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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三舅爷进得门来,手里端了刚烧好的热水,想着要给于小六擦擦脸和身子,不成想一进门就撞上他已经睁开的眸子。
“可算是醒了。”他舒了口气,把水盆搁在桌上,不着急把布巾投进去,而是问道,“感觉如何?疼不疼?”
于小六慢慢把头一点,嗓音沙哑道:“肚子有些疼……喉咙烧得慌,很干……”
三舅爷听完话,没思索太久,便道:“伤在里面了,可不就疼,烧得慌。”他方把干净的布巾往装有温水的盆里一丢,边拧着水,边道,“昨个夜里我叫村里的李伯给你瞧了瞧,他说你这是撞狠了,脏器受损,给你整了些药喝。现下还在煮着,回头喝个个把月,养养就能好了。”
村里没有专门的大夫,李伯以前在城里医堂当学徒,跟着懂医术的大夫学了几年,后面娶了妻就回到村里当个小大夫,寻常的毛病都能看,大的就不行了。
于小六一听这话,方知道三舅爷花了这么大力气来喊人救自己,心里一面感动,一面又担心起来。
“谢谢舅爷……不过李伯他会不会沾到我身上的晦气……”顿了下,接着问说,“还有他知道舅爷来找我,会告诉村长他们吗?”
这些都是他担心的,往常三舅爷轻易是不往自己这边来的,纵使来都是夜里,要避着人,怕被村人发现,在背后说道几句。
李伯他不认识,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是说给村长他们,自己倒无所谓,就怕会连累三舅爷。
而且……
“还有李伯给我看病,得花钱吧……还有那些药的钱……”他没能再说下去,眼睫一落,话音就轻下许多。
“管他这些做甚?”三舅爷抓起拧干的手巾,温温热热的,温度刚好适宜,便走到少年的跟前,给他擦脸。
动作不算温柔,几乎是风卷残云般的手法,堪称粗鲁,很快把于小六白净的脸都给擦出红来。
三舅爷看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伶仃模样,忍不住来了脾气:“我是骂你了?还是打你了?你这委屈样子是给谁看呢?真够是欠你的,照顾了你爹娘,还得照顾你。你以为我想来的?要不是半夜梦着你跟鬼似的来索命,你瞧我肯来吗?”
于小六闻言一怔,并非前面的话,而是最后那句,什么叫梦见我索命?
“舅爷,我出现在舅爷梦里了?”于小六紧着掀起眼皮,眼睛瞪大。
对上他目光,三舅爷脑海中浮现出昨夜的梦来,梦中的少年眸色漆黑,无一丝眼白,十足诡异,叫他没来由的一阵发冷,真真是哪里都不舒服了。
“得了,甭问那么多,总归救了你一命。”三舅爷也不擦了,兀自站起身,离于小六远了些。
赶走脑海那些恐怖的画面,他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过头来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于小六嗫嚅道:“上山摘果子的时候,碰到条黑蛇,给我吓着了,就跌到坡子下面去了。”
三舅爷道了声“难怪”,这侄子怕蛇,他清楚得很。转念想到他一路拖着身上的伤回到家里,宁愿自己个忍着,都没下山去麻烦自己。
要不是那个梦,这侄子怕是一个人死山上,都不会有人发现,他心底又翻起一阵酸软。
“摘那些个烂果子有什么吃头,不是都给你送了那老些米。”三舅爷埋怨似的说着,话头一转,“罢了罢了,真是欠你的。你这几天也不用下田了,就你那几根破苗,没什么用,还浪费时间。回头秋收了,把粮食分你一些,这几日做好的饭给你也送来,省得你连伤都养不好。”
于小六眼圈湿润,望向舅爷,说了声:“谢谢舅爷。”
三舅爷摆摆手,后面把煮好的药端进来,喂给于小六喝下,便走了。
—
喝下药后,不多时于小六困劲忽起,很快陷入新一轮沉睡。
这次的梦祥和而美好,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出现,只是孟栩也未曾现身,多少生出些落寞。
这时,一股冷意忽至,颊边汗毛竖起,仿佛有了意识般,疯狂预警。
于小六于梦中挣扎,霍然睁开了眼眸。一张青白的面庞闯入眼底,直扎进灵魂深处,他不受控地哆嗦了下。
这么突然出现,总归是有些吓人的。不过于小六很快就转变了心情,眸子里的恐惧褪去,只留下欢欣和惊喜。
“孟栩,你来了。”
他想要坐起来,奈何肚腹的伤遏制住他的动作,随之袭来的痛苦揉皱了他的眉宇,一声闷喘溢出喉咙。
“既知受了伤,就不要乱动。”孟栩不悦地眯了眯眼,用眼神制止他。
于小六缩了下脑袋,鬼冷着脸的时候,还是很可怕的。他半张脸躲在被子下,只露出一双硕大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瞧着他,瞳仁浅浅,显得可怜又无辜。
“很久没见你了,我只是……想你了。”
过于直白的话,配上同样直勾勾的眼神,热烈的情绪一股脑儿袭来,浪潮一般。纵使是死去已久,毫无情绪起伏的鬼都似被感染到,发出声无奈的叹息。
“日后,那些吃的东西不必给我。果子亦是,于我而言,没有丝毫味道,吃了也是浪费。”历经这一遭,他终是道出了实情,再不告知,这样的事说不准还会发生。
救得了一次,下一次就不知道了。
“怎么会?”于小六惊愕非常,大瞪着双眼,半张脸又露出来,问说,“上回你不是吃了那果子,说—”
他话音一卡,想到了那天孟栩的后半句话,说的就是没什么滋味。原来答案在很久之前就告诉自己了,只是自己错以为是果子的问题,没想到其他的。
乌黑的睫羽一垂,敛去了眼底的失落,他闷闷道:“我知道了……我只是、只是怕你会饿……”
“饿?”轮到孟栩不解了。
“上次你说要吃我,不就是饿了吗?你饿的时候要吃人,可我不能让你吃了。所以,只能找些别的……你要是不吃,那、那吃我也……”他想说也不是不行,可话到嘴边,没勇气说出来。他还是很想活着的,可自己这条命基本算是孟栩救的,没他,自己早死了。
就在他跟脑海里的另一个自己打架的时候,一声低低的笑落下来,恍若霜雪初融,晴光落到雪水上,潺潺动听。
“所以你认为我会吃人,却还对我如此信任亲近,甚至在梦中……”话音一顿,他似想到了什么,愉悦道,“抱我那般紧。”
陌生的热意席卷,于小六觉得浑身都开始起热,身体也热,脸也热,耳朵更是。盖在身上的被子跟块热炭似的烧人。
他吞吐了句:“我、我……”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时的信任和依赖不是假的,他确实对孟栩生出了这些情绪,甚至在睁开眼发现看到的不是他,都会失落。
或许是从小到大都没有过朋友,便把陪伴在身边的孟栩当作了朋友,只不过是单方面的,而且是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要吃自己的情况下。
他抿起唇,双颊红彤得像天边飞起的晚霞。孟栩见状敛起笑,手指屈起,来到他颊边,很快很轻地碰了一下:“我不吃人,就算吃,也不吃你。”
脸颊凉了下,如同飘落片雪,迅速消融,残留丝丝凉意。于小六身体正被热意烧得厉害,情不自禁,追着他的手,把脸颊送过去,眼睫飞快撩起,瞥他一眼,才低声,抱怨也似地说:“原来是骗我的……”
孟栩迅速收回手,被烫到般,背到身后。语声带上浅浅的斥责:“便说了,不要离我太近。”
“知道,鬼气,鬼气对活人不好。”他嘟嘟囔囔着,复把脸塞回到被子下,只拿眼睛看着他,“你们鬼还可以入梦吗?舅爷的那个梦,也是你吗?”
孟栩不置可否,淡淡道:“一般的鬼不成,只能在中元夜现身。自然,我非一般的鬼。”
于小六忍不住弯了眼眸:“那我只有我能看见你,是不是说明我对你来说也很特殊?”
这个却也巧,世上能见鬼之人寥寥无几,大多是生来双眸便异于常人,再有就是心性至纯至净之人。
前者少得可怜,后者更是凤毛麟角。
最开始,孟栩以为少年是前者,后来发现他便是那万中无一的至纯至净之人。
他与他处在黑白两边,都是孤独且寂寞的。上天要他们碰见,那对彼此来说,对方就是最特殊的存在。
灿阳铺洒在鬼的身上,竟有那么一瞬,仿佛临于纸上的水墨画活了过来,鬼也有了活人的气息。
他轻轻附和,道了声:“嗯,是最特殊的。”
—
喝药喝了几日,于小六肚腹渐渐不痛了,也能下地走路,三舅爷看他恢复的好,便把煎药煮饭的活交还给他自己,只是不让他下地干活。
不干活就没什么事可做,于小六便求了孟栩,要他叫自己认字。
这样每日边学习边过日子,竟比往日他自己过活,来得快乐。
只是这日,门前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彼时于小六正拿着树枝习字,昨日学了启蒙用的三字经,他正一个人默默背诵。
突然肩膀一痛,被很硬的东西给砸了下,立刻泛起阵尖锐的疼痛。地上落下个不大不小的石子,他抬起眼,面前站了四五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都是村里的,有几个他还见过,依稀有个印象。
其中一个为首的,瘦巴巴的,掌心掂量着石子。
看样子是他扔的。
见于小六抬起了头,瘦巴巴的少年一瞪眼,恶狠狠地道:“你这个晦气的东西!就是你害得我哥发了癔症!”
于小六被他没来由的一通骂给弄迷糊了,反应了下,才问:“你是谁?你哥又是谁?”
少年不语,一味地咒骂:“我哥就上山捕了个野物,结果一下山就病了,现在更是连人都认不清了!这都是你的错,你在这里住着,把整座山都给污染了!”
面对这些指责,于小六习惯性地隐忍,不去给自己招惹麻烦,于是就没回话,慢慢站起了身,想进屋去,把门关上。
结果刚一动,少年就扯着嗓子大喊:“快砸他!砸死这个怪物!为我哥报仇!”
跟少年一起来的皆是他的好友,煞是听他的话,此刻便一拥而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用手里的石子砸向没有任何防备的于小六。
宛若滂沱大雨浇灌,雨丝密集,从四面八方灌入,砸在他身上各个部位。于小六躲避不得,被砸到手背,腰腹,甚至有一块砸了额头,尖锐粗糙的那面轻而易举割破皮肤,鲜红的血珠涌了出来,蜿蜒过眉骨,眼角,留下惊心动魄的血色。
少年们见他出了血,不仅不知害怕,反倒是更被刺激到了,卯足了劲掷向于小六,仿佛真要拿石子砸死他。
于小立仓皇抬起手臂遮挡,借着抓过门外放着的箩筐,挡在面前,稍微阻挡了些石子,可那些又砸到他手上,擦出血来。
就在他想躲进屋中时,一道尖叫划破天际,石子的攻势同时停下。
于小六慢慢放下箩筐,眼瞳倏然缩紧,凝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死死无法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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