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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9
那杯水递过来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只是宴会上一个寻常的绅士举动。杯壁凝结着冰凉的水珠,在露台朦胧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胡蝶没有立刻去接。后背的肌肉微微绷紧,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人的存在感,像一张无形却密实的网,悄然笼罩下来。晚风吹拂着她耳边的碎发,却吹不散心头骤然涌起的燥热和悸动。
她终究还是慢慢转过身。
时宴清就站在一步开外。晚宴的喧嚣被玻璃门隔开,露台上只有风声和远处城市的低鸣。他脱掉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白色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少了几分台上的冷峻,多了些慵懒随意的气息。
他手里拿着两杯水,一杯递向她,另一杯自己拿着。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没有咄咄逼人的逼视,也没有刻意营造的温柔,只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平静。
“香槟喝多了,胃会不舒服。”他开口,声音比在会场里时低沉些许,融在夜风里,带着一点微哑的质感。
胡蝶的目光掠过他手中的水杯,又移回他脸上。灯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那眼底最真实的情绪。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水。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冰凉的杯壁与他手指温热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窜过她的指尖。
“谢谢。”她低声说,语气尽可能地平淡,然后将目光转向远处的夜景,借喝水的动作掩饰瞬间的不自然。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确实缓解了方才的燥热。
两人并肩站在栏杆前,一时无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寂静。只有酒杯偶尔轻微的碰撞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恭喜获奖。”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像一句纯粹的客套。
“谢谢。”胡蝶依旧看着前方,声音有些干涩,“也有赖于会议提供的平台和……赞助商的支持。”她刻意加上了后半句,试图将对话拉回公事公办的层面。
时宴清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快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平台和赞助,只是外部因素。”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声音低沉了几分,“奖杯的重量,来自于你本身。”
他的话像是带着温度,熨帖在她刚刚获奖的、尚且有些微烫的心口上。不是夸张的恭维,而是一种冷静的、近乎事实陈述的认可。
胡蝶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最怕的就是他这样。不纠缠,不冒犯,只是用这种精准的、恰到好处的方式,一点点瓦解她的心防。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眼神显得疏离而客观:“时总作为投资人,对每一位有潜力的科学家,想必都不吝赞赏。”
这话带着刺,试图划清界限。
时宴清看着她眼底那点故作镇定的戒备,眸光深了深,却没有被她激怒,反而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当然。投资本质就是投人。尤其是像胡博士这样,兼具卓越学术能力和……独特个人魅力的科学家,值得最好的资源和支持。”
他将“独特个人魅力”几个字,咬得略微清晰了些,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
胡蝶的心跳骤然失序,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她慌忙转回头,不敢再与他对视,生怕泄露了心底的慌乱。
“时总过誉了。”她生硬地回应,语气冷了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沉默里多了几分刻意的较劲和尴尬。
晚风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
良久,时宴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和疲惫,瞬间击中了胡蝶强装的冷漠。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他。
他正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侧脸线条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下颌线绷紧,透出一种罕见的、真实的倦怠感。
“胡蝶,”他开口,没有再用“胡博士”那个疏远的称呼,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风里,“这几天,我一直在想……”
他顿了顿,像是很难组织语言,喉结滚动了一下。
“想我当年,到底是有多混蛋,多眼瞎。”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浸满了浓重的、毫不掩饰的自我厌弃和悔恨。
胡蝶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直白地说起这个,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呼吸一滞。她怔怔地看着他,忘了反应。
“才会觉得……”他继续说着,目光依旧看着远方,没有看她,仿佛只是在对着虚空忏悔,“那样全心全意看着我的你,是‘笨’。”
“才会觉得,你的好,是理所当然。”
“才会在失去以后……用了七年时间,才想明白自己弄丢了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质感,与他平日里冷峻强大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而更具有冲击力。
胡蝶的鼻子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
她以为她早已麻木,早已不在乎他的后悔。可当他用这样低沉嘶哑的声音,亲口说出这些话时,那些被刻意埋葬的委屈和伤痛,还是排山倒海般地涌了上来,冲得她眼眶发热。
露台上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时,带来远处隐约的音乐声。
“现在说这些,可能很可笑。”他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脆弱,清晰得令人心惊。
“我也知道,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或者几句后悔的话,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我只是……”他看着她,目光沉重而专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错了。真真正正地,知道了。”
“不是因为你现在成了Dr. Hu,不是因为你站在了这里。”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而是因为,你是胡蝶。是那个会偷偷在星星上画蝴蝶、会因为一句混账话就伤心很久、却总是默默跟在我身后的……小蝴蝶。”
“我错的,是弄丢了那个最好的你。”
他的话音落下,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胡蝶死死地咬着下唇,才能不让喉咙里的哽咽溢出。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滚落,砸在露台冰凉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飞快地抬手擦掉,却越擦越多。
所有强装的镇定、疏离、冷漠,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恨自己的不争气。恨自己竟然还会因为他的话而流泪。
时宴清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心脏像是被凌迟般疼痛。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替她擦拭眼泪。
胡蝶却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躲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栏杆上。
“别碰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尖锐,充满了恐慌和抗拒。
时宴清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黯了下去,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对不起。”他低声道,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又……逾越了。”
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给她留下安全的喘息空间。
胡蝶靠在栏杆上,微微喘息着,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她别开脸,不再看他,只是看着脚下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
心乱如麻。
他刚才那番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她冰封的外壳,露出了里面从未愈合的血肉模糊。
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他弄丢的是什么。
不是Dr. Hu的荣誉和光环,而是那个单纯的、笨拙的、喜欢着他的胡蝶。
这份认知,比任何昂贵的礼物、任何精准的帮助,都更具有摧毁她心防的力量。
因为她忽然发现,她所以为的、他基于愧疚和补偿的纠缠,底下埋藏着的,或许是一份迟来了七年的、对她“本身”的看见和珍惜。
这个发现,让她恐慌,却又……无法抑制地,生出一丝可悲的悸动。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在露台上,一个无声流泪,一个沉默地陪伴,中间隔着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七年无法跨越的时光鸿沟。
不知过了多久,胡蝶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眼泪止住了,只剩下眼眶和鼻尖的红肿,提醒着刚才的失控。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尽管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时宴清,”她开口,没有看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疲惫的决绝。
“我们……都向前看,好吗?”
说完,她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向他。
时宴清也正看着她。听到她的话,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但很快被一种复杂的、近乎认命的平静取代。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
然后,他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向前看。”他重复了一遍,像是承诺,又像是告别。
说完,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停留,转身,一步步走向露台通往宴会厅的玻璃门。
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莫名地透着一股沉重的、孤寂的落寞。
胡蝶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融入那片璀璨喧闹的光影里。
手中的那杯水,已经变得温热。
心口的位置,却空了一块,凉飕飕地透着风。
她以为她会松一口气。
可为什么……却感觉更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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