇不凡,比先大变了。故此认不得,笑道:“是我目拙了。然则文卿如何识得我出?”
      崔彧拱手道:“在公主双目。公主顾盼凝睇之态,与许飞一般无贰。”
      飞琼点头道:“是。连文卿也认出了。”因笑道:“文卿是来奏对?”崔彧道:“某奏对已毕,见公主入对。欲俟公主玉趾,故尔迁延。”飞琼道声:“生受。”笑道:“如今北省又迁回皇城内了?我竟不知。”
      崔彧道:“北省不曾迁得,是某已迁转御史台了。”飞琼自笑道:“你瞧我这记性。文卿为何事召对?”崔彧道:“为度量大都地亩,再行理算的勾当。某上书说二事合当尽罢,陛下故召对。”
      飞琼方想起:自从自己主事,崔斌连上几道奏疏,请尽诛阿合马党;并自己开新政时,崔彧又上疏言时政十八事等事,件件附己;辞气激烈,至于杀刘正等,亦多承他襄赞之情,自己亦得稍借台谏之力。因自笑道:“你瞧我这记性!病了才几天,竟是再世之人了。文卿数月来次第上奏,甚见尽事体民之公心。”
      崔彧看他神情恍惚,忧心忡忡之色,只道他忌惮桑格、卢世荣等,因劝道:“公主毋虑。桑格虽进邪说,毕竟未成气候。此是台谏效力之时,必要屏退此辈以致清平。”
      飞琼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数月之前,我擅政专权,惟务更易。罗织锻炼,内外恐惧,也知为大夫士君子所忌,为世人不齿。革出落职,皆由自致。唯有文卿,进退奏议,尚以飞言为是。都为国事,深谢之语也不多讲了。不知文卿如许信任推重,抑为当年之故也?真以飞言为确是也?”
      崔彧正色道:“某所以激切为言,非为私心以酬恩遇也。公主之举措为公,某之奏议亦为公。阿合马党人,士君子得而诛之。所谓除恶务尽,安以恶人特多故,便废天诛?刘正以士大夫而附胡马党,是为无耻之尤。至于官吏受贿,某向在地方,略知其状。无严法公刑,安能止之?诸朝官不见地方弊乱,其感不深;公主详谙事理,见的深远:诸头巾辈又安足与论!”
      飞琼不再言。又道:“文卿是回台里?”
      崔彧点头道:“某今日回去便拟本,劾桑、卢二人;决不教此辈久作猖狂。公主但请放心。”飞琼因道:“文卿去台里罢。我要去了。”崔彧殷勤道:“我送公主出萧墙登辇,再往台里去。”
      飞琼闻言,笑叹道:“文卿尚未解我意。望卿谨记:日后不可显露与我交善;再休对士君子言我。”
      崔彧一怔,想到他许飞一重身份旁人未知,因道:“某理会的,决不与公主致祸。公主深恩,永铭肺腑。”
      飞琼摇头道:“不是,是怕连累你。”崔彧不解。飞琼笑道:“文卿尚有公事,先去罢。”崔彧实不放心,道:“某与公主一道出灵星门,岂不便宜?”飞琼摇头道:“你先去罢。恐惹嫌疑。”
      崔彧看他坚执,只得行礼而退。转身出十余步,飞琼忽叫:“文卿!”崔彧一惊,回头拱手道:“公主有何钧教?”
      停一时,听飞琼说了两字:“保重。”崔彧闻此语,心下不安,见飞琼再无别说,只得长揖而去。
      却说洛英清晨亦被召东宫。惦记飞琼入宫奏对,只回了话,便往大东边大明宫来。过了太液池,绕过留守司,却见有人在云从门旁说话。一人去了,一人尚在内城墙间倚墙而立,正是阿姐。忙飞奔过来,到了跟前。
      冬月朔气刺骨,看那风直拥进飞琼朝服袍袖里,衣带当风,似整个人就要随风飘去似的。洛英忙将带的毡裘与他披上。瞥见阿姐闭着眼,眼角垂下一行泪。几月来多事,不见阿姐再滴泪。此时见他哭了,竟觉意外,道:“那位官长是谁?”
      飞琼道:“崔彧。”洛英应了声,道:“殿下口口赞他,说他与阿姐一心。”
      飞琼合目道:“桑哥、卢世荣他纠劾不得。我可知劝不住他。请刑部张雄飞留心,陛下若处分崔彧,缓期覆奏可也。这也是个好人。”洛英道:“张雄飞早已被免了。”
      飞琼觉得手足都冻僵了,举不得步。洛英劝:“阿姐奏对辛劳,再歇会不妨。”又低声道:“刚得着江南信,刘宣在扬州自尽了。”
      飞琼不防一个旋风卷着冰雪碴扫过来;只觉冰寒刺骨,合目道:“想得到!这些人早晚是这般结果。只不料我这样一个人,也不知算得了个什么了局。”
      缓缓行道,自语:“我这一生也罢了。我为公主,并无封邑;我为掌教,教将亡灭;我为詹事,不得开府;我行革新,事败政息。然而世人畏我厌我,恨我敬我,都不知我。我不过是不得已。我平生一以贯之的,唯是作金莲川承继,诸师之传人。”
      仰头叹道:“他每不能解得,也不必知道了。我从今只盼世人不知有我。后世史笔,休为许飞落一个字。”
      洛英并不知方才殿里何说。此时宿卫往来监视大臣更多,不敢久在皇城耽搁,只催他上车。四下里回头看看,低声道:“刘宣死时,留有公文。”飞琼阖目道:“还是弹劾忙古歹?”
      洛英低声道:“弹劾忙古歹有一篇。他还另有一篇。”飞琼漫应道:“是什么?”洛英不答,止道:“咱每到家再说。”催车快回。
      风吹帘卷处,但看街道上干干净净,异乎寻常,绝无一向乞丐穷汉往来讨食之景。洛英道:“桑哥说要道路齐整,教陛下看了欢喜,将乞丐穷汉驱逐尽了。”飞琼因拽下帘子,合目不言。偏碰上前面喝道,几十伴当前后簇拥一个金闹妆轿子横在前面,那边帘子掀起来,微露高姑姑冠妇人:团脸红白面庞儿,却是吴絮莲。
      原来吴絮莲自放出阿合马府,却被桑哥收用了。桑哥知是此女揭发阿合马谋反,也算铺就了桑哥官路,乃是自家福星;又听说是大都当年唱的行首,甚有宠爱。吴絮莲得幸于新人,遂探明了红墙往公主府道路,日日打此路过,专等碰公主轿马。此时终于撞见了,横在路上;命几十个家丁高声喝“回避”;明是不教走此道。
      洛英忍着气不发,急着驾车退出大道来。吴絮莲也畏公主有别的手段,也不再向前招惹,容他另绕了夹壁小道回府。
      飞琼暗里生疑。一时到府,洛英搀他入阁,将众仆婢即行遣出。因禀道:“刘宣死前,留下两封公文:一封是劾忙古歹的弹章,教他从子献于陛下;另一封,却是先封投了御史台。”
      飞琼一颗几乎枯死的心,不由又摇若风中悬旌;浑身筛糠价抖起来,心里已猜了三分。
      听洛英道:“刘宣以南台御史中丞,上书请陛下内禅太子。程文海秘其章不发,将此书封送詹事院张九思处。鄂勒哲他每都在詹事府,正议教台里联名上书请内禅。”
      飞琼听罢,向后一仰。半日,捶榻连连叹道:“真正一群杀才!”洛英慌道:“阿姐怎说?”
      飞琼叹道:“全无伊霍才干,翻要行伊霍之事——兀的不是要害死殿下!”洛英急道:“幸得旁人还不知情,不知他每商议如何。”
      飞琼摆手道:“你不明白。朝中这些话,从来掩盖不住,走得最快。这是犯了君王大忌了。霜台一向不得实封告事,近来桑哥又逼勒御史日日赴尚书六部稽照,难保不有学舌的人。东宫宿卫,也不能全保无外心;况连我都能得知,何况那些惯探听、学舌、搬事非的奸小?恐怕不过一两日,就要掀起大浪。你速去禀告太子,教焚毁原稿,尽罢知情御史出外,否则殿下休矣。火速,火速!”
      洛英见他态极凄厉,也大慌神,道:“我这就去来。”因即刻冒雪出去了。
      是日大都朝传刘宣下狱,夕传其死讯:接踵到了大都。原来刘宣系案,要发京城案问。当时刘宣械缚过市,万目随之。复被押解登舟,行省以军船列兵卫驱迫,遣散其从,不使交通外人。刘宣不胜其愤,遂自刭于舟中。
      刘宣侄子刘自诚持叔父缄书先来大都,先有叔父严令不许启视。是日在大都,却得着叔父死讯。自诚少失怙恃,乃是叔父抚养成人,恩如父子。闻凶信不胜悲怒,疾忙启视叔父所与书信,惊出一身冷汗:这才知叔父早已决心自杀。遂按遗书所指,先来寻御史崔彧。
      且言崔彧是日正作书弹劾桑哥、卢世荣,预备明日台里投书。谁知夕闻刘宣不愿忍耻对吏,自尽大江前。自在江南时多闻南台刘宣清名,不胜悲慨。门上却告:有刘宣侄子刘自诚投拜帖。
      崔彧忙迎进来,道:“我方闻刘公衔冤自尽,使人扼腕!正得公子前来,请将忙古歹罪状实告御史台,我等当为刘公雪冤。”
      刘自诚拭泪道:“先叔早已预见今日。今观先叔遗书云:
      ‘触怒大臣,诬构成罪,岂能与经断小人交口辨讼,屈膝为容于怨家之前!身为台臣,义不受辱,当自引决。但不获以身徇国为恨耳!’
      是先叔早已决死,唯有忙古歹为祸行省,死且余恨!”崔彧道:“未知刘公遗教,就请公子详为崔彧说之。如何铲除奸党,崔彧乐为效劳。”刘自诚即出刘宣遗章道:“先叔弹劾忙古歹的原章,早被忙古歹没去;此是先叔草稿,未被收去,我带得来。”
      崔彧视之,果是说忙古歹罪状:因是草稿,涂注句抹,辞句难辨。遂留自诚在府,是夜,亲为一一叙次其文,自诚以见闻补充。
      次日清晨就发刻出,午间即遍散大都城,读者悲愤。恰逢江淮行省奏章也至,却报上刘宣罪重自杀。崔彧因引刘自诚同来御史台,奏陈刘宣之冤,以刘宣行实上闻。皇帝令赠刘宣御史中丞,谥忠宪;闻者莫不嗟悼。
      东宫心腹重臣都知详朝里近日闹刘宣的事;也知郭佑等数人已被杖毙于狱。麦术丁因是国人勋臣,兼有人说情,交足三千贯钞,赎身出来,仍前任中书平章。且都顾不得这些,日日讲军。
      是日张九思、鄂勒哲,并和礼霍孙都在寺里秘议。洛英头次去詹事院,扑个空;第二天去,又不见人。人皆道:和礼霍孙罢后,再未来过院;近日连张九思也不在院视事。往个人府上去,知他是平沙公主的人,都推不见。洛英寻人不见,心急如焚。飞琼也不遣宿卫去,只教他往几个隐秘去处再寻。
      洛英是日便来南城寺里,正是从前与王著议事之处。老僧见了信物,引他到秘室门前。洛英且不进去,听见里面道:“我久有此心。殿下不登极,则征战之乱不完,钱谷之祸难毕,汉法不得兴,天下不得治。陛下年迈,不自为政。内倚皇后,外托桑哥,作弄百司,更易法度。至今汉北民力已竭,江南人心未附,想至国初何等盛世天朝,安能坐视社稷败亡也哉!”
      又一人道:“去了王文统,起了阿合马;去了阿合马,起了桑哥、卢世荣,真苍天合死,时日曷丧也。”
      又闻道:“卫军兵符在此。只要咱每定议,可一击而成。就等新正日,教殿下即刻黄袍加身。”
      洛英暗叫:“不好!”推门便进来。
      果然几人都在:和礼霍孙惊得跳起,张九思、鄂勒哲拔剑在手。老僧合十道:“这位施主有殿下信物,是以带入。”
      洛英常来往东宫,几人早识得了,略微压惊:虽恶极公主,却不得不问洛英何事。洛英道:“我知此非我来处,只为事急星火。”因将公主言语分说:“殿下无李世民之才,公等亦非凌烟阁同人。岂敢行此计!一旦败露,将置殿下于何地?”
      和礼霍孙才知,止是平沙公主多事。那里放心上?只道:“回去教你家主子,日后只休问东宫事。”洛英见他不睬,急中智生,喝道:“公主说,倘你每不听,他只有先将这番言语进奏于皇后了。”转身便去。
      和礼霍孙气瞪了眼,指着洛英背影就骂道:“这该死巫女!连他家人也这样霸!”鄂勒哲劝道:“公主也说的是。咱每休得妄动,先等御史那边消息。殿下尚不知咱每计较,倘知详时,殿下孝心最重,必要戒饬。”张九思叹道:“只好如此。”和礼霍孙道:“兵在手,总是我每占先。且待御史回话,留取质孙宴前看!”只得暂按下了。
      飞琼听洛英回来说与,又道詹事院早已销毁刘宣在台原章,才觉放心。只待元旦将文山安置开平金莲川,便算平生心愿完了。宣谕日本之事,更不对一人提起,待开春自蹈东海便罢。
      一日工部忽进于上曰:“有闽僧妙曦号琴堂者,习以历法占休咎。见近日土星犯帝座,疑有变。”飞琼闻言,叫洛英速去请于殿下,按春日工部所奏,早建占星楼。
      是日飞琼听说文山等自宫籍监复送兵马司收系了,又往兵马司狱来。却见外面站了几十戍卒,似千户所遣来者;不禁诧异。又见牢前肃静,门前亦无人来往之迹。刘牢子走上来,飞琼叫:“这作什么?没的叫人焦躁。”
      魏千户告说:“公主不知。麦术丁平章听说要赦丞相,赶着奏于陛下。说‘文丞相一出,江南必要生变’。陛下被说动了,改了旨意。昨日平章又命千户所收没了丞相棋弈、笔墨、书册,又不许外人探视,如今连千载相公也不得进了。”
      飞琼不由动怒。又问:“不是叫千户所与好茶饭,怎还劳动张千载来?”魏千户道:“丞相说,他多年不吃官饭了,如今更不会吃。一旦饭于官,他且不食。我每不敢勉强。”飞琼点头道:“自今日起,丞相茶饭我公主府送了来。”
      因也不顾别的了。即刻过麦术丁府,直斥其事,道:“与你同案的郭佑死在牢里,你还好端端在省;你不看是谁救你,直恁般报答!你尚有何面目对长生天?”
      麦术丁因道:“我也知出来,多得伯颜丞相之力。我素日虽有些私心,行的错了,但于文丞相事上,却是一心为公。”飞琼冷笑道:“你是为你开府江西时与文丞相交战,非他敌手;大败了几回,积恨于心,说甚为公的话!”
      麦术丁道:“公主左见了。我与文丞相交手,故知他实是英雄。倘放他出,必成皇元大患。公主深知文丞相才能,又一意开释他,岂非公主才是真怀私心?”
      飞琼不能答。麦术丁又道:“况近日风声大紧了。我听说中山近日有一狂人,在城中乱走,自称‘大宋皇帝’,有兵将千人,要取文丞相。公主道这文丞相是放的放不的?”
      飞琼知事不谐,亦不多言。掉头回府,恰派出暗访的人也回来了,说的一般言词。又说:“谢翱那一班人也正自与他一处,不知走了未也。”飞琼问说:“是个什么人?”
      告说:“是个后生,才十四五岁年纪。旁人说他幼时溺水,惊了风,元是半疯半醒的。故他这一向狂呼乱叫,众人都不道得真。却是他起先时候,也不恁般癫狂。只是前几日见了几个书生,不知听了什么言语,便彻底魔了;如今就是一个心恙疯子。”飞琼知此时再去灭口销案,就已晚了,也无可奈何。
      渐渐地大都流言四起。或言王著义士旧部重聚京城,又将集兵杀卢世荣、桑哥;或言皇帝老迈,不日将内禅贤德太子真金;北平王不肯屈为人下,大都将有兵事;至有言江南亡宋多官潜来北,将攻大都城,劫文丞相者。种种不一,传得渐如口实。
      却说桑哥在朝,耳听八方,早嗅出些气息。是日,忽领尚书省吏,来稽考御史台文书。众人只道寻衅,都立出在厅前道:“下官辈日赴稽考,还有何不周,教相公亲来?”唯程文海有些明白。桑哥问:“我不问台事!御史台铜匦何在?”
      众官一时不明。崔彧立出道:“铜匦是公主在时,恐人畏阿合马党积威,故许匿名告事投于铜匦。今阿合马案已结,铜匦久已不用了。”桑哥道:“我说你每便不中用!何时曾说撤去铜匦来!里面倘有要紧事体,误了当如何?”
      御史中丞唯唯连声,亲为取钥开之。内中只有一张纸,仍是匿名书。桑哥叫:“都不要动,我自来看。”亲取来读道:
      两卫军尽足办事。先焚城上苇子,城外举火为应;大丞相可以无虑也。
      众讷讷不言。桑哥视之,道:“汝等可看!前番王著等贼杀阿合马,就焚了城上苇子。今又有这样大事,汝等隐瞒迁延不报,还有何说?”崔彧道:“公主在时,虽匿名书告,也须言语分明,查有实据,台中才备案查之。此书语焉不详,又不知何时投递,何足为凭?”
      桑哥道:“很好!若查出来,你先抵罪!”也不理崔彧,又命:“再搜御史台本月奏疏,必须彻按!”
      崔彧怒道:“一向只有台谏查人过失,不闻来搜剔台谏案牍者。君以此为何地,可容人妄捏是非,造谣生事?”程文海忙叱道:“崔彧退出!”桑哥冷笑道:“正为以汝等充陛下耳目,才要时时清理!”
      正僵持时,忽听:“太子殿下来!”众人止了争执,忙齐出迎。桑哥先向前道:“铜匦里得着一匿名书,言语里关着大都安危。臣要进呈陛下,却被台臣拦住。”真金道:“若关系合城安危,合当一道。”命呈上言语来看。
      桑哥只得奉与太子。真金看毕道:“这言辞模糊,且止有寥寥数语,未审真实。又‘丞相’是指何人?孤不能解。”桑哥道:“虽不知真实,臣诚恐是王著辈又来,不敢不郑重。”真金身边宿卫禀道:“前日有中山狂人,自云有兵三千,要取文丞相。匿名书上言及‘丞相’,或是亡宋人要劫狱,救文丞相出?”众皆谓然。
      真金问:“尚书省何说?”桑哥在太子面前也不敢过逾,也只得含糊道“犹未查清”等语。真金道:“既如此,卿等与孤一同奏上。”
      桑哥即与太子同将匿名书呈奏皇帝。诏即刻收京城全军,尽交于库端,戒严京师。尚书省并命即刻察访匿名告事者谁,按实两卫军何指。阿合马死时,王著、高和尚放火焚城为乱后,即焚蓑城之苇,因命即刻尽撤土墙苇子。朱清、张瑄又奏于尚书省,愿以家资助修大都围城。一时大都汹汹,人人自危。
      过数日,又有中山府禀于朝廷:有狂人自称领兵千人,欲取文丞相,业已伏诛。一时御史台奏:查明了匿名上书之人,乃中山人薛保住,欺罔朝廷,希觊官赏。闻事发,已畏罪自杀于家。
      复有奏:“此是江南亡宋人等散于大都之帖,今城中亦见,不独御史台铜匦中有;所谓丞相者,疑为文丞相也。”又有多官奏曰:此前土星犯帝座,必主应此事。此日,司天台复奏:三台折。
      忽必烈因诏命大臣集会廷议。群臣悚动,先奏:“瀛国公族在京不便。”太子真金复奏:“请迁赵氏宗族,安置开平。”诏从之。至午后,廷议方散。真金乘辇回东官,却报说平沙公主求见,业已等候多时。
      真金听说平沙求入宫面见,倒出意外,自上一回平沙罢职纳印,自己又提合婚以来,二人不曾再见过。忙宣入了,先抚慰道:“你是问使你宣谕日本的旨意?我已扣住不发,可以毋忧了。”原来真金见了尚书旨意,命下吏不许宣扬;自向陛下申明,有心纳平沙为妃子;此事就搁置住了。
      飞琼闻言道:“臣明白。臣见尚书迁延日久,不降旨意,已知详了。” 叩头道:“臣乃为他事求殿下。殿下上回说纳妃事,还作数否?”未知真金如何答言,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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