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1月5日下午，紫苑和戚律师在机场迎回了欧阳俊的骨灰。6日，公司举行了简短的追悼会。7日，欧阳爸爸带着爱子离开北京，同行的还有仍然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的欧阳妈妈。紫苑因为还要办理一些善后事宜只能送到机场，由雪明代她护送二老回厦门。

　　8日，公司召开了股权移交后的第一次董事会。如今的嘉阳，除高盛持有的30%股权外，欧阳夫妇、林聚雪和程紫苑各持有21%，余下7%作为员工激励计划由薪酬委员会管理。这一次会议Yoshida也参加了，林聚雪却没有到场，只通过视频系统接入，而欧阳夫妇则交待一切由紫苑全权代表。会议的第一项内容是任命新的CEO，从大多数人的立场看，公司原先的第二大股东林聚雪是最合适的人选，高盛方也赞同，林聚雪却坚决拒绝，理由是自己并不想放弃在思诺前途一片光明的职业道路。高管们讨论半天，最后终于勉强达成协议，由一直主管市场和销售的杨小文暂领CEO一职，重大决策董事会共同商定。

　　紫苑坐在一边松了一大口气。自己区区一个毕业不足一年的黄毛丫头，却手握四成以上股权，真让林聚雪做了公司第一把手，她若继承阿俊哥遗愿一心为嘉阳倒好，若她有其他想法，自己该如何应对？有杨小文做缓冲，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

　　很久以后紫苑才意识到，在林聚雪出言反对遗嘱那一刻之前，自己对她就已经有了挥之不去的戒备心理。她下意识地相信，除了对阿俊哥的怨，林聚雪还有着对自己的恨——在新丝路门外偷听到的一席话，让她隐隐觉得林聚雪恨她也许不是从欧阳俊身上迁怒过来的——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可调和的干戈。

　　她忍不住又要去想两年前在杜尚欧阳俊异乎寻常的表现。他意识模糊时念叨的“你”究竟是谁，她从来都没弄清过，时至今日，紫苑甚至怀疑根本就没这个人，阿俊哥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和林聚雪分手的，林聚雪想必也和她一样苦苦追索这个神秘女性而不可得，一腔怨愤无处发泄，胡乱找个了欧阳俊身边的女孩当靶子，而她就不幸中弹。

　　大约便是这样吧。紫苑一时出了神，直到大屏幕上的林聚雪开始说话才把游走的思绪拉回来。林聚雪在陈述一支新资本的概况，这支名为天河投资的资本是二轮融资的重点发展对象，紫苑听了一会儿，大致的意思都能领会，却看不出什么关窍，枯坐着偷眼四下乱看，突然目光停在林聚雪房间窗户上不动了……

　　林聚雪坐在酒店房间里，背后的窗户开着，远处耸立的一角矮峰，不正是鼓浪屿上的日光岩吗？！

　　紫苑坐直了身体，盯着屏幕反复观察，没错，那是日光岩，当年萧岚在假日皇冠海景酒店的房间也能看到同样的风景，角度几乎没有差别。

　　林聚雪在厦门！就住在皇冠！

　　紫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低头给方雪明发了短信，发完正在坐立不安间，杨小文朝她问了一句，“紫苑，你什么意见？”

　　她抬起头，勉强保持淡定地笑笑，转头向葛牧青露出求助神色。

　　“林聚雪提议与天河进入谈判程序，文哥问你的意见。”葛牧青低头小声说。

　　紫苑连忙摇头表示没有意见，于是众人皆无异议通过。

　　晚间周一帆接紫苑和余安安见面，余安安问了下午会议情况，顿时急道，“怎么就同意了呢？那个天河是什么背景？我都没有听说过，进入谈判程序，别家资方暂时都进不来了，你还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紫苑一下子僵住，周一帆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这几天头绪太多，我们慢慢理清楚。”

　　余安安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过度，很快缓和下来，“算了算了，林聚雪都准备好了，你就算听明白了也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

　　紫苑不安地瞥了一眼余安安，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方雪明终于打探完毕回了短信，“林聚雪确实在厦门，还去了一趟杏围，目的不详。需要我明天也去趟杏围吗？”

　　余安安接过手机看完，略一思忖便道，“让她改签机票吧，就说要走了来告个别，别提林聚雪，观察下老头老太有什么不同。”

　　紫苑定定神，输入一段长长的文字，讲明余安安的意思，自己还加了一句，“打听下老爷子对股权代持的看法。”

　　股权现在就是由紫苑代持，紫苑问一下以后的打算也很正常。余安安看过短信，点了点头，又问道，“杨小文和葛牧青，你有多少了解？”

　　紫苑边想边写，“杨大哥管销售，葛大哥管技术，他们是阿俊哥左膀右臂，但阿俊哥其实更信任葛大哥，不仅仅因为杨大哥和白律师在一起。可我也没别的证据，就是感觉。”

　　“你要知道现在杨小文是代理CEO。”余安安说。

　　紫苑又写道，“葛大哥肯定也不完全放心杨大哥，Johnson和Yoshida也是，所以重大决策都要通过董事会，我觉得杨大哥不会乱来的，聚雪姐也不允许。”林聚雪当嘉阳大股东三年，只在融资这一件事上和欧阳俊有分歧，那可以理解为她想要嘉阳的控制权，而对嘉阳本身她也是为其着想的，“我想她不会要一个败落下去的嘉阳。”

　　余安安看着女儿，不由微笑。紫苑只是没经验，反应却敏捷，思路也清楚，欧阳俊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才敢把半壁江山交到她手上，他也许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只要不涉及融资，日常事务不要和林聚雪争，但要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尽早学起来；”余安安将天河投资几个字写到记事本上，抬起脸接着说，“融资的事情一定要小心，不懂的地方，问Yoshida。她固然不会偏帮你，至少也不会偏帮林聚雪。”

　　“Antie，那天河投资到底是不是林聚雪的人呢？”一直但坐不语的周一帆好奇地问道。

　　余安安笑了笑，“这支资本的幕后情况我会去查。紫苑你好好问问方雪明林聚雪到欧阳家干什么去了。”

　　紫苑点点头，余安安看着她，眸光无限柔和，还有些欣赏和骄傲。紫苑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目光，说完正经事就催着周一帆离开。欧阳爸妈离开北京的当晚，紫苑就搬回了程家的老房子，这还是周一帆第一次到程家老屋，和soho现代城的富丽堂皇的大宅相比，这套80年代的两居室可算蜗居，但并不给人局促狭窄之感，也许因为一个人住，实在要不了多少家具摆设。他站在客厅打量四周，忽然发现紫苑两眼盯在他脚上。

　　进门时鞋柜上两双拖鞋，紫苑穿了其中一双女式的就直接进去了，他想当然地换上了另一双男式的，等紫苑挂好手袋回身看着自己，他才陡然意识到什么。

　　包在拖鞋里的脚瞬间就像踩在火炉上，他下意识地往鞋柜退了一步，“对不起……我没注意……”

　　紫苑如梦方醒般抬起头，连忙摆手，示意他在沙发上落座，自己有些神思不属地回头去厨房烧开水。周一帆追上去，站在厨房门口说道，“不要麻烦了，我要走了，我就是没来过，上来看看。我走啦。”

　　紫苑拿着果珍的手停在半空，周一帆过来拍拍她肩膀，用力抱了抱她，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自己走到玄关换鞋去了。

　　周一帆将铁门带上，紫苑才放下果珍，慢慢走到玄关处。拖鞋被周一帆整齐地归置原位，就像从来没被动过。她怅然看了许久，轻叹口气，转身离开。

　　不管是Soho现代城，还是附中家属院，还是她日间夜里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到处是他有形的痕迹，无形的气息，她不能逃避，不能掩盖更无法遗忘，所以，她只能慢慢接受和习惯，这个没有他的世界。

　　1月10日星期一，林聚雪出现在公司，带来了天河资本的投资总监Conan Hau，郝恪男。Conan提出的条件是5000万人民币换取25%股权，将嘉阳原本在上海设立的办事处扩充为子公司并在深圳设立子公司。Conan是一个丢进人堆就完全找不到的中年男人，五官身材行为气质都贯彻着路人两个字，紫苑在一边默默观察许久，直到他离开也没能在自己记忆中找到关于这个人的蛛丝马迹，仔细瞧过欧阳俊的工作笔记，关于天河的内容也并不多，和其他几个PE并列分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余安安查到更多天河资料前，对林聚雪和Conan的步步前进，她只能沉默以对。

　　然而送走Conan，林聚雪紧接着就在内部会议上宣布了一个相当震撼的消息——欧阳爸妈委派林聚雪为自己的代表参加所有董事会表决，在欧阳爸妈作出新的变更决定之前保持有效。林聚雪随后展示了欧阳爸妈的授权书，二老更亲自拨入了电话会议，宣布今后的董事会会议如无提前通知，他们都不会参加，由林聚雪全权代表。

　　还坐在会议桌前的紫苑，和所有人同一时间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只能代表属于自己的21%股权了。而林聚雪举起或放下的手，将决定着嘉阳42%的选票。

　　紫苑顾不上去看林聚雪静如止水的表情下是否潜藏着微小的得意，会议结束，她就迫不及待冲到方雪明公司。原本跟她约定晚餐见面，现在，她等不及了。

　　“欧阳妈妈已经知道阿俊哥的事情了，他们到厦门第二天林聚雪就去了，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欧阳妈妈态度变了很多。”雪明拉着她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座，絮絮说着，“欧阳妈妈说，要不是林聚雪，还不晓得你要瞒她多久……”

　　明明是欧阳爸爸也同意的……紫苑锁眉不语，雪明又道，“我听欧阳妈妈的意思……当初是因为你，阿俊哥跟林聚雪才没结成婚的……”

　　紫苑眉角讶异地扬起，因为她？怎么可能？难道是自己车祸受伤那段时间，阿俊哥在香港和厦门待太久？“可他们分手前聚雪姐还一直很关心我伤势的啊？！”

　　雪明望着字条欲言又止。

　　紫苑渐渐不安，伸手握在雪明肩膀上。雪明按住她的手咬咬牙说，“我知道这样不对，不过，当着我面他们根本就不说真话，我出来以后又折了回去，你知道他们家小楼前头是院子，后面直接就是围墙，我跟围墙那儿听了好久……”

　　紫苑吃惊地看着雪明。围墙里头正对着的就是欧阳爸妈的卧室，若不是曾在欧阳家住过几天，雪明也想不出这一招……雪明顿了下接着往下说，“欧阳妈妈说，他们都小看你了……阿俊哥和林聚雪取消婚约前那阵子，他们还以为阿俊哥在香港住酒店，怎么也想不到是……和你住在嘉云台林聚雪的房子里……”

　　紫苑眼皮一跳，渣甸山上那几天世外桃源般的时光，她和欧阳俊都没对别人描述过，雪明能说出嘉云台三个字，只能是林聚雪对欧阳爸妈说出了真相。她的手从雪明肩上缓缓滑下来，落在纸面上写了寥寥几个字，“阿俊哥不想我住在医院里。”

　　雪明叹了口气，“他们就反复地说四个字，鬼迷心窍……紫苑，到底你和阿俊哥之间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林聚雪那么说你，为什么老爷子老太太都觉得是你……是你……勾引了阿俊哥……”

　　雪明费了好大劲才从嘴里吐出那个刺耳的单词，话音未落紫苑已是容色一僵，笔尖重重地戳到纸面上，“胡说！这是无中生有！”

　　雪明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老太太说，当时要是知道林聚雪已经怀孕，就是五花大绑也要把阿俊哥绑去结婚，如今孩子也快一周岁了……”

　　签字笔当啷一声掉在桌上，而刚刚还握着笔的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他们只提了那么一句，我听不出来到底是分手才拿掉小孩还是因为阿俊哥不要小孩才分的手……”雪明垂着眼睛，她几乎有点不敢看紫苑已毫无血色的脸。

　　紫苑只觉得全身冰冷，一边是已经怀孕的准儿媳，一边是来历不明的“妹妹”，一边是结婚前夕堕胎分手，一边是昼夜不离贴身照顾，一边是百般谋划婚前公证，一边是直接留给她一半财产……

　　她程紫苑，一夜之间，成了人神共愤的第三者，小妖精！

　　“紫苑，紫苑？！”雪明见她脸色煞白，不禁忧心叫道。紫苑却充耳不闻，依旧沉浸在那个迟来的消息中无法回神。原来阿俊哥差一点就要做父亲了，若那宝宝能出生，如今也该一岁了吧，身上流着他的血脉，眼睛像他一样黑得像宝石……

　　不，不，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紫苑微微摇头，竭力思索着，蓦然抬头，身体无意中的一个后退，让椅子在光滑的地面上磨出尖厉噪声。

　　“怎么了？”雪明紧张地问道。

　　笔尖在触到纸面的刹那停了下来，顿了许久，仿佛要写出长长一段文字似的，最后却只得三个字，“他们说孩子要生下来，就‘快’周岁了？”

　　雪明点点头，目露疑惑。

　　紫苑还清楚记得自己过完生日第二天他们就分手了，孩子却不满周岁，那只能是2003年三月底阿俊哥回北京时怀上的，四月底林聚雪发烧咳嗽，阿俊哥送她到医院做了详细检查，不管这时候林聚雪拿没拿掉孩子，只要她不打算自残，用药和拍片前肯定会告知医生，而以她对阿俊哥的了解，知道这一切后，他不可能若无其事，能对她平静而详细地讲述在医院的经过却只字不提这么大一件事!

　　她摇摇头，最终只写了三个字，“我不信。”

　　“骗你干嘛！”雪明急道，音量也提高了些，本来就有几个人因为刚才椅子的声音往这里探头探脑，这会儿又把目光投过来，紫苑忙压住就要站起来的雪明，匆忙打手势，“我不是说你！”

　　雪明坐下来，恨恨地说，“他们俩呆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些事情，再多也没有了，未婚堕胎，谁不把这种事捂得死死的，说不定连阿俊哥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紫苑盯着纸面上自己写下的三个字，眉心越锁越紧。刚才的灵光一现在细细思考后变得森冷。她不愿意相信一个那么有责任心，又喜欢小孩的男人会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而林聚雪当初与现在的种种行为，她虽然看不真切，却越想越觉得后背冒寒气……

　　林聚雪不会说一句废话，更不可能编一个无意义的谎言。从已知的事实看，她是要在拉拢欧阳二老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排挤出嘉阳的权力层，而这两点，她几乎都干净利索地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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