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痕

　　晨光熹微，秦玥站在莲池边，一夜未眠。

　　那株辛夷在晨露中完全绽放，淡紫色的花瓣舒展，不合时宜的香气混杂着池中死鱼散发的淡淡腥气，构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和谐。她蹲下身，仔细检查翻白的锦鲤——体表无外伤，鳃部颜色正常，不像中毒或病害，倒像是……生命力被瞬间抽空。

　　她想起皮质星图跋文中的话：“璧薄则险，谨防隙生。”

　　这花与鱼，就是“隙生”的体现吗？碎片在她尝试沟通、临摹星图后的活跃，扰动了她身边小范围内的“常理”？若真如此，这还只是最微末的征兆。若“隙”继续扩大……

　　“秦典藏。”一个恭敬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秦玥心头一凛，缓缓起身，面上已恢复平静。来人是内务司一名寻常的传话宦官，低眉顺眼。

　　“皇后娘娘午后欲查阅前朝《坤舆珍异图志》，着您巳时三刻携图至凤仪宫偏殿候着。”

　　“臣领旨。”秦玥垂首应道。心念电转：《坤舆珍异图志》并非紧要典籍，皇后突然索阅，且指定时间地点，绝非寻常。是内务司借皇后之名探查？还是……昨夜暗阁之事已有风声？

　　传话宦官并未立刻离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池中死鱼和那株辛夷，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哟，这锦鲤怎地……这辛夷开得倒是奇巧。”语气寻常，像随口一提。

　　秦玥淡淡道：“许是夜里池水转凉，鱼受了寒。这花……或许是地气有异吧。”

　　宦官不再多言，行礼退去。

　　秦玥看着他背影，手在袖中握紧。那宦官最后的目光，停留位置过于精准。内务司的网，正在无声收紧。皇后召见是明面上的试探，或许也是机会——若能应对得当，或可暂时转移注意力。

　　她回到屋中，展开昨夜临摹的星图。九个同心环，陌生符号，朱砂跋文。她需要尽快解读，尤其是那些符号。或许，太史局或钦天监的古老档案中，会有类似记载？

　　但眼下，她得先应对皇后。她取出《坤舆珍异图志》，这是一套描绘各地奇异物产、风俗的彩绘图册，共十二卷。她需要选几卷既能展示学识、又不会过分引人注目的。

　　准备图册时，她感到怀中碎片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续的悸动，像是遥远的心跳。这次没有画面或声音，只有一种模糊的“紧迫”与“警示” 感，指向东南方向。

　　东南？那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宣政殿，以及司天监所在的方向。

　　碎片在预警什么？与天象有关？还是与星图解读相关的人或事？

　　她将碎片贴身藏好，那种紧迫感并未消失，反而如背景音般持续。这让她更加确定，皇后的召见绝非孤立事件，可能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奏。

　　她必须尽快将星图符号破译出些许头绪。时间，可能不多了。

　　（二）陈星 - 1926年考察营地

　　枯黄的草圈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疮疤，在清晨的阳光下格外刺目。几个老乡远远站着，指指点点，眼神里满是敬畏与恐惧。本地向导老赵搓着手，忐忑地找到陈星。

　　“陈先生，这……乡亲们都在传，说咱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惹了地下的‘老神仙’不高兴了。”老赵压低声音，“昨晚王老栓家的牛，无缘无故在圈里跪了一夜，今早才起来，可精神头差多了。大伙儿都说，是这边……‘气’不对了。”

　　陈星看着枯草圈，又想起木椁内那“呼吸”般的起伏和碎片反常的红光与灼热。科学思维让他拒绝“老神仙”的说法，但他无法否认，以探沟为中心，某种异常的能量场或物质效应确实扩散开来，影响了地表植被，甚至可能影响了附近动物的神经。

　　“告诉大家，这只是特殊土壤层和地下矿物质接触空气产生的正常化学反应，对人和牲畜无害。”陈星勉强用自己都不太信的科学解释安抚老赵，“我们会尽快处理，恢复原状。另外……”他顿了顿，“昨天来的地质调查所王专员，他们有没有私下找乡亲们问过什么？”

　　老赵想了想：“好像……有个年轻点的，在村口杂货铺买烟，随口问了句咱们这儿挖出啥新鲜玩意没。倒没深问。”

　　陈星点头，心下稍安，但警惕未消。他给了老赵一点钱，让他帮忙安抚乡亲，并嘱咐暂时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西侧坡地。

　　支走老赵后，陈星回到帐篷，面对笔记本上关于“遗骸生命迹象”的记录和草图，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理智告诉他，那更可能是丝绸因空气流入产生的浮动、或光影错觉。但直觉，以及与碎片接触后培养出的某种超乎理性的感知，却告诉他：那里面的“东西”，并未完全沉寂。

　　更重要的是木椁内的玉简和黑陶盘。玉简可能记载了关于这套装置、甚至关于“界壁”、“九重环宇”的直接信息！黑陶盘的作用不明，但显然是关键组件。

　　他有两个选择：一、立刻秘密开启木椁，取出玉简和黑陶盘深入研究，但风险极高（未知生命活动、能量反应、可能的环境影响加剧）；二、暂时封存，优先寻求外部理解和支持，比如将符号拓印或临摹，寄给信得过的、研究古代符号或神秘学的朋友（他想起一位在北平辅仁大学任职、对神秘主义有涉猎的欧洲学者），但这意味着时间拖延和信息可能泄露。

　　碎片的悸动感也在持续，与秦玥感受到的相似，但更微弱，且带着一种“探究的吸引”与“本能的排斥”交织的复杂信号，似乎直指木椁方向。

　　最终，陈星做出了折中的决定。他需要再看一眼，做更充分的记录，尤其是玉简上的符号。如果条件允许，他打算冒险仅拓印玉简最上方一两片玉片的文字。这需要极度精细的操作，且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完成。

　　他准备了最好的拓印工具和最柔韧的薄纸，再次来到探沟。白天的光线让一切看起来正常许多。他揭开临时封板，用手电照射观察窗内。

　　玉简静静躺在那里。借着光线，他能看到最上面几片玉片上确实刻有清晰的符号，与星图符号风格迥异，更接近一种高度抽象化、系统化的文字。

　　他小心地将涂有墨汁的拓纸卷成细筒，用特制的长镊子夹住，一点一点从观察窗送入，尝试轻轻覆盖在玉简表面。这个过程需要稳定的手和屏住的呼吸。

　　就在拓纸即将接触到玉简的瞬间——

　　他怀中的碎片猛然一沉，仿佛重量瞬间增加！同时，椁室内那块碎片再次亮起暗红微光，而黑陶盘中心，一点幽暗的红色光斑陡然亮起，并非反射，而是自发光！

　　“不好！”陈星心头巨震，立刻停止动作，想要抽出拓纸。

　　但已经晚了。

　　黑陶盘上的红光大盛，瞬间映亮了整个椁室内部！陈星看到，那覆盖遗骸的丝绸，在红光中仿佛变得半透明，其下隐约露出一具并非完全白骨化、而是覆盖着某种暗色皮革般物质的躯体轮廓。胸膛部位，确实在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起伏着！

　　更骇人的是，那躯体的一只手（或者说是爪状物），指骨细长，覆盖着同样的暗色物质，似乎极其轻微地动弹了一下手指！

　　“嗡——”

　　一股无形的、低频的震动从椁室扩散开来，地面传来微颤。陈星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耳中响起蜂鸣。他强行稳住心神，用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将尚未贴实的拓纸抽出，随即手脚并用向后爬开，不顾一切地将观察窗再次封死，疯狂回填泥土。

　　直到退出十几米远，那股恶心感和震动才逐渐消退。他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冷汗湿透衣背。

　　他低头看向手中抽回的拓纸——上面一片空白，未能拓下任何字迹。但在他收回时无意中蹭到的一点痕迹，却显示玉简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极薄、无色、却能让墨无法附着的物质。

　　那不是普通的玉。或者说，那玉简本身，可能就是某种“装置”的一部分，被保护着。

　　而椁室里的“东西”，不仅可能“活着”，而且似乎对试图获取玉简信息的举动，有着强烈的防御或反应机制。

　　陈星看着再次恢复平静、却让他心底发寒的探沟区域，知道自己触碰的禁区，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危险。

　　他需要帮助。但能信任谁？

　　（三）萨帕 - 2188年反应堆区外围管道网络

　　萨帕在迷宫般的管道中狂奔，身后是安全部队士兵急促的脚步声和磁轨步枪低沉的充能声。碎片在她怀中持续发烫，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不仅带来灼痛，更不断将一种嘈杂的“信号背景音” 强行塞入她的意识。那不是语言，而是无数模糊的电子讯号、加密通讯片段、甚至还有一些类似古老雷达回波的吱吱声混杂在一起。

　　“闭嘴！给我点有用的！”萨帕在脑中怒吼，试图集中精神思考逃脱路线。

　　碎片似乎“听”到了。那股信息洪流骤然一滞，随即，一副极其简略但清晰的空间站局部结构三维示意图出现在她脑海中，其中一条路径被高亮标记，蜿蜒通向一个标着“废弃观测舱（气闸故障）”的区域。

　　那里靠近空间站外壳，远离主通道，且有独立（虽然故障）的气闸，或许是暂时的藏身之所。

　　萨帕毫不犹豫地拐入一条岔道，按图索骥。她感觉到碎片在“指引”的同时，也在持续吸收或扫描周围的电磁环境。或许正因如此，它才能提供实时更新的路径？但这能力显然在消耗什么，碎片的温度越来越高，她胸前的皮肤已感到刺痛。

　　几分钟后，她撞开一扇因年代久远而卡涩的检修门，滚进一个布满灰尘的狭小舱室。这里就是废弃观测舱。观测窗外的复合玻璃已然模糊，但依稀可见外面永恒的星空。舱内仪器大多断电，只有一个紧急照明灯闪烁着惨白的光。

　　萨帕反锁舱门（锁具老旧但还算结实），用附近的杂物顶住，然后瘫坐在角落，剧烈喘息。暂时安全了。

　　她检查神经接口：能量只剩17%，反追踪协议仍在被动运行，消耗巨大。她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外部能源接口，或者……她看向碎片。

　　碎片此刻的光芒已内敛，温度在缓缓下降，但那种“活跃”感并未消失。萨帕回想起脉冲发射后接收到的反馈——时空曲率扰动、来自过去的宇航员影像、还有那句“低维界面稳定性波动”。

　　“低维界面……”她咀嚼着这个词。在空间站的物理课程里，这通常涉及高维空间理论。如果他们的宇宙是某个更高维世界的“投影”或“切片”，那么“界面”就是分隔不同维度或不同“切片”的边界。“界壁薄”，是否就是这“界面”的稳定性下降，导致不同“切片”之间更容易相互影响？

　　她的脉冲，像一根针，在本来就不稳固的界面上又戳了一下，所以看到了另一个“切片”（时间点）的景象？

　　那灰衣人组织呢？他们显然知道碎片的价值，且技术高超。他们是否也在试图主动影响或利用这个“界面”？他们的目的，是像她一样逃亡或求生，还是有什么更宏大的、危险的计划？

　　还有碎片本身。它似乎有某种基础的“智能”或“反应机制”，能根据持有者的意图和处境提供有限帮助（如指引、干扰、信息传递），但每次使用都会带来环境代价（辐射屏蔽衰减）和对持有者自身的负担（神经冲击、过热）。

　　“我们得谈谈条件。”萨帕对着碎片低声道，“我需要能量，需要摆脱追兵，需要知道灰衣人的底细。你能做到什么程度？而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别告诉我只是过载头痛——那辐射衰减不是偶然，对吧？”

　　碎片静默着，没有任何直接回应。

　　但萨帕感到，那股之前嘈杂的背景信号音，正在逐渐过滤、清晰化。一些重复出现的特定加密协议特征码被凸显出来。那是……空间站内部安全网络的通讯协议特征？还有另一组更隐蔽、但结构相似的信号——灰衣人之间使用的通讯协议！

　　碎片在自动帮她分析通讯环境，识别追踪者！

　　不仅如此，它还开始将安全网络协议的部分底层指令结构，以她能理解的方式“推送”过来。萨帕的神经接口本能地开始解析这些信息。她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如果她能模拟安全节点的指令，或许可以短暂地“欺骗”监控系统，在有限的区域内制造盲点或虚假动向！

　　当然，这需要极高的操作精度和对碎片能量的精细控制，且必然会引来更严密的系统审查。但这是机会。

　　“成交。”萨帕咧嘴，开始利用碎片提供的信息，结合自己的黑客技术，艰难地编织第一道伪装指令。代价？等活下来再算。

　　观测窗外，星空依旧。但萨帕知道，一场在电磁波与数据流中的隐形猎杀，已经开始。而她，这次将不再只是猎物。

　　（四）碎片的低语（更深层）

　　当三位持有者都在危机中挣扎、尝试与碎片更深互动时，碎片们（那些跨越时空的“器”的组件）自身所处的状态，也因“界壁薄”和持有者的频繁触发，进入了一种更高频的共振模式。

　　这种共振，并非简单的信息交换，而更像是某种底层状态的同步与互染。

　　秦玥的碎片，长期浸润于大渊宫廷的隐秘、古老星图的玄奥，以及“观测者”秦玥本身的谨慎与求知欲。它的“底色”是历史的沉淀与规律的探寻。

　　陈星的碎片，经历了现代科学的审视、考古发现的冲击，以及陈星从怀疑到接受、再到敬畏的转变。它的“基调”是理性的碰撞与对未知实体的警惕。

　　萨帕的碎片，则浸染了未来科技的频率、生死搏杀的激烈，以及萨帕实用主义乃至亡命徒式的使用方式。它的“特征”是现实的效用与对规则的挑战。

　　此刻，在界壁薄弱处，三种“色彩”开始极其缓慢地相互渗透。

　　因此，秦玥会莫名感到“紧迫”并感知到东南方向（司天监/天象），这其中有萨帕碎片“现实威胁感”的微弱影响。

　　陈星在木椁前感到“探究的吸引”与“本能的排斥”交织，这混合了秦玥碎片对“古老秘密”的执着，以及萨帕碎片对“危险实体”的直觉反应。

　　萨帕能接收到加密协议分析，则得益于陈星碎片长期被“科学分析”思维浸染所形成的某种模式识别倾向的辅助。

　　这种互染是潜意识的、极其细微的，远未到直接改变持有者思维的程度，但却可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的决策倾向和感知焦点。

　　更重要的是，随着互动加深，“代价”的显现也开始呈现出一些共性模式：

　　1. 生命流异常：秦玥处的池鱼暴毙（生命能量被无序抽取或干扰）；陈星处的草地枯黄（植物生命循环被加速或扭曲）；萨帕处辐射屏蔽异常衰减（可能间接影响微生物或细胞层面）。
　　2. 局部物理规则扰动：辛夷反季开花（生长周期紊乱）；枯草圈形成（能量场影响）；辐射屏蔽非正常老化（材料性质被某种效应加速影响）。
　　3. 信息层面错位或干扰：秦玥可能遭遇更精妙的刺探（信息获取欲望被扰动？）；陈星处老乡的传言和牲畜异常（信息在人群中扭曲放大）；萨帕接收到古老通讯代码（时间线信息错乱）。

　　碎片，似乎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呼吸”和“交换”，而当它“呼吸”时，会不自觉地从周围环境中汲取某种“养分”，或排放某种“代谢产物”，从而扰动现实的稳定。

　　界壁越薄，这种扰动可能越强，范围越大，甚至可能从“环境异常”升级为更直接的“物理险象”或“时空错位”。

　　而所有碎片的共鸣深处，似乎还回荡着一个更古老、更微弱、仿佛来自所有碎片源头的共同“渴望”或“指令”，只是它过于模糊，尚无法被任何持有者察觉：

　　“重……联……归……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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