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咸鱼的加班生活

　　“这就是我原来的家吗？真不错。”汤阿姨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纪里回头去看，惊讶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这位有着金黄外壳，山形顶部，造型经典的面包人恢复了五十多岁女性的外貌。岁月予她一缕缕白银的发，一道道承过笑与泪的纹。她的皮肤开始变得松弛，肩背轻微弓起，眼睛多了一层淡淡的雾光。可她眉眼舒展，眼神温和，嘴角微微翘起，肩膀自然垂落，整个人不再一丝不苟，仿佛成为了小山坡上一棵自然生长的树。

　　“走着走着我就觉得自己有点不一样了，终于变回来了，我都有点不习惯了。”汤阿姨一摊手，笑着说。

　　“太好了！我其实一直担心，如果出来以后大家还是变不回来，怎么办呢？”

　　“哈，我就知道你这小姑娘想很多。在疗养院的时候，你嘴上说的坚决，其实是没时间考虑更多问题。要是让你去组织那些老头老太，让你多听几句他们的抱怨质疑，你说不定就要怀疑自己啦。”

　　“呃……真的有可能……”纪里尴尬得仿佛被人看见了自己袜子上的破洞。

　　“虽然大家在那里对工厂的归属感下降了，但还是很多人没想起自己的过去和初心。万一把他们带出来以后，他们过得不开心，那……不、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把他们都带出来不对。”她坦白，但马上恨不得多长一张嘴讲清楚自己混乱的想法。

　　“别紧张，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担心他们强行清醒过来，可能会痛苦，如果呆在原处糊涂着过日子，至少赖活着，怕他们怨我骗人了嘛。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人应该过人的生活，不应该作为面包而死。我要去争取，去抓住机会。如果有可能，那帮一把同类也未尝不可。

　　“至于这会不会违背他们的意愿？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要一辈子都浑浑噩噩，让别的东西决定自己的命运，那被我骗和被工厂骗也没什么区别。我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至于对不对，我也不是神，怎么说得准，让未来审判我好了。”

　　纪里心里那块一直以来让她惴惴不安的大石放下了。她担心自己带着一院子面包人半夜大逃亡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害怕擅自决定了别人的人生却不能对此负责。可这位成熟而智慧的女士安抚了她，说没关系，我们都不必是绝对正确的大英雄。

　　“我最后没有强行带走小杏，因为我觉得她已经有能力作出自己的选择了。她醒过来了。”

　　“我知道哦，我支持你们两个的决定。”汤阿姨补充道，“纪里，你很了不起。我虽然开始疑惑，开始发问，开始期待，但从来没有想过付诸行动。如果不是你站起来拉了我一把，我肯定最终也只会变成一块硬邦邦的风干面包。你是个善良又勇敢的人，不必对自己要求太苛刻。”

　　那是因为她来自这个世界之外，不曾被同化，也没有太多顾虑，纪里心想。不过，自长大以后，还是第一次有人直白地夸她，赞许她的勇气与行动力。她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许除了一个没有梦想、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她也可以是个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勇气的破局者。

　　她们就这样边聊边往山下走去，经过镜子般的湖泊，穿过还未成熟的麦田，走到第一间木头房子前去。

　　那真是间漂亮的小房子，两层楼高，二楼有精致的小阳台，屋檐下、栏杆上挂满了铁桶，里面种着各色的舞春花。一楼外侧延伸出一个带屋顶的木质露台，数十个红陶盆摆满了两侧围栏，天竺葵和长寿花在其中恣意生长。露台上有一张大长桌，一位围着花围裙，扎着黑底碎花头巾的大婶正揉着面。她前方那张铁黑色的厨房桌上，一个搪瓷烧水壶咕噜咕噜地烧得冒气。

　　“你好。”

　　那位大婶停下了手，她冲纪里点点头，却没有直接回应问好，扭头冲屋后喊道：“老头子，来客人了！”

　　“又来一个吗？可真少见。”还没看见人，就先听到一把沙哑的声音答道。下一秒，一位穿得灰扑扑，戴着小毡帽，一手拿着斧子，一手还拎着半截木柴的大叔出现在她们眼前。

　　“咦？你倒是有点眼熟。”大叔粗略地扫过二人，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汤阿姨。

　　“我姓汤，过去应该是住在树林那边……”

　　汤阿姨简单地讲过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主人们表示，他们虽然记不清汤阿姨了，但无论是久别家乡的游子，还是意外到来的客人，都欢迎她们在这好好生活。他们似乎也曾听说过有个神奇的面包工厂，据说能找到且进入的人很少。这些年有过几个人从外面回来，但没有听说过有关的事情。

　　最后，大叔大婶热情地将她们安置在自己家中，等汤阿姨找到自己家，并把那因空置过久而暂时无法住人的房子收拾出来再搬走。

　　……

　　这一天，汤阿姨与前来拜访的客人一边熬果酱，一边聊天叙旧，纪里出门随意地在附近走走。

　　这是一个如童话般美好的村庄。猫咪在火炉边小憩，黄狗在草地上追逐兔子和鸭群，鸟儿蹦跶着啄食落在地上的苹果，牛羊是远山的草甸上飘动的花。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种满了花，炊烟袅袅，空气中尽是甜甜的烘焙香气。纪里像是走在一场无人舍得惊醒的田园之梦里。

　　这些天她碰到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大都皮肤黝黑，衣着朴素。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去栽种、收获、烹饪，过着充实又平和的生活。她甚至认识了一个经常在房子外准备食材的女人，每次遇到纪里，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都很热情地将自己做的食物分给她尝尝。女人高高瘦瘦，干起活来虎虎生威干净利索，说话却是温声细语。

　　“小纪，又出来散步呀。”今天女人站在树下，在一个巨大的木盆中洗着浆果，看来她今天在做果酱。她招了招手，向纪里递了一把果子。她的手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几个果子红得发黑，晶莹剔透。

　　纪里连忙道谢，接过来，吃了一颗：“唔，好甜！”。

　　女人爽朗地笑了，又挑出一把递给纪里，才将洗好的浆果用大勺子舀到一边的大锅里去。纪里看着，觉得她和蔼可亲，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她是不是忘了什么，纪里突然生出一点出门前忘记检查炉灶的焦躁感，但完全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也许是她过于敏感了，毕竟这样美的山村，这样平静自由的田园生活，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真好啊。”纪里继续朝前走去，“就像童话故事里经典的结局，对于从工厂出来的面包人来说，大概就是，‘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自己的家乡里’吧。”

　　突然，从远山吹来了一阵大风，风声呼啦啦地，吹过山丘，吹过树林，吹过麦田，宛如一口长叹的气。天色被扰动了，不再是诗歌一般梦幻的澄澈的天蓝色，而是一种奇特的青灰色。

　　“哎呀，又到了这个时候啦。”女人从后头匆匆越过纪里，向麦田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村里的人像春笋一般从各处冒出来：从山坡上放牧回来的男人，手上还沾着面粉的妇人，后院里荡秋千的孩子，树下打果子的少年，他们熟稔地互相问候，往麦田走去。

　　纪里跟着人们走了一段，看见汤阿姨站在家门前，脸上还带着点笑意，更多的是茫然。

　　“一起走吧，这应该是你们第一次经历这个。”邻居的老太太主动招呼她们。

　　汤阿姨看到了纪里，松了口气，忙走过来，说道：“不知道是什么大活动，一下子大家都往一个地方去了。”

　　她们两个只能像忙头苍蝇一样，跟着人流的方向走向村外。

　　麦田竟然成熟得那么快！纪里感觉几天前还是刚分化出幼穗的青绿色的麦子，如今麦秆已经干枯，麦穗低垂，饱满的麦粒泛着喜人的金黄。

　　村民们有条不紊分散在田野里，镰刀划过，麦穗唰唰倒下，像金色的浪潮从远方一层层向岸边推涌。纪里被这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由于并不熟悉收割的操作，她只能学着孩子们，将割下的麦子捆起来，由推着小推车的村民将麦束运输到空地晾晒。

　　约是人们太勤劳能干，又或是纪里累得搞不清楚到底过了几天，还没等她从昏头转向的“我是谁？我要去哪里？我要做什么”的困惑中挣脱出来，她已经参与了捆麦晾晒、脱粒、扬场、润麦、磨粉和筛粉等一系列面粉制作流程。而那刚收割完的田野，已经被清理干净，深翻整地，重新播种了。

　　这不科学，我甚至不记得自那天起有过黑夜，纪里心想。她看着已经零星有浅绿探头的麦田，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一个荒诞的梦里。且不论村民们如何做到毫不知倦地干活，效率之高让人佩服，光是这被按下暂停键的日夜交替，麦子惊人的生长和成熟进度，就挑战了她的记忆中的常识。

　　这难道是魔法吗？所以“从此人们幸福地生活在这里”并不是故事里的修辞，而是真的可以在现实生活里看到随心所欲的日夜，快速生长的作物，见证人力胜天的奇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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