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明月夜

作者:一颗小蓝莓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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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鸣寺重逢


      正素巷私宅的血腥气仿佛渗进了崔玄珠的骨髓。那夜之后,她高热不退,昏迷了整整三日。

      药汤灌进去,如同泥牛入海。

      吴嬷嬷和四名丫鬟衣不解带地守着,听着她在梦魇中发出破碎的、小兽般的呜咽,冷汗浸透重衫。

      偶尔清醒的片刻,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瞳孔深处是一片燃烧后的死寂荒原,再无半分往日的温顺乖巧。

      第四日清晨,她终于退了热。眼神却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淬了冰、染了毒带着无尽恨意的光,锐利得能割伤人。

      每年一次的巡店,家中男丁皆外出巡查分铺去了。

      玄珠跪在泉石斋的堂中,求外祖母让她回东京,她身子不好,再拖延下去怕再无缘侍奉父母身边,趁着她还能动想早日回到东京尽孝。

      外祖母见玄珠醒来给她请安还没等高兴,就见风一吹就能倒了的外孙女跪在地上,要回东京。

      看着凝儿惨白病态的小脸,她本能的拒绝。

      “你这副身子现下如何能奔波劳累,你要想回去等开春了身子好些,让你表哥护送你回去。现在家中一个男丁没有,你让我怎么放心你独自踏上这千里路途?”

      外祖母心疼的起身扶她,她却一动不动。

      大舅母也上前劝她:“是啊凝儿,现在外面不太平。朝廷派来的按察使贪污受贿被杀,平崖王也被行刑,你此时回东京让我们怎么放心啊。”

      崔玄珠听了此话,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握紧袖中的纤手,抬头回望外祖母的眼睛。

      “外祖母,我现在的情状能不能挺到开春都是未知数,外孙女不孝,今日您若不同意,我就是走也要走回东京。”

      见她眼里的决绝,老夫人楞在原地。从小乖顺听话的凝儿,这是怎么了?

      见她如此决绝,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走,大有不松口她就跪在这不动的架势。想来她身在病中又思亲心切,外祖母叹了口气实在无法,只得同意。

      “一应繁琐累赘的东西都不要,挑捡些重要的带走就是。”崔玄珠回了晚香堂,抱着焦尾琴嘱咐她们。

      当天下午,崔玄珠就在外祖母和舅母还有裴含宜不舍的泪眼中,带着一众仆妇丫鬟和武夫踏上了回京之路。

      “表姐!我会去东京看你的!”

      华鼎宝盖的马车驶离平崖时,一队身穿郑氏镖局的人马坠在了队伍后面。

      那是晨起崔玄珠让品秋带着邬公子留下的玄玉去积潭巷请来的。

      崔玄珠躺在狐裘毯上闭着眼。车窗外是熟悉的平崖山水,曾是她心灵的慰藉之地,如今却成了刻骨铭心的故土。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痛。只有心口那个巨大的、血淋淋的空洞,在疯狂叫嚣着复仇!

      父亲的血不能白流!那些魑魅魍魉,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付出代价!

      中途歇脚时,探春上了马车给小主子送吃食,临出去前为她盖上厚实的兔毛毯,见她神色漠然一言不发的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全然不似往日的和善亲和的模样。

      平日里小姐最喜欢捏她的胖脸了,每次她一靠近主子都会被捏捏脸颊。可自从主子得知身世,别说捏她的脸了,连和主子最亲近的逐月她都是理都不理。

      下了马车忧心忡忡地私下和逐月低语:“逐月姐,小主子莫不是真被刺激到失心疯了?这眼神,这做派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

      逐月沉默着,只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小姐私心里是怨她们几个的,她们和王爷一起瞒了小姐十六年。

      若非小姐误打误撞发现,说不定还会被瞒一辈子,永远都发现不了自己的身份和王爷真正的死因。

      她想着小姐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幽冷火焰的眼睛,那不是疯,是比疯更可怕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华鼎宝盖的马车上,郑氏镖局的领队杨真上前敲了敲车壁,高声穿透这喧嚣的雨声:

      “小姐,雨太大了!这里是山脚下容易发生泥石流,不宜赶路,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等雨停了再走吧!”

      崔玄珠手里拿着郴州的舆图“山上就是鸡鸣寺,去捐点香火钱到寺里避雨吧。”

      鸡鸣寺年久失修的瓦檐上,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翘起的檐角倾泻而下,织成一片迷蒙的水幕。

      偏厅里的官兵正停放着一口漆黑棺椁,在昏暗烛火下泛着冷硬幽光,那是金丝楠木特有的沉重与华贵,此刻却只盛着一具冰冷的躯壳–平崖王姬泓。

      崔玄珠静静立在回廊的阴影里,目光穿过雨帘,落在那副棺椁上。冰冷的木壳,隔开了生与死,也隔开了她与亲生父亲相认的可能。

      半个时辰前,一队官兵人马入了鸡鸣寺避雨。

      雨水裹挟着凉意,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领口袖口,激得她一阵轻咳,单薄的身躯在素色衣衫下微微颤动。

      “小姐,仔细寒气。”逐月低声道,将一件貂皮大氅披风轻轻拢在她肩上。

      崔玄珠没有回应,视线凝固在偏厅门口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那个人她认识,是她救过的邬公子。

      他依旧一身玄色劲装,披了一件黑色的黑狐毛大氅,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正沉声吩咐着什么。

      几个抬棺的杠夫在他面前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方才就是这人,呵斥了那几个因不敬王爷口出恶言而动作粗鲁、险些磕碰了棺椁的杠夫。

      “王爷为国为民,纵使身故,亦当受礼敬。再有半分懈怠,军法从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穿透力,压过了磅礴雨声,清晰地传入崔玄珠耳中。

      她看着他转身步入偏厅,背影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不多时,他亲手点燃三炷线香,袅袅青烟在棺前升起,模糊了他肃穆的侧脸。

      他对着棺椁,深深一揖。

      他走后,几个守着棺椁的士兵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装模作样!一个贪墨暴力征税的逆王算什么为国为民,要不是按察使死了轮得到他?”

      另一个士兵怼了他一下让他小声点“哎呦喂,你可小点声吧,你知道他是谁吗?那是在麓山猎场救了圣人的国公爷,你不要命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崔玄珠的喉咙。不敢再看地别开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父亲死后,竟还要受此大辱,若非邬公子出言呵斥,不知父亲死后还要受多少屈辱。

      路上她就听说了,圣上任命护丧使护送王爷棺椁回京,只是不知道竟是邬公子担任此职。方才见了父亲的棺椁她才发觉,圣上以金丝楠木的棺椁特命护丧使护送棺椁回京,或许圣人对王爷的死心存疑虑!

      可那个躺在里面、她尚未来得及唤一声“父亲”的人,终究是看不到她长大,等不到她有能力庇护自己,便寂寥地倒在了太子的屠刀之下。

      夜深了,雨势稍歇,只剩下细密的淅沥声。胸口那股翻涌的悲愤与孤寂如潮水般拍打着心脏,几乎要将她淹没。

      心烦意乱的掀开锦被下榻,逐月及时上前为她披上大氅,正想跟着小主子一同出去就听见一声淡淡的低语:

      “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你退下。”

      崔玄珠走到廊下,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放下怀中的焦尾琴放在石桌上。指尖拨动琴弦,一曲《空山忆故人》在潮湿的空气中幽幽流淌开来。

      琴音低沉而哀婉,没有刻意渲染的哭嚎,只有深不见底的思念和沉甸甸的悲愤之情,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叩问这无边的雨夜。

      琴声如泣如诉,在寂寥的雨夜中盘旋。

      忽然一阵裹挟着雨腥气的夜风骤然卷过回廊,吹得廊下的灯笼剧烈摇晃,光影凌乱。几滴冰冷的雨水被风斜斜刮来,猝不及防地打在崔玄珠微凉的手背和面颊上,激得她指尖一颤,琴音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突然一方干燥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隔绝了斜飞的雨丝。

      崔玄珠琴音一顿,微微侧首。

      一把深青色的油纸伞,稳稳地撑在了她的头顶。伞柄握在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几道新鲜划痕的手里。

      她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撞入一双深邃的瑞凤眼,心头一跳是邬公子。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玄色的衣袍下摆被雨水浸湿,颜色更深了几分,衬得他面色有些疲惫的苍白。他走路时,左腿似乎有些微的不自然。

      救他时,并没有腿伤。

      “春夜寒凉,姑娘莫受风寒之苦。早些回屋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并未在她脸上过多停留,只落在她沾了雨珠的衣袖上。

      他的话语简洁,甚至有些疏离,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弱者的关照。

      崔玄珠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微跛的左腿,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随即敛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按,止住了余音。抱着琴缓缓站起身,对着他庄重的地颔首致意。

      他不认得她,她亦没有戳破她曾救他的旧事。

      邬开霁亦微微颔首回礼,目光掠过她纤细的身影和怀中古琴,并未多做停留,放下伞便转身,一步步走向回廊另一头。

      雨丝敲打回廊的声音和他刻意放轻却依旧略显滞涩的脚步声,渐渐融入了雨夜的背景。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崔玄珠才收回视线。她低头,看着被小心放在廊柱旁、那柄犹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深青色油纸伞。

      “探春。”她开口,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把外祖父配的那瓶金玉续断膏,给那位送伞的邬大人送去。”

      探春应声而去,逐月伸手要接过小姐怀里的琴,被崔玄珠侧身躲过转身走向自己的禅房。逐月眉宇之间浮上苦涩,讪讪的收回手。

      推开房门的一瞬,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被厚重云层遮蔽的天空,那里一片漆黑,不见半点星光。

      “逐月,”她的声音很轻,如同这夜里润物无声的雨丝,“你说,这月亮还会出来吗?”

      逐月听到这声低语,脚步停在门口,看着小姐清瘦单薄的背影,心头一酸,语气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小姐,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崔玄珠没有回头,只是抱着焦尾琴的手指,悄然收紧。

      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或许能等得到那一日,父亲呢?那个为了护她平安,连远远看一眼都成了奢望的人,永远也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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