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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落
毓庆宫浓得化不开的汤药味里,掺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生命逐渐流逝的寂寥气息。
太子胤礽在高热的间隙里浮沉,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时而飘向冰冷刺骨的现实,时而坠入光怪陆离的幻梦。
这一次,他恍惚间又回到了幼时,乾清宫的暖阁里,皇阿玛握着他的手描红,窗外是明晃晃的日光,他仰头看去,看不分明皇阿玛的面容,只觉得阳光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忽然,画面扭曲,眼前的人变成了叔公,叔公低下头在他耳边絮絮低语,说着“殿下乃国之根本”、“须早做打算”、“孤高则折,咱们须得有自己的根基啊”……
“殿下……殿下……”一声苍老、哽咽、充满了无尽悔恨与痛苦的呼唤,仿佛穿透了层层梦魇,直接响在他的耳畔。
他“看”到索额图就跪在他的榻前,不再是往日那个意气风发、权倾朝野的大学士,而是一个须发凌乱、身着囚衣的罪臣。老人望着他病骨支离的模样,以头触地,泣不成声。
“是老臣……是老臣害了您啊!老臣总想着不该让那些宵小之辈有觊觎之心……该早日……是老臣操之过急,连累了您,让皇上对您生了疑心,让那些人有了可乘之机!”
那声音充满了痛悔与绝望,在胤礽混沌的脑海中却异常清晰。
“老臣对不起长兄的托付,更对不起赫舍里皇后……她拼死生下你,将你托付给皇上,托付给家族……老臣却将您推到了这般境地!老臣有罪!罪该万死啊!”
幻影中的索额图朝着虚无叩首,泣不成声:“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保成,保佑他度过此劫,长命百岁……老夫来日下了九泉,定当向您叩首谢罪,日日忏悔……”
那一声声“保成”,那深切的悔恨与无助的祈求,像冰冷的针,刺破了胤礽高热心绪外包裹的麻木与绝望。
这不是朝堂上工于心计的权臣索额图,这只是一个愧疚难当、牵挂外孙的垂暮老人,是他的……叔公。
原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人,会为他落到如此地步而真心痛悔,并非全然为了权势。哪怕这份“真心”,也曾裹挟着致命的私欲。
他们都是一枚棋子,索额图想当执棋的人,却高估了自己,最终连自己也一并拖入了深渊。
何必呢?
滚烫的液体从紧闭的眼角渗出,滑入鬓发。
胤礽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那沉重如铁的眼睑终于艰难地掀起了一丝缝隙。视线模糊昏暗,他并未真的看到索额图,但他对着那一片虚空,对着脑海中那个痛哭流涕的老者影像,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叔……父……”
这称呼,陌生得恍如隔世。他停顿了漫长的一瞬,仿佛在凝聚最后一点清明,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不必……再求了……”
“成王……败寇……而已……”
“我……认了……”
话音落下,仿佛抽空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气力,也斩断了他心头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
认了。对这二十多年储君生涯的孤寂与煎熬,认了;对这无可奈何、步步走错的命运,也认了。
心头那股一直烧着的、混杂着不甘、愤怒与怨怼的邪火,随着这一声“认了”,骤然熄灭。
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一种解脱般的轻松,温柔地包裹上来。
他不想再斗了,不想再挽回什么了,不想天天带着面具什么情绪都收敛在这副躯壳里了。
这一辈子,够了。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眉宇间那长久凝聚的挣扎、怨怼、不甘,竟缓缓舒展开来,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空茫。胸口那一直艰难起伏的微弱弧度,渐渐趋于平缓,最终,悄无声息。
殿外寒风掠过檐角的铁马,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守夜的御医隔着屏风,听着里面似乎比往日更加的寂静,连偶尔的咳嗽都没了,心头莫名一跳,小心翼翼上前探看。指尖触及腕脉,那原本虽微弱却始终存在的搏动,已然消失。
御医脸色“唰”地惨白如纸,腿一软,跌坐在地,连滚爬爬冲出殿门,尖厉颤抖的嗓音划破了紫禁城死寂的后半夜:“来人啊!快来人啊!太、太子……太子殿下……”
康熙三十九年正月,皇太子胤礽,薨。
太子没有挣扎,没有遗言,甚至没有惊动太多人。如同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静静地熄灭了。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首先在死寂的宫墙内炸开,旋即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京城。
皇宫各处迅速撤下所有红色装饰,换上白幡素帷,乾清宫、毓庆宫的灯火彻夜通明,映照着宫人们惨白迷茫的脸。
康熙帝在接到噩耗的瞬间,仿佛凝固成了雕塑,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失态,只是坐在那里,良久。
梁九功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自己默默地守在殿中。
康熙那双掌控天下、深邃难测的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漆黑与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
毓庆宫方向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嚎,而乾清宫,没有泪水,没有咆哮,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天尚未亮,各府邸便已被急促的马蹄声和敲门声惊醒,太子薨逝的消息,像一道撕裂苍穹的霹雳,毫无预兆地砸在了尚未从敏妃丧仪中完全醒转的朝野之上,带来的震撼远非前日敏妃之丧可比。
这是国丧,是储君之丧,是可能动摇朝局根本的大事!
顷刻间,所有暗流、算计、观望,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事实炸出了水面。
直郡王府。
胤禔被从睡梦中叫醒,听完太监颤抖的禀报,第一反应竟是猛地站起身,带翻了手边的茶盏:“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因惊愕而扭曲。
“爷!千真万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太子……太子爷在毓庆宫……薨了!”太监伏在地上,声音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激动的。
胤禔怔在原地,他与老二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无数次幻想过将对方拉下储位,自己取而代之的情景。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那预想中的狂喜并未立刻涌现。
那个他视为最大对手、压在他头上二十六年的“嫡子”,占尽名分优势,让他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忌惮的太子,真的就这么……没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仿佛用尽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了空处,惯性的力量反而让他自己踉跄了一下。
他站在原地,举目四望,竟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在那些遥远的、尚未被权力彻底侵蚀的童年记忆角落里,或许也曾有过短暂的、模糊的友善时刻。
但这丝空落落的感觉,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府中的心腹谋士、属官已迅速聚拢,人人面色肃穆,眼底却跳动着压不住的炽热光芒。
“王爷!此乃天意啊!”一个心腹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太子既去,嫡子之位空悬,论长、论贤、论在军中的威望,还有谁能与王爷您相争?”
“正是!皇上如今必然伤痛,但国本不可久虚。王爷此刻更需谨言慎行,静待天时!”
“属下等恭喜王爷!拨云见日,指日可待!”
他已被众人对“未来”的期待和祝贺托了起来,再无暇去品味那对手骤然消失带来的一丝复杂心绪。
是啊,老二死了!最大的绊脚石没了!他是皇长子,军功在身,如今……除了他胤禔,还有谁更有资格入主东宫?太子之位,似乎真的触手可及了!
狂喜和后继涌起的巨大野心,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他。他挺直了腰背,脸上恢复刚毅之色,沉声下令:“更衣!入宫!都给本王警醒着点,一言一行,都要合乎礼制!”
与直郡王府外松内紧、野心勃勃的气氛不同,八贝勒府内,此刻却笼罩在一种更为含蓄而审慎的兴奋之中。
胤禩接到消息时,正在书房临帖。他执笔的手稳如磐石,甚至连笔锋都未曾颤抖一下,只是那“永”字的最后一捺,比平时略略重了几分,破坏了整个字的平衡。
他正愣了一下,缓缓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帕子,细细擦拭着指尖本不存在的墨渍,脸上没有胤禔那种外露的震惊与狂喜,反而是一种深沉的、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冷静,仿佛早有所料,又或是任何消息都不足以撼动他完美的仪态。
只是眼底那跳动的光芒,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老大?胤禩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优越感的弧度。那个蠢货,空有蛮勇和长子的名头,却无城府,不得人心,如今怕是正被底下人捧得飘飘然吧?真以为太子一去,位置就是他的了?可笑。
他胤禩,要的是众望所归,要的是贤名广播,要的是水到渠成。太子在时,他是最大的威胁;太子一去,老大那种蠢物,不过是跳梁小丑,迟早会被父皇厌弃。
而他,拥有文臣的清誉,拥有安亲王、裕亲王一系或明或暗的支持,更拥有……足以撬动很多事情的财富。
“钱财……”胤禩轻声自语,眼中精光一闪。太子猝逝,朝局必有大变,无论是安抚人心、打点关节,还是暗中部署、积蓄力量,哪里离得开白花花的银子?必须让老九知道,早做准备!
他立刻起身,重新铺纸,提笔蘸墨挥毫,字迹一如既往的清雅俊秀,内容却直奔主题:
“九弟如晤:东宫昨夜薨逝。京中骤变,东风已至,大势将起,天命攸归。然诸事草创,百端待举,非钱粮无以聚人,非厚积难以薄发。江南富庶,盐漕利厚,吾弟经营有方,当此非常之时,望弟速速筹措现银五十万两,秘密押解进京,以备大用。机不可失,切切!兄禩手书。”
没有多余的关切,只有对时机的敏锐捕捉和对资源的直接索求。在胤禩看来,这是兄弟间无需言明的默契,老九的财力,本就该为他通往最高权力之路铺就基石。
这封信用特殊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出京城,南下奔赴浙江。
巧合的是,几乎在同一日,另一封信函发自京城、目的地同样指向胤禟,也正在驿道上疾驰。这封信的落款是:五嫂。
信的内容,与胤禩那封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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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是计划太子病好之后,黑化复仇的,但是那只是对他的折磨而已,所以做梦梦见了太子就这样默默去了,我想想,其实这样也好,祝愿保成,下辈子长命百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