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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之战
暮春的燕州,寒意尽褪,暖风拂过处,草木葳蕤生长,连空气里都浸着花草的清甜。
可这片蓬勃生机之下,却涌动着令人窒息的肃杀。
去年夏天,大夏新帝萧瑾遣使议和,划下一年之期。如今,期限将至。这一年,从无真正的和平。
于燕州谢桉而言,是厉兵秣马、休养生息、巩固边防的喘息之机;于大夏萧瑾,则是稳固朝纲、清除异己、疯狂扩军备战的蛰伏之期。
大夏京都,紫宸殿。萧瑾负手立于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沉沉烙在燕州与大梁的版图上。
一年光阴,足够他以铁腕权术将朝堂攥于掌心,将萧珩及其他皇子残余势力连根拔起。
税制革新让国库充盈,军功爵制引得流民投军、新军编练就绪,更有重金打造的攻城重器,数量远超往昔。
“陛下,”心腹将领宋实甫躬身禀报,他神色沉稳,语调平和却字字清晰,尽显老成持重之风,
“各地粮草已悉数运抵边境大营。新编五万‘破阵营’可堪一战,攻城车、投石机等重型军械,数量远超去年。”
萧瑾指尖重重按在邺城方位,声音冷硬如铁,听不出半分私绪,唯有帝王的决断:“谢桉,裴观野……时候到了。”
他并非仅因私怨而战,甚至对那位扭转太子乱局、力挽狂澜的谢桉,藏着一丝对强者的欣赏。
可权力的游戏,容不下半分天真。谢桉是枭雄,非池中之物,其锋芒过盛,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更何况他背后还立着整个大梁。
忆及先帝警示,字字珠玑,绝不可纵容此子坐大。否则,今日之强邻,便是明日之死敌。养虎为患,悔之晚矣。
“传令三军,依既定方略,待暮春谷雨之约,即刻兵发燕州!朕要亲征。”
他的目标清晰而狠绝:不仅要胜,更要借这一战碾碎两大威胁,杀鸡儆猴,震慑所有心怀异动之人。
燕州,邺都
同样的紧迫感弥漫在城池每个角落。只是相较于萧瑾的主动出击,燕梁联军所做的,是在雄厚根基上做最后的打磨。
城墙上,赵肃正领着民夫协力加固工事,他动作利落,不时统筹调度,新砌的墙砖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城外,陈擎亲自带人拓宽挖深壕沟,铁铲落处泥土飞溅,沟底已布满狰狞的木刺与铁蒺藜;
远郊山林间,薛不舟依托地势布设哨卡,他目光警惕地扫过葱茏密林,确保伏击点在绿意中完美隐匿。
王府书房内,烛火摇曳。谢桉正低头核对着手中的账册,裴观野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
“城内存粮,可支撑全军与百姓固守一年。”谢桉的指尖划过墨迹清晰的账册,语气平稳,“军械库已按最高标准配足,赵肃已带人清点三遍...”
他话音未落,裴观野已大步走到沙盘前,玄色披风卷起凛冽的风。
“我带了十万援军。前锋已过澧水,不日便至邺都。”
谢桉执笔的手骤然停滞,一滴浓墨自笔尖坠落,在军需账册上泅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他倏然抬首,素来沉静如水的眸中漾开难以置信的波澜:“你说……多少?”
“十万。”裴观野字字清晰,深不见底的眸子锁住他瞬间失稳的呼吸,“其中五万是我的玄甲精锐,余下五万,是经三重筛选、愿为燕州而战的边军。”
他向前一步,掌心按在沙盘边缘,指节分明:“既要驰援,就当倾力以赴。这十万将士,便是我的诚意。”
谢桉缓缓放下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预料裴观野会带来援军,却没想到竟是十万之众——这几乎是大梁能够调动而不又乘机引起内乱的极限。
他凝视着裴观野,声音低沉:“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十万大军跨境而来,大梁国内那些世家...”
“正因知道,才更要带足人数。”裴观野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既要震慑萧瑾,也要让大梁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看清楚——我既能带十万大军出境,自然有把握镇住国内局势。”
他走到谢桉面前,将一份密报放在案上:
“萧瑾此番集结十五万精锐大军,若我们只带四五万人回来,无异于杯水车薪。这十万人,是我在离京前借着整顿边防的名义,从各军中抽调的精锐。其中确实混着各方势力的眼线,但我已清理过一遍,剩下的至少明面上都会听从调遣。”
谢桉沉默片刻,终于消化了这个消息。他重新执笔,在账册的空白处添上一行字,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十万援军已分散隐蔽于城外指定区域,可随时策应;另有一万步卒混编入守城序列,陈擎正带着他们熟悉防务。”
他抬眸看向裴观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裴观野唇角微扬:“既要并肩作战,自然要拿出诚意。萧瑾欲以泰山压顶之势求速战速决,那我们便让他明白,邺都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易与。”
一切就绪,只待敌军叩关。而这一次,他们手中的筹码,远比萧瑾预想的要多。
黄昏时分,谢桉与裴观野登上邺都最高城楼。
夕阳将天际浸染成一片悲壮的橘红,城下新生的禾苗在晚风中起伏如浪,远山如黛,在天际勾勒出战前最后的宁静轮廓。
“还记得去年此时,”裴观野望着暮色中连绵的山峦,声音低沉里带着追忆,
“我们在禹州治理水患,日夜不休,满身泥泞。那时虽苦,心中却存着一份疏通河道、救民水火的清明希望。”
谢桉静立良久,目光落在城下那片新绿上,声音里透着深切的疲惫:
“在禹州,天灾不过三分,人祸却占七分。天灾尚有规律可循,官场倾轧、层层盘剥却如附骨之疽,能将一地生机彻底蛀空。如今这权欲之争,比那时的人祸……更肮脏,也更致命。”
裴观野侧首凝视他。残阳的余晖为谢桉清绝的侧脸镀上温暖光晕,柔和了眉宇间惯有的清冷。
那双总是坚定如磐石的眸子里,此刻终于流露出一丝藏得很深的、久经风霜的疲惫。
他心尖微动,伸手轻轻覆在谢桉置于冰凉城墙垛口的手背上,掌心温热:
“无论前路如何,这一次,我都在。”
手背上传来的温热坚实,悄然驱散了石材的寒凉。谢桉没有抽回手,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动,算是回应。
他望向南方——萧瑾大军将至的方向,语气透出冷冽锋芒:
“他想要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我便给他一座啃不动的铁城。想要重重一击……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暮色渐深,烽燧台上燃起示警的火焰,星光与火光在夜色中无声交织。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暮春风里,隐约的战鼓声自南方传来。谷雨前三日,萧瑾亲率的十五万大军如黑云压境,在邺都三十里外扎下连绵营寨,旌旗猎猎,遮天蔽日。
战报传至王府时,谢桉正与裴观野推演沙盘。闻讯,他指尖那枚代表夏军主力的赤旗,稳稳落在邺都南郊,分毫不差。
“来了。”谢桉语气平静,抬眸看向裴观野。
裴观野唇角勾起冷峻弧度:“正好,让他看看这座铁城,是否如他所愿。”
第一波试探,发生在次日拂晓。夏军以五千轻骑为先锋,辅以盾车,试图强行越过护城河架设云梯。
城头令旗挥动,赵肃按谢桉部署,指挥守军推落滚木礌石,如雨的攻势砸得盾车吱呀作响;
陈擎亲率小队守在南门,见敌军靠近,立刻下令泼下煮沸的金汁,刺鼻的气味伴着惨嚎声弥漫城下。
谢桉立于城楼指挥处,天青色常服外罩着轻甲,神色冷凝。
裴观野未插手指挥,只静立在他身侧,目光如鹰隼扫视战场。
当一支夏军小队凭借悍勇一度登上城头时,不待谢桉下令,裴观野身后的梁军神射手已张弓搭箭,三声弦响,三名夏军精锐应声栽落。
“右翼三号箭塔,补充箭矢。”谢桉的声音依旧沉稳,仿佛方才的险情从未发生。赵肃应声领命,带着士兵迅速搬运箭簇驰援。
第一日的进攻在日落时停歇,夏军丢下千余具尸体,未能越雷池一步。
夜色中的邺都,并未因白日的胜利而松懈。城头火把通明,民夫穿梭不息,赵肃带人抢修受损工事,陈擎则忙着运送伤员至后方营帐。
谢桉亲自巡视各处防务,检查军械储备,裴观野始终跟在他身侧。
行至僻静角楼,谢桉停下脚步,望着城外远处连绵的敌营灯火,微微蹙眉:“薛不舟那边有消息吗?”
“刚传回来,”裴观野递过水囊,“他已率轻骑潜伏至夏军粮道附近,只待夜色更深便动手。”
“萧瑾准备了整整一年,那些攻城器械不会只是摆设。”谢桉接过水囊,指尖微凉,“宋实甫心思缜密,定会加强戒备,让薛不舟务必小心。”
“放心,他自有分寸。”裴观野与他并肩望向敌营,“总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把攻城塔推到城下。”
接下来数日,战事陷入胶着。夏军果然动用了庞大的攻城塔与投石车,宋实甫亲自督战,调度有序,巨石带着呼啸砸向城墙,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城头不时出现破损。
赵肃率人冒死修补,好几次险些被落石砸中;陈擎则组织弓箭手专射操控器械的夏军,箭雨密集,逼得敌军频频后退。
而薛不舟率领的精锐骑兵如幽灵般昼伏夜出,趁乱焚毁两座待组装的攻城塔,烧毁部分粮草,引得夏军后方数次骚动。
萧瑾震怒,令宋实甫加大正面攻击力度,甚至动用“破阵营”发起强攻。邺都守军承受着巨大压力,伤亡数字节节攀升。
一日激战方歇,谢桉回到城楼下的临时指挥所,摘下沾着血污与灰尘的头盔,烛光下,脸色透着几分苍白。
他走到水盆前,刚要掬水擦脸,裴观野已先一步拧干帕子递过来。
“今日伤亡统计已出,”谢桉接过布巾覆在脸上,声音沙哑,“比昨日多了一成。赵肃手下的小队折损不少,陈擎也受了点轻伤。”
裴观野走到他身后,手掌按在他紧绷的肩头,力道适中地揉按:
“萧瑾急了,宋实甫虽稳,却也架不住陛下催逼,他们拖不起,才会不计代价。但只要城不破,每多拖一日,他们的劣势就多一分。薛不舟昨夜又烧了一批粮草,夏军的补给快跟不上了。”
温热的力道透过衣衫渗入酸痛的肌肉,谢桉闭上眼,没有拒绝这份无声的安慰。片刻后,他拉下布巾,眼神已恢复清明:“我知道。只是看着将士们……”
“我明白。”裴观野打断他,手下动作未停,“所以,我们更要赢。”
一天晚上,萧瑾发动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夜袭。
火光映红半边天,厮杀声彻夜不息。夏军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宋实甫沉着调度,“破阵营”士兵悍不畏死,多处城墙告急。
谢桉亲临一线,剑锋染血;裴观野则如一道玄色闪电,率领亲卫队直奔危急之处,所向披靡。
赵肃守在东门,砍卷了刃仍不肯退;陈擎在西门组织反击,吼声震彻夜空。
最危急时,一段城墙被投石车砸开缺口,夏军精锐蜂拥而入。
谢桉正被十余名敌兵缠住,眼看防线将破,裴观野悍然杀到,剑光如龙,瞬间清空他身侧的威胁。
“走!”裴观野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声音斩钉截铁,“这里交给我!”
谢桉看他一眼,未有半分犹豫,立刻转身奔向缺口,指挥赵肃、陈擎组织兵力堵截。信任,在此刻无需言语。
黎明时分,夏军死伤惨重,宋实甫见久攻不下,权衡利弊后只得下令撤退。
城头之上,尸横遍地,硝烟弥漫。谢桉与裴观野背靠着背,站在残破的垛口旁,皆是大汗淋漓、血染征袍。
赵肃拄着墙喘着气,陈擎正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不远处,薛不舟带着轻骑赶回,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晨曦刺破黑暗,照亮他们疲惫却依旧坚定的脸庞,也照亮了城下堆积如山的夏军尸体。
“看来,”谢桉喘着气,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藏着一丝松快,“萧瑾和宋实甫的牙口,还不够硬。”
裴观野低笑一声,抬手抹去颊边血迹,转头看他,目光灼灼:“那就打到他们崩掉满口牙。”
朝阳彻底升起,将众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布满战痕的城楼上,坚定如初。
这一场硬仗,他们守住了。
但所有人都清楚,萧瑾绝不会善罢甘休,宋实甫定会酝酿更缜密的攻势,更大的风暴,还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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