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冬迭春

作者:知情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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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刃融冬


      晨光像温牛奶般泼进厨房时,裴亦初正对着平底锅里的太阳蛋调整火候。
      蛋黄在橄榄油里微微颤动,蛋白边缘泛起焦金色的蕾丝边,这是白暮雪最近唯一能完整吃完的食物。
      胰岛素泵的提示音在抽油烟机的轰鸣中显得微弱,像隔着一层水幕的警报。
      “血糖”。
      裴亦初转身递来橙汁,指尖带着胰岛素的凉意。
      白暮雪小口啜饮果汁,玻璃杯沿沾着他的唇纹,与裴亦初的指纹重叠成模糊的地图。
      他盯着对方手腕上新增的针孔,那些细小淤青排列成星座的图案。
      “你昨晚没睡好”,这不是疑问句。
      晨光在裴亦初眼睑下投出淡青色的阴影,像雪地里未融化的残枝。
      裴亦初只是把太阳蛋装盘,蛋黄正好落在盘子绘制的樱花图案中心。
      “梦是反的”,他忽然说,餐刀划过蛋黄的瞬间,金色液体会让人想起某个坠落的梦境。
      轮椅碾过地板时的声响改变了节奏。
      白暮雪注意到橡胶轮换了新胎,而裴亦初的皮鞋后跟沾着陌生的红泥,广州城区没有这种土质。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任由对方动作熟练的帮自己系好餐巾。
      整个白天他们都在沙面岛游荡。
      裴亦初推着轮椅走过殖民时期的拱廊,在每处有阳光的长椅停留。
      他买来姜撞奶,自己先尝过甜度才递过去,在圣心教堂前,他突然蹲下调整白暮雪的鞋带,手指在踝关节停留的时间超过了必要。
      “你好像在完成什么清单”,白暮雪突然说。
      一片菩提树叶落在他白发间,像别在雪地上的绿色胸针。
      裴亦初的笑声被鸽群扑翅声打碎。
      他指着远处珠江的游船:“明年春天,我们坐那个去出海口”。
      变故发生在傍晚。
      裴亦初接到电话时,蜂蜜核桃酥正烤到第三分钟。
      他盯着手机屏幕的闪烁,“妈……”这个音节被他含在嘴里咀嚼良久,最终变成仓促的收拾声。
      白暮雪看着他撞倒药架,胰岛素针管滚落一地。
      裴亦初甚至穿错了外套,那件驼色风衣是衣橱里最薄的,根本挡不住夜间的江风。
      “很快回来”,裴亦初的吻落在白暮雪额头,带着蜂王浆的甜腻和某种金属般的颤抖。
      门关上的瞬间,平底锅里未清洗的蛋液凝固成焦褐色的地图。
      三公里外的老宅里,徐秋澜摔碎了青瓷茶杯。
      碎片在裴亦初脚边绽开冰花般的图案。
      “监护权?私人医生?”
      她的高跟鞋碾过药片,“你胰岛素泵的储药器还剩多少?27%!”
      裴亦初沉默地擦拭眼镜片。
      镜面上沾着的奶油渍是早晨给白暮雪试蛋糕时溅上的。
      “他进步了,妈,昨天吃了整块牛排……”
      “那你呢!”
      徐秋澜扯开他的衣领,心电监测贴片的痕迹暴露在灯光下,“装心脏起搏器的人是谁?在病历上写‘预后不良’的是谁!”
      窗外掠过货轮的汽笛声。
      裴亦初慢慢跪下来捡碎片,指尖被划出血痕。
      “总得有人……”他忽然剧烈咳嗽,胰岛素泵的警报与咳嗽声交织成刺耳的协奏。
      徐秋澜的声音突然破碎:“小初……妈妈只剩你了……”她的香水味混着抗抑郁药的气息,成为这个夜晚的注脚。
      当裴亦初返回公寓时,白暮雪正对着电视发呆。
      屏幕里江屿澈的演唱会预告片循环播放,那句“逾期不候”的歌词在房间里回荡。
      “你母亲……”白暮雪轻声问,手指无意识揪着毛毯流苏。
      “没事,办点手续”。
      他忽然注意到白暮雪手边的演唱会宣传册:“你喜欢江屿澈?”
      广告牌上的明星站在暴雨中歌唱,眼角泪钻闪烁如冰晶。
      “《逾期不候》救过我”
      白暮雪的声音像从很远地方传来,“在天台那天,对面商场在放这首歌”。
      裴亦初的呼吸骤然停顿。
      他想起急诊室记录里确实写着:患者称被音乐延迟跳楼时机。
      “下周他在广州开演唱会”,手机购票界面在他掌心闪烁,“要去吗?”
      白暮雪的眼睛突然被屏幕光照亮。
      那种光芒让裴亦初想起父亲实验室里的磷火,短暂却炽热。
      “可以吗?”白暮雪问得小心翼翼。
      “当然”,裴亦初按下支付键时,胰岛素泵正好发出低电量警报。
      他把手机塞进口袋,推着白暮雪走向阳台:“看,木棉花开始落了”。
      夜风卷着绯红的花絮扑进阳台,像一场温柔的雪崩。
      白暮雪伸手接住一团茸毛,发现花絮里藏着未绽放的花苞,这些本该在枝头绚烂的生命,提前陨落在春夜里。
      裴亦初从背后环住他。
      两颗心脏隔着衣物跳动,一颗机械规律如钟表,一颗脆弱如薄冰。
      “等到青岛看海时”,他的声音混着花絮的柔软,“我也给你写首歌”。
      远处珠江上的游船拉响汽笛。白暮雪忽然仰头:“裴亦初……”
      “嗯?”
      “你身上有医院的味道”。
      夜风突然变得很凉。
      裴亦初的白大褂下摆扬起,露出腰间新增的心电监测仪。
      而江屿澈的歌声从邻居窗户飘来,正好唱到:“余生太长/春天太短/逾期不候的/何止时光……”
      白暮雪握紧掌心,木棉花絮从指缝漏出,飘向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长河。
      那些光点明明灭灭,像无数正在奔赴或逃离的春天。
      白暮雪和裴亦初度过了春夏秋冬。
      雨声最先闯入意识。
      白暮雪数着窗玻璃上的雨痕,第十七道水痕分裂时,公寓门发出撞击声。
      裴亦初带着一身潮湿的寒气跌进玄关,胰岛素泵的警报声混着雨滴砸在地板上。
      “监护人的权限不包括门禁时间吧?”
      白暮雪的声音从轮椅里飘出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毯流苏。
      药盒散在茶几上,帕罗西汀的药片排成残缺的圆。
      裴亦初的西装下摆滴着水,在仿古瓷砖上漫出深色痕迹。
      他试图脱下浸透的风衣,动作却因为低血糖而笨拙:“医院临时……”
      “是医院还是酒吧?”
      白暮雪突然推动轮椅,碾过地上的水渍。
      “威士忌的味道,三号线的地铁废气,还有……”他停在裴亦初面前,仰头时颈椎骨凸出清晰的轮廓,“女士香水的后调”。
      胰岛素泵的警报声突然尖锐起来。
      裴亦初踉跄着扶住鞋柜,脸色在廊灯下显出灰败:“学术会议后的酒会,只是……”
      “只是什么?”
      白暮雪的指甲掐进掌心旧疤。
      “就像上次‘只是’同学聚会,结果在急诊室洗胃?还是上上次‘只是’门诊加班,却带着心电监护仪去酒吧?”
      雨声忽然汹涌。
      裴亦初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摸索着口袋里的葡萄糖凝胶,铝箔包装的撕裂声格外刺耳:“小雪,我需要正常的社交……”
      “正常?”
      轮椅猛地撞上衣帽架,胰岛素泵的导管在空中划出银弧,“带着心脏起搏器去喝酒叫正常?明明血糖监测仪在报警还硬撑叫正常?”白暮雪的声音裂开冰纹,“还是说……照顾我这个残废耽误你的‘正常’生活了?”
      裴亦初突然僵住。
      葡萄糖凝胶从他指间滑落,滚到轮椅轮胎旁。
      “你明明知道不是……”他的声音被雨声削薄,“这一年我……”
      “一年零十七天”。
      白暮雪打断他,轮椅后退时撞翻药架,“够久了是吧?久到开始怀念威士忌而不是薰衣草茶,久到觉得香水味比消毒水好闻……”
      警报器突然爆发出连续蜂鸣。
      裴亦初扶着墙壁慢慢坐下,额角渗出冷汗:“给我……抽屉里的胰高糖素……”
      白暮雪盯着他颤抖的手指。那些曾经温柔梳理他白发的手指,此刻正徒劳地抓挠地板。
      轮椅突然转向厨房,玻璃杯碰撞声混着药瓶开启的脆响。
      “自己打”,胰岛素笔被扔过来,砸在裴亦初胸口,“你不是最擅长自我管理吗?”
      雨声填充了所有沉默。
      裴亦初艰难地注射药剂,针头扎偏位置,血珠从衬衫下渗出。
      他抬头时眼圈发红:“是不是只有我快死了……你才相信我不会离开?”
      轮椅猛地调转方向。
      白暮雪的声音像玻璃碎片:“那我祝你长命百岁,毕竟裴医生最擅长从死神手里抢人,不是吗?”
      门被摔上的震动让吊灯摇晃。
      裴亦初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风衣像蜕下的蛇皮留在玄关。白暮雪对着空荡的公寓轻笑:“我就说……冬天不可能会和春天交迭……”
      黑暗从角落开始蔓延。
      最先失控的是嗅觉。
      威士忌的烟熏味幻化成父亲化疗时的呕吐物气息,香水尾调扭曲成漂白剂的味道。
      触觉接着叛变,轮椅的皮革坐垫变成化学实验室的胶皮凳,毛毯的纤维刺痒如许逸钦剪下的头发茬。
      “我再也不爱你了……”
      这句话被说出口时,电视屏幕正好映出白暮雪扭曲的脸。
      他怔怔地看着倒影,突然疯狂捶打失去知觉的双腿:“连你也不要听话了吗!”
      药瓶被扫落在地。
      氟西汀的药片四处滚落,像撒了一地的苍白虫卵。
      白暮雪挣扎着爬向厨房,瓷砖的冰冷透过衣料刺进骨骼。
      刀具抽屉被拉开的瞬间,他听见手机提示音。
      裴亦初的声音从录音播放器里流出来:“……我永远爱你……”
      钢刃映出他涣散的瞳孔。
      手机屏幕闪烁着电量警告的红光,录音开始卡顿:“永远……爱……永远……”
      第一道伤口出现在小臂内侧。
      血珠渗出来时,白暮雪忽然想起裴亦初缝合他伤口时的样子。
      “……爱……”
      第二刀划得更深。
      血线蜿蜒着爬过旧疤,橱柜玻璃映出他蜷缩的身影,白发沾着血迹贴在颊边,像被暴风雪摧折的芦苇。
      “……我永远……”
      防盗门锁传来电子音。
      裴亦初带着一身雨汽冲进来,樱桃蛋糕的包装盒从他手中滑落,奶油在玄关炸开粉色的花。
      柜门阴影里,白暮雪正用手术刀比划腕动脉。
      那是裴亦初用来拆医疗器材包装的专业刀具,此刻正反射着冰箱的冷光。
      “把刀放下”,裴亦初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求你……”
      刀尖陷入皮肤。
      血珠顺着不锈钢刃滴落,在瓷砖上溅出小小的星芒。
      白暮雪抬头微笑:“……血是暖和的”
      裴亦初缓缓跪下来。
      胰岛素泵的导管缠住他的手腕,“我的错……对不起……求你,把刀放下”
      他伸出空着的左手,掌心朝上像在承接雪花,“求你……”
      裴亦初没有求过人。
      录音还在循环播放:“……永远爱你……”电子音因为电量不足而变调,像坏掉的八音盒。
      “蛋糕……”,裴亦初试图挪动膝盖,胰岛素泵突然发出急促警报。
      他无视胸口闪烁的红灯,只是向前伸手:“宝珠巷最后一块樱桃蛋糕……你最喜欢的……”
      刀铛啷落地。白暮雪突然剧烈颤抖,血迹斑斑的手抓住裴亦初的衣领。
      “我累了……裴亦初”眼泪混着血滴在对方衬衫上,“一年了……我本该在一年前就该死了”
      裴亦初的吻落在染血的唇角。
      咸涩的血味与樱桃奶油的甜腻交织,胰岛素泵的警报声成为背景音。
      他颤抖着撕开急救包,纱布按上伤口。
      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从云隙漏进来,照见地板上融化的蛋糕,樱桃果酱像血滴凝固在瓷砖缝里,而裴亦初的眼泪正一滴滴落在白暮雪的白发上。
      晨光初现时,他们依然维持着相拥的姿势。
      裴亦初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对方沾血的发丝,胰岛素泵的警报早已耗尽电量沉寂。
      第一个吻落在额角,第二个吻落在眼睑,第三个吻悬在唇边,最终变成一句破碎的叹息:
      “……不是的……我们还没有去看海”
      救护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
      白暮雪在裴亦初怀里动了动,染血的手指抓住对方衣襟:“录音……”
      手机屏幕最后闪烁了一次,彻底变暗前,电子音轻轻吐出:“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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