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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宴藏谋
入了腊月,寒风携雪意扑面而来,柳梢尚未吐芽,梅蕊却已悄然含苞。府中角落炭火微熏,纱窗之外,偶有几声爆竹远远传来,提醒着世人——年关将近了。
沈昭立于浮岚院廊下,披着水绡小氅,望着檐前细雪静落。屋檐下悬的红灯尚未点燃,却先被风吹得轻轻摇晃,仿佛也嗅到了年节将至的烟火气。
此时府里却不止是为新岁忙碌,近日还有一桩喜事传开:五姨娘喜得身孕。
颜府上下皆为此沾喜气,颜崇武闻之大喜,不仅给五姨娘添置了几箱珠玉罗衣,还特意开放了都城东郊的颜氏梅苑,设三日暖宴以娱家人好友。
梅苑本就有几处天然温泉,这一开放,便引得府中诸女眷欢声一片。
颜桑榆早已拉着几位小娘子偷偷筹谋落雪时分泡汤赏梅,而沈昭,心思却不在汤泉雪景。
浮岚院内却一如往昔,炉烟清暖,帘影幽淡。
她斜倚妆台,指间轻转一封信笺,蜡封未破。妆台上的铜镜中,映出她清瘦的面颊与雪白衣领边微敛的笑意。窗外一枝海棠残雪未融,似在无声诉说旧年的余绪。
信是李扶枝今晨自西江书肆带回,封泥完好。沈昭起初不过是抱着试探之心让她送递一二,几番往返之后,信未拆、话未漏,她才真把这位沉静内敛的新丫头放进了心中。
她慢条斯理拆开信封,纸页微泛檀香,字迹俊秀,寥寥几行:
前所托事,已细访
东市熙春楼,三百两;南市稗史堂,五百两。皆低于市价三成
落款未署名,只在末尾添了一句:
愿卿清平,展信为慰
沈昭看完轻轻一笑,将信收起,放入妆匣底层。
——熙春楼,稗史堂。
她的目光微凝,仿佛能透过细雪望见那不远不近的独立铺门,心中算盘已起——这次梅苑之行,也许正是个借口。
只是要想在府中设宴期间脱身而不动声色……得费些巧思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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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脚西斜,雪意微拢。
颜府的车马缓缓驶出宅门,沿官道向东而行,往梅苑而去。一路檐牙甫雪,蹄声碎响,女眷所乘的步辇与轿车间,皆隐约传来笑语香音。
沈昭坐在内里软轿中,袍角铺着白狐氅,炉中檀香温婉,熏得人心也泛起一层薄暖。
轿帘微卷,帘外风雪落肩,她轻轻挑起帘角,朝外望去。
行至东市,街头熙来攘往,喧嚷热闹不减,熙春楼的招牌隐在一排铺子之后,低调而不失生意。她眼中一闪,看清楼下出入之人,多是市井客商,也有文人墨客落脚歇脚。
她眸光一转,轻轻将帘落下,指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暖炉边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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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苑小宴正酣,檐下雪压红梅,风卷花香,亭台水榭间笑语盈盈。惟东南角落一隅却格外清幽,檐下红炉正暖,香烟袅袅。
二姨娘一袭橙朱织金斗篷,身畔熏炉暖香缭绕,正斟着梅子酒。
衣香鬓影间,一道翠影悄悄靠近。
“二姨娘安好。”沈云舒款款施礼,声如拂柳。
二姨娘闻声抬眸,眸光一转,却未即起身,只眉眼弯弯地望着她,道:“原来是沈家大娘子。”
语调和煦,笑意温婉,却不着半点亲昵,反似雾里看花。
沈云舒展颜一笑,轻声道:“若二姨娘不嫌弃,云舒愿陪上一盏。”
这位颜府二姨娘,出自菱川文氏——世代书香,祖居太湖之畔,以“水阁藏书”扬名江左,家族所设“浮玉书院”更是建于舟上,随水位浮沉而移,清雅非常。正因其见识通透、心思深远,远非颜府旁的姨娘可比,沈云舒才会特意前来寻她一语清谈。
二姨娘执盏略点,笑意不减:“姑娘若不嫌我这儿冷清,便坐坐吧。”
沈云舒落座,片刻后才低声启唇:“沈昭妹妹能得此婚配,是她福缘。只是……三郎君当初,是太后口谕亲赐与我的良缘,今番虽不说什么,却未免心有不甘。”
这话既是诉苦,也是引子。
二姨娘将盏中酒抿了半口,慢条斯理道:“世事无常,哪一桩姻缘不是阴差阳错。况且,如今进门的是谁,并不代表将来稳坐的是谁。”
沈云舒眸色微动,轻声道:“可如今颜家老夫人对她极是维护。”
二姨娘只清浅一笑:“昭娘子出身虽平,但运道不浅。然若说真正能持久立足于颜家,靠的从来不是出身,也不是宠爱,而是——筹谋与气度。”
她似不经意看了沈云舒一眼,语气松弛却句句有锋:“姑娘若真不甘,不妨静看几步,倘有一线风起,也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顿了顿,又似喟叹般一声轻言:“你这模样,这神态,立于三郎君身侧,旁人也该以为正室不过如此。”
沈云舒垂眸,手中茶盏转了半圈,轻声问:“姨娘这话……可是怂我逾矩?”
“怂”字一出,像是虚试一探,语带微讥。
二姨娘却不恼,笑得极浅:“我这人,最怕旁人看不清自己分量。你既心里有火气,倒不如趁早学着借势生花。”
她微抬酒盏,对着那枝压雪红梅,轻描淡写一句:“老夫人心疼的,不过是三郎君与颜家子嗣;上官氏虽掌中馈,却最忌旁人动她分寸。倘若有人提醒她——这媳妇不但未稳心腹,反而藏了几分忤逆,又难得三郎君欢心意……你说她会如何?”
沈云舒眼底一亮,像是听懂了什么,又像被轻轻点醒。
二姨娘却已收了笑,顺手将酒盏放回几上,指腹轻绕杯沿,语气轻得像一句闲谈:
“可你也该问问自己——若真布下这场局,又该如何将那易子之事,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这话落定,她起身拢了斗篷,曳步而行。
朱裳曳雪,背影潇洒,只一句话落在沈云舒身后,温柔却如针:
“这般容貌,这样年纪,若只懂服从命数,那才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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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厢暖房里炉烟袅袅,红梅压雪,映得屋中一片熏红喜气。
檐下几案正围坐着颜府女眷与诸位贵妇,梅子酒温着,笑语盈盈。
彼时,颜崇武与都中几位官员则另在西廊暖阁中议事,男宾不入此室,女眷便少了拘束,几杯下肚,气氛便渐热闹起来。
谁知正说着话,五姨娘忽然“哎呀”一声,捂着胸口靠向身旁婢女。
“怎么了?”沈昭与旁几位少夫人俱是一惊。
五姨娘脸色发红,掩唇低咳一声,嗔气未消:“没事……就是这几日总觉反胃,今儿酒香一扑,心头慌得紧,想吃点酸的压一压。”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怔,随即笑作一团。
“酸得厉害,怕不是怀了个小郎君哟!”
“酸儿辣女,五娘这模样,看着也不像是女胎。”
“我倒瞧着,是个抢婆心头肉的小子呢。”
五姨娘被笑得又羞又乐,正欲说话,却“呕”了一声,连忙拿帕子掩唇:“这口气真压不住了……”
沈昭坐在下首,听罢便轻轻抬眸:“我倒记得,东市观桥那边有一陈杂嚼的小摊,做得一手酸枣糕,用的还是早腌的盐津青梅。酸得开胃,却不咬喉,五姨娘若愿,我可一试寻来。”
“陈杂嚼?那不是流摊么,冬日里可还有?”
“那家老字号了,寒冬也不歇,只是每日出摊早,卖得快,得赶巧了。”
“听起来倒是稀罕物。”
“若三娘子真能寻来,那可得谢你一份情。”
众人言语间,目光皆投向了上首。
沈昭也不失时机地起身向上官氏行礼,语气温顺从容:
“母亲,五姨娘身子不适,若能解馋些许,也算儿媳一片心意。陈杂嚼就在东市,离此不远,儿媳愿亲自跑一趟。”
席间稍顿,众人眼色纷纷看向上官氏。
上官氏原本只是手持香盏抚着,神色并无波澜。听得这话,眸光微转,似有一瞬迟疑。
她早看出沈昭今日心绪不同,又怎会不知这般“请命”未必全为五姨娘?
然五姨娘此番怀胎已得老爷宠宠爱有加,她若不应,惹得这位姨娘再嚷上几句,只怕更烦。
上官氏目光微顿,似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抬手拈了一枚梅枝糕,语气清淡:
“既如此,便劳你一趟吧。雪地滑,叫扶枝随你——若寻不着,也别强求,别冻坏了。”
五姨娘近来承宠日盛,行事亦愈发矜娇难调。
沈昭俯身一礼,声音清柔:“多谢母亲体恤,儿媳省得。”
她抬头时,眼底已无喜无悲,眸色清清淡淡——
陈杂嚼在东市东巷,熙春楼,不过一墙之隔。
宴席间众人仍在打趣五姨娘将来若得子如何如何,沈昭已命人备车,于寒风初紧的冬日正午,披上烟青斗篷缓缓步出梅苑。
落雪初歇,红梅带霜,檐下风铃响成一串银声——
这场宴里藏心思的,又何止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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