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白雪几重深

作者:籁山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玲珑布包祸福依


      逢盈像是被冻住了一般,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慢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每一个关节都发出无声的尖叫。
      只见周夫人身边那位以刻薄著称的林嬷嬷,正像一尊黑塔似的堵在夹道口。
      她与李嬷嬷年纪相仿,却完全是另一种气质—。李嬷嬷的严苛是针对事,力求规矩完美;而林嬷嬷的冷酷则直接针对人,那双三角眼里透出的精光,仿佛淬了冰的刀子,能剐掉人一层皮。
      她是周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心腹,最是懂得察言观色、揣摩上意。
      她早已从周夫人偶尔提及逢盈时那不易察觉的冷淡语气,精准地嗅到了主子对这个小丫头的不喜乃至隐隐的芥蒂。
      在林嬷嬷看来,逢盈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件不该出现在精美瓷器上的瑕疵,碍眼且不合时宜。
      既然夫人不喜,那她便有十足的理由,甚至是一种为主分忧的自觉,去格外“关照”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踩低逢盈,既能讨好夫人,又能彰显自己作为心腹的权威和眼力见,这种顺水人情和立威的机会,她林嬷嬷自然不会放过。
      此刻,她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两道深深的、刻薄的法令纹。
      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面目凶悍的粗使婆子,如同押解犯人的狱卒,虎视眈眈。
      “我…我…”逢盈大脑一片空白,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吓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在宫里做错事被主管太监拿住的那一刻,那种任人宰割的绝望感瞬间将她淹没。
      “手里拿的什么?”林嬷嬷眼尖如隼,立刻捕捉到逢盈下意识往身后藏手的动作,声音尖利地喝道。
      一个婆子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粗暴地掰开逢盈紧握的手指,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那个陈旧褪色、边缘磨损的藕色小布包,就这样暴露在众人眼前。
      “好啊!”林嬷嬷一把夺过布包,只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属于赵姨娘院里才用的廉价布料和蹩脚的绣花,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仿佛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
      “这不是赵姨娘的东西吗?怎么会在你这里?”她猛地将布包举到逢盈眼前,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子。
      “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小贱蹄子,竟敢偷到主子头上来了!说,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是不是偷了东西想从这里溜出去销赃,还有什么同伙?”
      这顶偷窃的大帽子扣下来,沉重得足以压死人。
      “没有,我没有偷!”逢盈脸色惨白如纸,急声辩解,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这是…这是…”
      她慌了神,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找不到任何合理的借口来解释这布包的来源。
      说实话?
      那会立刻将赵姨娘也拖下水,结局可能更糟。
      “还敢狡辩,人赃并获!”林嬷嬷根本不容她分辨,厉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快意,“看来上次夫人罚你月钱还是太轻了,没让你长足记性!来啊,把她给我捆结实了,嘴堵上,立刻扭送到夫人面前去。看你这回还有什么话说!”
      两个婆子得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一人一边死死扭住逢盈纤细的胳膊,反剪到身后,痛得她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另一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就要往她手上套。
      逢盈徒劳地挣扎着,像落入蛛网的小虫,弱小又无力。
      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吞噬。
      她完了,这一次,真的完了。
      周夫人绝不会放过她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夹道另一端不甚清晰地传来,仿佛刚睡醒般:
      “哟,这窄巴巴的地方,怎么这么热闹?林嬷嬷,您这是唱哪出啊?”
      随着脚步声,周承煊双手插在兜里,溜溜达达地晃了过来,一副恰好路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他目光闲闲地扫过被粗鲁扭住、脸色惨白、眼中盛满惊恐和泪水的逢盈,以及林嬷嬷手中那个十分眼熟、他隐约记得在赵姨娘身边那个老嬷嬷身上见过的旧布包。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又想起午后似乎隐约看到赵姨娘在正院附近哭求,瞬间推测出了大概。
      这傻干柴棍,肯定是看赵姨娘可怜,想帮她做点什么,结果笨手笨脚被人抓了个正着。
      没想到她胆子还挺大的,在母亲手底下做事却敢向着外人行事。
      林嬷嬷见到是他,连忙收敛了几分厉色,行礼道:“回二少爷的话,正是抓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贼。逢盈这丫头,鬼鬼祟祟在此窥探,身上还藏着赵姨娘的财物,人赃并获!奴婢正要拿她去见夫人治罪!”
      周承煊踱步到逢盈面前,无视她眼中的绝望,反而像是打量什么有趣的东西般,看着她那副吓得快要晕过去却又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倔强样子。
      他伸手,从林嬷嬷手里拿过那个布包,掂了掂,发出嗤的一声轻笑,语气充满了纨绔子弟的不以为然:
      “就这点破铜烂铁,值得她偷?林嬷嬷,您是不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看什么都像值钱的宝贝?”他晃了晃那布包,里面的碎银和簪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玩意儿,扔大街上,乞丐都未必乐意弯腰捡。”
      林嬷嬷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二少爷,这确实是赵姨娘房里的东西。”
      “哦”周承煊拖长了调子,打断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又变得漫不经心,“你说这个啊。谁告诉你的?这上面哪里写着是她房里的东西?这布包是我的。”
      “什么?”林嬷嬷和两个婆子都愣住了,逢盈也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困惑,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周承煊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信口开河,编得跟真的一样:“里头是几块我刻坏了不要的碎玉料子,那银簪子也是我前儿翻旧物找出来的,嫌样式太土气,准备扔了换钱的。刚才我从这边路过,揣兜里没放稳,掉地上了。”
      他指了指逢盈,“正好让这笨手笨脚的丫头捡了去。怎么,捡了主子爷不要的东西,还没来得及上交,就算偷了?林嬷嬷,您这规矩…是不是也太大了点?”
      他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和挑衅,眼神却锐利地看向林嬷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林嬷嬷张了张嘴,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弄得措手不及。
      那布包明显是女子旧物,针脚粗糙,二少爷怎么可能用这个?
      但二少爷行事向来荒唐出格,不按常理出牌,他硬说是他的,谁又能立刻反驳?
      难道要为了一个低等丫鬟和几块碎银,当场质疑主子?
      “可是二少爷,她在此窥探行迹可疑…”林嬷嬷还想挣扎一下。
      “哦,这事啊,”周承煊一拍脑袋,仿佛才想起来,“我让她在这儿等着,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小玩意儿掉在这附近。怎么,”他挑眉,看向林嬷嬷的目光带上了几分不满,“小爷我使唤个丫头帮忙找点东西,也碍着您老的眼了?还得先跟您报备一声?”
      他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林嬷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究不敢再坚持。
      二少爷亲自出面,硬要把这事揽过去,她一个下人,还能怎样?
      难道真要去夫人面前对质?到时候二少爷一口咬定,吃亏的还是自己。
      她只得悻悻地低下头:“奴婢不敢。既然是二少爷的东西,那想必是误会了。”
      “既然是误会,那还杵在这儿干嘛?”周承煊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林嬷嬷无法,只得狠狠瞪了逢盈一眼,带着两个婆子,心有不甘地走了。
      狭窄的夹道里,顿时只剩下周承煊和惊魂未定、浑身仍在微微发抖的逢盈。
      空气仿佛凝滞了。
      逢盈握着那个失而复得、却依旧烫手的小布包,手指冰凉,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提醒着她刚才经历的惊心动魄。
      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周承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巨大的困惑、以及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审视。
      他为什么要帮她?
      为什么要撒这样一个漏洞百出、随时可能被拆穿的弥天大谎?
      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日里那副以捉弄她为乐的恶劣形象。
      周承煊被她那直勾勾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心底某种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情绪被窥见了。
      他习惯性地竖起尖刺,用嘲讽来掩饰这种不自在:“看什么看,没见过小爷这么英俊潇洒、仗义执言的人。今天算你走运,小爷我心情还不赖,懒得看你被那老婆婆搓磨。下次再这么蠢,笨手笨脚还学人滥好心,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他的语气依旧恶劣,措辞依旧难听。
      但这一次,逢盈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低下头,或是感到屈辱和愤怒。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玩世不恭的外表,看到里面某些不一样的东西。然后,她慢慢地、极其认真地、声音虽轻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谢谢二少爷。”
      这声谢谢,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出于规矩的、敷衍的、甚至带着恐惧的道谢。
      它发自内心,带着劫后余生的诚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周承煊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样反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正经道谢弄得一愣,准备好的嘲讽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含糊地“嗯”了一声,语气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小妹,就是媛媛,病得很重?”
      提到这个,逢盈眼中的情绪立刻被焦急取代:“是,我听小穗说,她烧得厉害,还抽搐了,情况很不好。”
      她急切地说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赵姨娘求了夫人,夫人不肯请郎中,她实在没办法才托我帮忙。”
      周承煊沉默了下来,脸上那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表情慢慢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沉凝。
      他啧了一声,眉头紧锁,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道:“你跟我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什么讽刺的话,也没有解释,只是转身,朝着与主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逢盈愣了一下,看着少年突然变得有些不同的背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抬脚跟了上去。
      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或许周承煊真的能找到办法。
      周承煊并没有带她走远,而是绕到了靠近偏院的一处更为隐蔽的、堆放废旧花盆和杂物的角落。
      他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确保无人,然后对逢盈低声道:“你在这儿等着,别出声,也别让人看见。”
      说完,他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脆婉转的鸟鸣声,这声音与他平日里那副纨绔模样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奇特的联络暗号的意味。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灰布短褂、模样机灵、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厮,像只地老鼠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对着周承煊恭敬地行礼:“二少爷,您吩咐?”眼神却好奇地瞟了一眼旁边的逢盈。
      周承煊快速低声吩咐,语速快而清晰:“长贵,立刻去前院找我大哥!别惊动旁人。就说我说的,后院小妹病危,抽搐了,急需郎中,让他务必想办法,找个嘴严可靠的,立刻过来!要快!记住,这事绝不能让我爹知道,半点风声都不能漏!”
      那名唤长贵的小厮显然是他心腹,闻言神色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是,奴才明白。绝不让老爷知道!”说完,身形一闪,又迅速消失在暮色与杂物堆的阴影里,动作敏捷得惊人。
      周承煊这才转向逢盈,语气依旧算不上好,却带着一种务实的态度:“光有郎中不够,得我大哥出面才能镇得住场子,也能找到真正靠谱的人。这事必须瞒着我爹,他若知道,不仅赵姨娘要吃挂落,连我大哥和我都讨不了好,媛媛后续的诊治更可能被彻底掐断。”
      逢盈惊讶地看着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竟然考虑得如此周全,不仅立刻派人去找大少爷,连郎中的可靠性和事后遮掩都想到了,甚至对老爷的反应和后续影响都有清晰的预判。这完全颠覆了她对这位二少爷只有顽劣胡闹的认知。
      周承煊似乎被她那惊讶的目光看得有些恼羞成怒,别扭地扭开头,声音硬邦邦地补充道:“干嘛?在你心里,小爷我就是那种冷血无情、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小妹病死的混账东西?”
      这话像是在质问逢盈,又像是在反问自己。
      逢盈立刻低下头:“奴婢不敢。”心中却因他这句话,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她对他的观感确实复杂了,感激是真,但过往那些恶劣的戏弄也是真,两种情绪交织着,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定位眼前这个人。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暮色渐浓,寒意侵骨。
      逢盈紧张地攥着衣角,不时张望。
      终于,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周承宗穿着一件深色常服,眉头紧锁,面带忧色,步履匆匆地赶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沉重药箱、年约四十、面容沉稳、目光沉静的中年郎中,一看便知经验丰富。长贵则机警地跟在最后,留意着四周动静。
      周承宗看到角落里的逢盈和周承煊,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但此刻情况紧急,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只是对周承煊快速地点了一下头,低声道:“情况长贵大致说了。你做得对。”他的语气肯定,带着长兄的担当。随即转向郎中,“郑先生,快请随我来。”
      有周承宗亲自出面主持,一切顿时变得顺畅起来。
      他们一行人径直走向那扇平日里仿佛被遗忘的、通往后院的窄门,守门的婆子见到大少爷亲至,虽面露惊讶,却不敢有丝毫阻拦,慌忙打开了门。
      后院内,一片愁云惨雾。赵姨娘早已哭得脱力,靠在老嬷嬷身上,眼神空洞。
      见到周承宗带着郎中进来,她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周承宗温言阻止:“姨娘不必多礼,先让郎中看诊要紧。”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郑郎中立刻上前,仔细为床上那个瘦小得几乎被被子淹没、脸色潮红、呼吸微弱的小女孩诊治。
      他的表情严肃,把脉,查看瞳孔、舌苔,动作迅速而专业。
      良久,他收回手,面色凝重地对周承宗低声道:“大少爷,小姐这是急惊风,来势凶猛,加之拖得久了些,确实万分危急。若再晚上一两个时辰,只怕...好在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老夫必尽力施为。”
      赵姨娘闻言,眼泪又涌了出来,却是希望的泪水。
      接下来便是紧张的救治。
      郎中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施针稳定病情,又取出药材,让赶紧去煎药。周承宗带来的心腹小厮立刻接手了煎药的活儿。
      周承宗则温声安抚着几乎崩溃的赵姨娘,安排得井井有条。
      逢盈站在角落,看着周承宗沉稳指挥、细心安抚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就像这冰冷府邸里的一道光,温和、正直、有担当。
      在他身边,似乎连空气都变得安稳了些。
      她注意到他因匆忙赶来而微微有些凌乱的发鬓,和他低头查看药方时专注的侧脸,心头没来由地微微一跳,连忙低下头,掩饰性地绞着衣角,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这份好感朦胧而隐晦,掺杂着巨大的感激和对这份温柔的向往,却深知彼此云泥之别,不敢有丝毫表露。
      周承宗忙碌间隙,目光偶尔扫过安静站在角落的逢盈。
      这个女孩,比他想象的更勇敢。
      但藏不住的善良,这在周家后宅并非幸事。
      然而此刻,这份“多事”的善良却阴差阳错地救了他小妹一命。
      他看着她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想起弟弟方才语焉不详却急切地让他保密、特别是瞒着父亲的话,心中了然这其中的惊险。
      他对她,不免生出几分怜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居于上位者的责任感和对其处境的淡淡忧虑。
      他欣赏这份善心,却更希望她懂得如何在这深宅中保护自己。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忙碌,媛媛的高热终于渐渐退去,虽然依旧虚弱昏迷,但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抽搐也止住了。
      郑郎中擦了擦额头的汗,对周承宗道:“暂时无性命之忧了,但后续调理极为关键,万不可再大意。老夫开个方子,按时服用,明日此时再来复诊。切记,此事…”
      “先生放心,”周承宗立刻接口,神色郑重,“今日之事,绝不会有旁人知晓。后续事宜,我会亲自安排,药也由我的人去抓,绝不会经他人之手。”
      赵姨娘感激涕零,就要跪下给周承宗和郎中磕头,被周承宗急忙扶住:“姨娘不必如此,媛媛也是我的妹妹,这是我该做的。只是今日之事,关乎媛媛性命和您的处境,务必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可提起,尤其是父亲那里,您只需装作不知即可。”
      赵姨娘含泪连连点头。
      这时,周承宗才将周承煊和逢盈叫到外间,神色严肃却并不严厉,目光首先看向逢盈:“逢盈,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大概。你心存善念,见危相助,其心可嘉。”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逢盈抬起头,撞入他深邃而温和的眼眸中,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连忙垂下眼睫,低声道:“我只是不忍心…”
      “我明白。”周承宗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但你要记住,在这深宅之内,有时善心亦需讲究方法。今日若非承煊机警,你的善心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将自己和赵姨娘都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日后行事,定要三思而后行,量力而为,可知?”
      这番话句句在理,逢盈心悦诚服,深知自己今日确实太过冲动冒险:“我知错了,谨记大少爷教诲。”
      她对他的崇敬和那丝隐秘的好感,因这番既有肯定又有引导的话语而更深了一层。
      周承宗点了点头,又看向一旁的弟弟周承煊,眼神变得更为复杂,有惊讶,有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温和:“承煊,这次多亏了你。心思缜密,处置得当,做得很好。”
      这声夸奖,出自一向严于律己也律人的周承宗之口,显得格外有分量。
      周承煊显然极不习惯被兄长如此直白地肯定,尤其还是当着逢盈的面。
      他立刻扭开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哼,少来。我就是碰巧遇上,嫌麻烦罢了。谁让她那么蠢…”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的抱怨几乎听不清,明显是嘴硬。
      周承宗了解弟弟的性子,也不点破,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转而肃容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郑郎中是家中老人,嘴严可靠,我已打点过。赵姨娘这边,我也会吩咐下去,不会有人乱说话。父亲那边,我自有说法,你们切记,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两人,带着嘱托,“特别是对母亲院里的人,务必谨慎。”
      逢盈和周承煊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处理完一切,周承宗留下心腹照应,便先行离开去安排后续事宜。
      临走前,他目光再次掠过逢盈,对她微微颔首,那眼神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界限感。
      周承宗离开后,偏院内暂时只剩下赵姨娘、她的老嬷嬷、昏睡的媛媛以及尚未离开的逢盈和周承煊。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媛媛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赵姨娘的目光首先落到正准备跟着大哥脚步溜走的周承煊身上。
      她挣扎着站起身,快走两步,竟朝着周承煊深深福了下去,声音哽咽, “二少爷,今日今日多亏了你。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感谢你,若不是你,媛媛她…”话语未尽,已是泣不成声。
      她虽然深处后院,却也时常听闻这位二少爷在外是如何的顽劣荒唐、不服管教,是个十足的混世魔王。
      但不知为何,在她心里,却从未真正将周承煊与那些恶劣的名声划上等号。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无论是老爷的严格还是夫人的忽视,都未曾让这位少爷变得真正冷硬。
      她依稀记得,承煊少爷年纪还小的时候,偶尔在园中撞见怯生生的媛媛,虽不会像大少爷那样温和地蹲下身说话,却也会别扭地塞给她一块点心,或者故意把滚到脚边的皮球“不小心”踢到她附近。
      还有那些年节下,她和媛媛份例被克扣得厉害时,总会有“好心”的管事“记错了”份额或多拨些炭火,她后来隐约察觉,这背后似乎总有两位少爷不经意的关照。
      只是她身份低微,又常年缩在后院,极少有机会能与这两位金尊玉贵的少爷说上话,更不敢将这点微末的猜想和感激宣之于口。
      但这份模糊的认知,让她始终觉得,二少爷骨子里是个善心的孩子。
      也正因如此,他今日这番相助,如同雪中送炭、挽救她于绝境的深恩,让她此刻的感激之情汹涌澎湃,难以自抑。
      周承煊显然没料到赵姨娘会来这么一出正经八百的道谢,他正下意识想避开,却被赵姨娘这大礼弄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
      他连忙侧开身子,避开她的正礼,脸上的表情差点没挂住,流露出几分罕见的窘迫和尴尬,语气也变得有些结巴和粗声粗气: “哎,行了行了。我就是刚好碰上,看不过眼罢了。谁让她…”
      他下意识想习惯性地把缘由推到逢盈身上,想说“谁让她那么蠢被抓到了”,但话到嘴边,看到赵姨娘哭得红肿的双眼和床上昏睡的媛媛,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别扭地扭开头,嘟囔道:“行了,人没事就行。赶紧好好照顾她吧,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赵姨娘见他如此,用袖子擦着眼泪,连连点头:“是是是,二少爷的恩情,我铭记在心。”
      周承煊更加不自在了,胡乱地挥挥手,眼神飘忽,干脆走到窗边,假装看外面的夜色。
      这时,逢盈才走上前去,她看着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平稳许多的小女孩,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险些给她带来灭顶之灾的藕色小布包,走上前,轻轻塞回赵姨娘手中。
      赵姨娘一愣,茫然地看着她。
      逢盈低声道:“姨娘,这个还给你。没用上。今天多亏了二少爷机警,又请来了大少爷做主,才请来了郑郎中。”
      赵姨娘捏着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布包,看着眼前这个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却干净真诚的小姑娘,眼眶瞬间又红了。
      她猛地抓住逢盈的手,声音哽咽,充满难以言表的感激:
      “好孩子,快别这么说。这钱你拿着,你应得的。若不是你当时肯听我哭诉,若不是你后来把消息传递给二少爷和大少爷...” 她的话语有些混乱,但意思却明确无比。
      “媛媛今晚怕是就熬不过去了啊,我心里都明白。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说着,又要将布包塞回来,情绪激动之下,几乎要给逢盈跪下。
      逢盈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坚决地把布包推回去:“姨娘,这钱我真的不能要。我只是传了个话,实在没做什么。真正救了小姐的是两位少爷和郎中先生。您快收好,后续给小姐抓药调养,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赵姨娘见她态度坚决,眼神清正,毫无贪念,心中更是感慨万千,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知道逢盈说的是实话,没有两位少爷出手,一切皆是枉然。
      但她也更深知,若没有逢盈最初那一点不忍的倾听和后来的冒险,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在这个冰冷势利的府邸,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于她而言,已是久旱甘霖。
      她紧紧握着逢盈的手,泣不成声:“好孩子,你的好,我记在心里了,记一辈子…”
      逢盈看着她真情流露的样子,心里也酸酸的,只能低声安慰道:“姨娘快别哭了,小姐刚安稳些,您要保重身体。以后万事小心。”
      又安抚了赵姨娘几句,见时辰不早,怕再逗留引人怀疑,逢盈这才悄悄退出了后院。
      周承煊和逢盈一前一后走出后院那扇窄门,重新回到相对开阔的院落。
      夜色已深,寒风凛冽,却吹不散逢盈心头那复杂难言的情绪。
      看着走在前面的那个挺拔却依旧带着几分少年桀骜不驯的背影,逢盈心中百感交集。
      厌恶和畏惧似乎真的淡去了许多,但并未完全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这人或许也没那么坏”的改观。
      两种情绪正在拉扯着逢盈。
      她快走几步,与他并行,再次抬起头,无比认真地、轻声道:“二少爷,今天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
      周承煊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从前面传来,依旧有些硬邦邦的,甚至比平时更冲,仿佛想极力掩盖什么:
      “少来这套,耳朵都起茧子了。谢什么谢?小爷我就是顺手。警告你,以后长点脑子,别什么烂摊子都往身上揽,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有人给你收拾!”
      话虽如此,他那刻意加快的脚步和微微泛红的耳廓,却泄露了截然不同的心情。
      逢盈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这一次,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少年或许并非只有顽劣和刁难。
      在那层看似玩世不恭、任性妄为的外壳之下,或许也藏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别扭的善良和担当。
      夜色深沉,将周府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但这一夜发生的种种,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某些人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再也无法平息涟漪。
      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不觉中,发生了改变。
      对逢盈而言,周承宗是遥远而温暖的光,心生仰慕却深知不可触及;而周承煊,则成了一个让她又恨又恼、却又不得不感激的、麻烦又复杂的冤家对头。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992545/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