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这么说，你是嫉妒了？”她冷笑。
　　“奴婢不敢嫉妒，只是感动。”我纠正她，“此微贱之身受容华大恩，奴婢感激不尽。”我依旧低着头，只觉一直被她用目光的冷箭狠狠刺着，连头皮也有些发麻。好一刻——
　　“我真是不明白了——就凭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摆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儿。莫非，你真以为我惧着安沈两人，不敢杀你？”
　　“小姐为何一定要杀奴婢呢？”我反问。
　　“你心知肚明！”
　　“奴婢自问，还担得起问心无愧四个字。”我坦然。
　　“好个问心无愧！”槿汐冷笑着接口，“华妃宫里的镯儿怎么不找别人，单找你？身为小主的陪嫁侍婢，深受小姐大恩，却吃里扒外，竟有脸说问心无愧！”
　　我亦冷笑，转眸向她：“姑姑——华妃若真有心利用于我，会当着旁人的面，使人与我接洽？姑姑在宫中处事多年，若连这点小事都看不穿，如此处心积虑进谗，莫非只为了争作小姐身边第一宠婢？”
　　“你！”槿汐有些恼羞成怒，“小主你看她一副冷傲轻狂的样子，哪里把小主的威严放在眼里，虽然大家都吃的是粮食，可她肚里藏的却是狼崽的野心！”
　　话音未落，忽听啪的一声脆响，震惊耳鼓！我登时吃了一惊，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只梅花绿玉杯跌落在地，兼着蜜露水华，玉屑迸溅。心中一紧——莫非今日真要玉碎人亡？但不解看着甄嬛。
　　“浣碧，你猜猜看，我今日以什么理由取你性命？”她微笑道。
　　“这只梅花杯是皇上赏的，价值不菲。小主一直爱不释手，莫非……”我迟疑的猜道：“奴婢失手打碎小主心爱之物。小主孕中一时动气，竟然失手打死了贴身婢女？”
　　“聪明！”甄嬛亦点头，忽的厉声向我身后道：“还不动手！”
　　心头蓦地一紧，不知何时身后小允子小连子已然站在身后。不知何时，早已和他们疏远了。小允子再不像从前一样对我前后跟随，左右恭维。低下头，可看见地上光洁照人的影子，小允子的手抬了起来，他有些蛮力，一掌劈下，足以叫我昏死过去。我不惧，是因为我有瞬间克敌制胜的把握。而她么，自幼说一不二，连玉字排行也可以说不要就不要，我的性命在她心里恐怕还不及这玉字贵呢。
　　此刻，小允子也很为难吧。“小主就这么想杀死奴婢吗？”我依旧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影子。
　　“你不甘心就死么？比你尊贵的主子余氏都已死在我的手上，丽嫔也被我吓疯，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她冷笑。
　　“一年春色摧残尽，再觅魏紫姚黄看。”我轻轻将这两句诗吟诵出口，略带遗憾，“奴婢未曾一日忘记老爷重托，没想到小姐大事未成，却已不需要奴婢了。”
　　屋中静了下来，好半天鸦雀无声。地上的影子，小允子的手悄悄放了下来。
　　“其余的人先出去！浣碧留下！”半晌，她如是喝道。
　　“小主难道还要留着她？”槿汐急道。
　　“出去！”甄嬛不耐烦的再度低喝。槿汐只得转身而去。
　　她斜倚在榻上，悠闲的抚弄护甲上的珊瑚珠——“浣碧，你倒说说，我要杀你，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辅佐我？”
　　“宫中，并无奴婢可以倚傍之人。奴婢还得罪了皇上，可谓再无出路可言。安沈两位小主虽然珍惜奴婢，但她们的恩宠怎能与小主相提并论？奴婢想要活下去，便只能继续辅佐小主。”
　　“难为你也有识时务的时候。”她面上显出几缕畅快之意，“只是，你肯识时务，我还未必想用你呢。这宫里头有着大把的奴才等着为本宫尽忠呢。你有什么好？让本宫非用不可呢？”
　　“外人有心向小姐尽忠不假。可哪一个可以让小姐放心使用呢？家生的再不好，却也知根知底。奴婢有心辅佐小姐，也并非全无所求。若小姐能答应奴婢条件，奴婢日后自当尽心。若小姐不肯，奴婢命在今日，也没什么可惜。”我漠然，决然。
　　“你辅佐我，有条件？”甄嬛冷冷而疑惑。
　　“抱歉，奴婢不像流朱一样忠心事主，毫无私心。”我干脆道。
　　“你有什么私心，不妨说来听听。”她果然来了两分兴致。似我一般的婢女，如此效忠，对她来说，或许更真实可信一些。
　　“第一，如有杀人越货之事，希望小姐另遣高明。奴婢不想有朝一日想离开，却满身仇债，不能抽身撤步。”我无辅佐之心，但为求真，也需细细斟酌词句，以显诚意。
　　“杀人越货？那我一定要让你去作呢？”甄嬛冷笑道。
　　“小主为何非杀人不可？”
　　“后宫人人相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死！这个理由你看足够充分么？”
　　我想了想：“华妃屡屡出招，害过沈容华，害过小主，也害过奴婢。可她哪一次成功了呢？奴婢想，但凡去害人，纵然筹谋的再周全，也是有破绽的。与其急着去害对方，不如沉住气等着看对方的破绽，然后才能克敌制胜。”
　　“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其实我又何尝想双手染污呢，想想那浓浓的血腥味，就觉得呛得慌。与其脏了自己的手，倒不如借别人的刀。”她淡笑，看看手上护甲，珠光盈盈，“你方才说你有朝一日想离开？”
　　“不错。奴婢的性子本就不适合这个地方。奴婢短短一生不想老死深宫。待小主功成之日，是否可以想法子放奴婢出宫去？”
　　“你想出宫？”她诧异了下，旋即释然，“也是啊，宫里已没有你出头之日。”
　　“小姐答应了？”我‘企盼’望着她。
　　好半天，她只是沉默不语，我的心寸寸冰冷下来，莫非真要逼我出手杀人吗？我可以杀了她，却不愿意为她陪葬。袖中的双手默默攥紧了拳头，未知多久，掌心竟然沁了汗。
　　“浣碧，去给我重新倒杯茶来。”
　　我惊而不解，还是恭顺应了一声：“是。”
　　玉瓷新茗斟罢，跪地高高奉于她的手中：“小主请用茶。”
　　“你还叫我小主吗？”她接过茶放在案上。
　　我不解，仰头看着她。
　　“也罢，这宫中我并不能与你相认。但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真不晓得？你我之间，素来有些心病的。只不过是上一代的事了。难道还要咱们这一代承担吗？”她的仪态宽容慈爱。
　　万没想到她竟说出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来。我望着她，几乎露出鄙夷的神情。她以为这便是仁慈？上一代的事的确过去了，可是，这一代的我却还在真实的担挑上一代的罪过，这一代的她又承担过什么呢？我陷在她一家为我挖好的坑里，一生一世也未必得出。她在上面悠闲的看着，偶尔摆个慈悲大度的仪态。
　　她从来都只是个浅薄之人。那么，何必与她计较呢，于是只默默的听着。
　　“你我之间互藏嫌隙，才走到今日这个地步。险一险就无法收拾。你有些私心，也无可厚非。只是，你未免把我想的也太小气了。如今你既然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我也不能再对你藏着掖着。我从未想过要你陪我在这深宫终老。你生的比别人出挑，难免心高。这本在情理之中。别说是你，即便是流朱，我也要打发嫁人的。”
　　原来情理是这样论的，我默然作了两分愧色——“是奴婢想错了小姐，奴婢浅薄。”
　　“若不是看在小时的情意，不是为了给你找个好人家。我何必带你进宫呢？我是存心叫你身边历练两年，以后为人正室的。也晓得如何去弹压那些不安分的庶室。”
　　打压庶室，她在我这个被弹压为奴的人面前说如何弹压庶室？心里的怒火陡然蹿上了顶梁，抬头看看眼前这个浅薄的女人，却见她一脸的情深意重。那股火终究还是按了下去，是的——她不过是个浅薄的女人——表面如花，内里腌臜，外作良正，却狭恶难藏。
　　“浣碧知错了，竟不知小姐真心待我的好。”我低下头去，真怕败露了一脸的讥讽寒冷。“只是皇上憎恨奴婢，将来又怎么可能由着奴婢去嫁好人家？”
　　“所以恩宠才显得尤为重要。既有我在，将来必能成全你心愿。可你若与我离心离德，连我的恩宠都没了，谁还能成全你呢？”
　　“小姐说的是。奴婢以后必当尽心竭力，为了小姐，也为了奴婢自己。”我彻悟道。
　　她俯身拉起了我，我规矩的站在她的面前，好一刻静静的由她看着。“总是这样沉静的性子，或许，也只有沉着如你，才能助我一臂之力，旁人是靠不上的。”她似叹似怨。
　　我心里暗暗庆幸——亏得她所谓的真心，并非是要与我相认。否则，她一声妹妹，我一声长姐，区区薄胃，怎禁得倒海又翻江？
　　“有件事倒要问你。昨儿到哪里去耍了？为何哭的伤心？”她幽幽问道，语气带着怜惜。
　　有些泪意泛上眼睫，是真的伤恸——我被他嫌恶，再也无能挽回了吧。“仪元殿的事，难怪小姐生气要杀我。奴婢一出去，便被人指摘责骂，此生再没法子作人了。”
　　“原来是这样。都是陵容自作聪明。只是她这样肯帮你，莫非你对她说过什么？”
　　我‘诧异’，“说过什么？”
　　“算了，既没说过，就罢了。”她无奈，话锋一转，道，“你以为陵容是真心帮你吗？那件事我也仔细想过——她不过是自己出身低微，想找个更低的与她垫背罢了。我猜你是不喜欢皇上的，况且以你的身份又能得宠几日呢？剩下的便是长久的寂寞，直到终老。那样的日子你想过吗。”她语重心长。
　　“不，不想！”我坚决的摇头，“奴婢如今明白，只有小姐才真正的会帮奴婢。不过，小姐如今人单势孤，终究还是要联合人的。”
　　“你放心，我面上不会和她生分。”顿了顿，又叹道，“我从未想过要你性命，只是前日被华妃气的心烦。眉姐姐又糊里糊涂那样看我，我怎能不气？”她简单叙说了江太医窃取温实初药方的事，神色恼恨。
　　我略作思忖，道：“小姐生来聪明，实不必为此烦恼。想那江诚江慎以毒方险些害了沈容华，可见人品。此等驱除时疫的紧要关头，未必没有私德败露。……”
　　她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切齿道：“莫要我抓了把柄，一旦抓着，我叫皙华那贱妇膀臂尽断！……”
　　……
　　借口为她采花插瓶，来到院中。借机吐纳，置换了腹中恶闷之气。欣然了悟——武力在于藏，不在于露。终有一日，我会一展武功，叫天下皆惊。
　　转头间，发现流朱在东厢的门口向天空长长伸了个懒腰。这般惬意——显然丝毫无知我方才怎样在生死间徘徊。无论境遇怎样，流朱的心思总是纯净美好如斯。这样的她，仇情冷漠如我，鄙薄算计如甄嬛，都无法不爱她。
　　伸手折了一枝海棠，于瓶中摆放出最美的仪态，低头嗅一嗅，艳则艳矣，花心内却无半点香馨，可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