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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当归引·劫第三章:薪火砺锋·当归何期
一九三九年,盛夏。
江南水乡深处,一个被蜿蜒河道与茂密竹林环抱的僻静村落,勉强隔绝了外界日益炽烈的战火硝烟。蝉鸣聒噪,震耳欲聋,在闷热得几乎凝滞的空气里织成一张令人烦躁的网。日头毒辣,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将苏家老宅后那片广袤的药圃蒸腾得如同巨大的蒸笼。泥土被晒得发白、滚烫,踩上去隔着薄薄的草鞋底都能感受到灼人的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药草辛香——有艾草的苦涩,有薄荷的清凉,但最霸道、最刺鼻的,是来自田垄深处那片特殊区域蒸腾出的、带着诡异甜腥的剧毒气息。
十七岁的苏紫苏,赤着双脚,站在一片特意被圈出来的、泥土颜色都显得格外深沉的毒草区田埂上。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和长裤,紧紧贴在单薄却已显出韧劲的脊背上。额发湿漉漉地粘在光洁的额角,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更衬得她面色苍白。但她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里面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专注,以及一丝深埋的、锐利的锋芒。
她沾满湿泥的手,此刻正紧紧握着一株刚从滚烫泥土里拔出的植物。根部带着新鲜的、深褐色的泥土块。植株不高,叶片呈掌状分裂,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根部那块状如纺锤的块茎,表皮呈深褐色,在毒辣的阳光下,隐隐泛出一种幽暗、不祥的紫黑色光泽——正是剧毒无比的草乌头!
田垄的尽头,靠近一排低矮药棚的阴凉处,须发皆白、身形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苏守正负手而立。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葛布长衫,面容如同被风霜雕刻过的古木,沟壑纵横,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古井无波地注视着田埂上唯一的孙女。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的森严气场,仿佛一尊矗立在生死边界上的古老神祇。
“草乌头,” 苏守正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过火的寒铁,字字清晰,穿透燥热的空气和聒噪的蝉鸣,冰冷地砸在紫苏耳中,“辛、苦、热,有大毒。归心、肝、脾、肾经。生用外敷可祛风除湿、温经止痛,用于寒湿痹痛、心腹冷痛、跌打损伤。然其毒性猛烈,内服极微量可回阳救逆,用于亡阳虚脱、脉微欲绝之危症。然……”
他的话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紫苏手中那株毒草:“分寸毫厘,生死之界!多一分,穿肠烂肚,神仙难救!少一分,则药力不逮,贻误生机!此为守护之器,非杀伐之兵!你可知其理?可明其险?”
紫苏迎着祖父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挺直了被汗水浸透的脊背,声音因为紧张和灼热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孙儿明白!医者操生死之权,一念为仁,一念为魔!毒药亦可为良药,全在运用存心!草乌之用,在于救濒死之阳,挽狂澜于既倒!非为取人性命!”
“好!” 苏守正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但声音依旧冰冷如铁,“既明其理,便知其重!今日炮制,若错一分火候,失一毫分量,你便去祠堂,对着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跪到明日此时!可听清了?”
“听清了!” 紫苏用力点头,握紧草乌的手心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剧毒的块茎里。
“开始!” 苏守正断喝一声,不再多言。
紫苏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那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辛香和燥热一起吸入肺腑,化作支撑自己的力量。她抱着那几株沾满泥土的草乌,脚步坚定地走向药棚旁边那个专门用于炮制剧毒药材的小土灶。
灶膛里,柴火早已被烧旺,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架在上面一口特制的厚壁小铁锅。锅底铺着一层均匀的、经过仔细筛选的河砂,已被烧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砂石被高温炙烤后的土腥气。
炮制草乌头,最关键的一步便是“砂烫”,以高温破坏其剧毒的□□结构,降低毒性,同时保留其温阳止痛的药性。火候、时间、翻动的手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轻则药效尽失,重则残留剧毒,杀人无形!
紫苏先用清水快速冲洗掉草乌块茎上的泥土,动作麻利而精准。她顾不上擦去额角滚落的、几乎要迷住眼睛的汗水,将湿漉漉的草乌块茎小心地铺在滚烫的河砂之上。瞬间,一股更加浓烈、带着焦糊味的奇异辛香蒸腾而起!
她立刻拿起一把特制的长柄铁铲,手腕沉稳而灵活地开始翻动。动作必须快!必须均匀!确保每一块草乌都受热一致,不能有半点焦糊,也不能有半点受热不足!铁铲与滚烫的砂石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的额头、鬓角、脖颈疯狂涌出,滴落在滚烫的锅沿上,瞬间化作“嗤嗤”的白气。她的脸颊被炙烤得通红,嘴唇却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死死盯着锅中那在砂砾间翻滚、颜色逐渐由紫黑转向焦黄的毒物,所有的感官和精神都凝聚到了极致。
时间在高温和专注中缓慢流逝。空气里,那诡异的焦糊甜香越来越浓烈,几乎要盖过药圃里所有的气味。紫苏的手腕已经开始酸痛,每一次翻动都如同在与无形的重物角力。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脑中清晰地回响着祖父反复强调的要点:色泽焦黄,质地酥脆,断面淡棕黄,无白心!无焦糊!
终于,当锅中草乌块茎呈现出均匀的焦黄色,用铲子轻轻一碰便发出酥脆的声响时,紫苏猛地将铁铲一收!动作干净利落!同时,另一只手早已准备好的一块厚湿布迅速覆盖在滚烫的锅上,隔绝空气!
她飞快地将锅端离灶火,放在旁边阴凉的石板上。做完这一切,她才敢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被热气熏出的泪水,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竹夹夹起一块炮制好的草乌块茎,仔细审视着它的色泽、质地,又轻轻掰开,查看断面。
色泽焦黄均匀,质地酥脆,断面呈现均匀的淡棕黄色,无一丝白心,更无半点焦黑!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疲惫和成就感的暖流瞬间冲垮了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抬起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看向田垄尽头的祖父。
苏守正不知何时已无声地走到了近前。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拈起一小块紫苏炮制好的草乌碎末,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那浓烈的辛香已变得醇厚内敛,焦糊味中透着一股奇异的药香。他又将碎末放入口中,用舌尖极其细微地尝了尝,旋即吐出。
整个过程不过数息,紫苏却感觉像过了几个时辰。
终于,苏守正抬起眼,目光落在紫苏那被汗水浸透、小脸通红却眼神明亮的脸上,微微颔首。
“尚可。” 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但紫苏却从这两个字里,感受到了一种比任何夸赞都更沉重的认可。祖父极少言“好”,能得一个“尚可”,已是极高的评价。她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几乎站立不稳。
“去洗净,歇息片刻。” 苏守正的声音缓和了一丝,“下午,辨识新采的‘断肠草’与‘钩吻’。”
“是,祖父。” 紫苏恭敬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草乌汁液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剧毒块茎冰冷滑腻的触感。每一次炮制毒药,都是一次在生死边缘的行走,一次对心志的极致淬炼。那深入骨髓的仇恨,在这日复一日的严苛磨砺中,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投入熔炉的钢铁,被反复锻打,去除了杂质,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坚硬、也更加冰冷。它不再是无序的怒火,而是化为了一种深埋于医者仁心之下的、极端冷静的锋芒——一种为守护而存在的、致命的锋芒。
- - -
药圃边缘,靠近竹林荫凉处的一小片空地上,五岁的苏辛夷正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他面前摊开着一张干净的油纸,上面摆放着几株刚采下不久的普通草药: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夏枯草,叶片肥厚的车前草,还有几根带着泥土清香的茅根。
他手里拿着一株车前草,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宽大的叶片,眼神却空洞地望向远处药棚的方向,望着姐姐在灶火前挥汗如雨的身影。那张原本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此刻瘦削了不少,下巴尖尖的,嘴唇总是习惯性地紧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默。那双曾经充满好奇和懵懂的大眼睛里,如今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阴霾,仿佛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翳。
自一年前那场血腥巨变后,苏辛夷便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巨大的惊吓和目睹父母惨死的创伤,如同无形的枷锁,彻底封住了他的喉咙。他变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呆滞。只有在面对姐姐紫苏时,那沉寂的眼底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那是他唯一的安全港湾。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活泼好动,对药材的兴趣似乎也消失了,更多时候只是这样沉默地蹲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拿着一个小簸箕,脚步轻快地走到辛夷旁边蹲下。这是个约莫九岁的男孩,穿着一身和苏家姐弟一样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机灵和早慧。他是秦艽。
三年前,苏守正在一次外出救治流民时,在乱葬岗边缘发现了这个奄奄一息、父母皆亡的孤儿。老人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苏家,收为学徒。秦艽这个名字,是苏守正取的,取“秦地之艽,其根坚韧”之意,希望他能如这味草药般,在乱世中顽强扎根,活下去。三年过去,秦艽在苏守正的严厉教导下,已认得不少基础草药,手脚勤快,人也机灵,成了药圃里的小帮手。
“辛夷,看我采的!” 秦艽献宝似的将簸箕递到辛夷面前,里面是刚挖出来的、带着新鲜泥土的几块黄精根茎,还有一小把嫩绿的蒲公英,“这黄精可好了,守正爷爷说能补气养阴,蒲公英能清热解毒!晚上让福婶熬汤喝!” 他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活力。
辛夷只是木然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簸箕里的东西,眼神毫无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几块石头。他没有任何回应,又默默地低下头,继续捻弄手里的车前草叶片,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秦艽对辛夷的沉默早已习惯。他并不气馁,反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小得意:“哎,我刚才看见紫苏姐姐炮制草乌头了!守正爷爷就说了两个字——‘尚可’!可厉害啦!那锅烫得吓人,我隔老远都冒汗呢!” 他一边说,一边模仿着紫苏翻动铁铲的动作,小脸上满是崇拜。
听到“紫苏姐姐”几个字,辛夷捻动叶片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抬起头,再次望向药棚的方向,虽然依旧沉默,但秦艽敏锐地捕捉到,辛夷那紧抿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放松了那么一丝丝。
秦艽咧嘴笑了,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很白净的牙齿。他知道辛夷听进去了。他不再打扰辛夷,自顾自地将簸箕里的黄精和蒲公英小心地倒在辛夷面前的油纸上,和那些夏枯草、车前草放在一起,然后拿起旁边一把小锄头,又蹦蹦跳跳地跑开,去清理另一片田垄的杂草了。阳光下,他那小小的、忙碌的身影,给这片笼罩在沉重与悲伤中的药圃,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充满生机的活力。
辛夷的目光从姐姐身上收回,落在了油纸上多出来的黄精和蒲公英上。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块最大的黄精根茎,粗糙的表皮带着泥土的微凉触感。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块黄精轻轻挪动了一下位置,和夏枯草并排放在了一起。然后,他又恢复了那抱着膝盖、沉默凝视的姿势,像一尊小小的、凝固的雕像。只有竹林的风拂过他额前细软的头发,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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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
一声长长的马嘶打破了午后药圃的宁静。一辆风尘仆仆、挂着“仁济堂”幌子的旧式马车,碾过村口的石板路,停在了苏家老宅斑驳的木门前。
车帘掀开,首先跳下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沉稳、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细布长衫,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温和,透着一股医者的仁厚与可靠。正是紫苏姐妹的舅舅,林佩兰的哥哥,林川柏。他身后,紧跟着跳下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和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少女林杜若,穿着新式的阴丹士林蓝布学生裙,剪着齐耳短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身姿挺拔,眼神明亮锐利,带着一种新派女性特有的自信和勃勃生气,三分温婉,七分果敢。少年林杜仲,则穿着合身的短褂长裤,眉眼灵活,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虽然脸上也带着倦色,但一双眼睛却好奇地滴溜溜转着,打量着这座隐藏在竹林深处的古朴宅院。
“川柏舅舅!杜若表姐!杜仲表弟!” 刚清洗完身上泥污、换了一身干净旧衣的苏紫苏,闻声从药圃方向快步迎了出来。看到熟悉的亲人,她沉静如水的眼眸里终于漾起了真切的暖意和激动,声音也带上了少女的清脆。
“紫苏!” 林川柏看到外甥女,眼中瞬间涌上难以抑制的心疼和酸楚。他大步上前,目光迅速在紫苏身上扫过,声音有些哽咽:“好孩子……让你们受苦了……舅舅来晚了……” 他张开双臂,将紫苏紧紧拥入怀中。这个沉稳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一年前惊闻噩耗,他心急如焚,奈何上海已成孤岛,路途阻隔,音讯难通。直到最近才辗转打听到苏守正的隐居之所,立刻便带着儿女冒险赶来了。
“舅舅……” 紫苏靠在舅舅宽厚的肩膀上,强忍了一年的委屈和悲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眼泪无声地滚落,将脸埋在舅舅带着风尘和药香的肩头,汲取着这久违的、令人安心的亲人气息。
“好了,不哭,不哭,都过去了……” 林川柏拍着姐妹俩的背,声音低沉而有力,“以后有舅舅在,不怕!”
林杜若上前一步,轻轻握住紫苏冰凉的手,眼中充满了真挚的关切和同仇敌忾的愤怒:“紫苏妹妹,你们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那些畜生……这笔血债,我们记下了!”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对!记下了!” 林杜仲也用力点头,握紧了小拳头,脸上满是少年人的义愤,“紫苏姐姐,以后谁再敢欺负你,我和阿爹阿姐帮你们打跑他!”
亲人温暖的话语和坚定的支持,如同涓涓暖流,暂时驱散了紫苏心底那无时不在的寒意。她抬起头,擦去眼角的湿润,对着舅舅和表姐弟露出一个虽然有些勉强,却无比真挚的笑容。
这时,苏守正也从药圃方向踱步过来。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对着林川柏微微颔首:“川柏来了。”
“守正伯父!” 林川柏连忙松开姐妹俩,对着苏守正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恭敬和感激,“晚辈无能,未能及时护住木哥和佩兰……多谢伯父庇护紫苏和辛夷!大恩大德,川柏没齿难忘!”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苏守正摆摆手,目光扫过林杜若和林杜仲,最后落在林川柏身后马车上卸下的几个大箱笼上,“路上不太平吧?带这么多东西?”
林川柏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伯父明鉴。上海那边……日本人查得越来越紧,很多药材都被列为军用管制,尤其是止血消炎的伤药,价格飞涨还很难弄到。我把能带的药材都带来了,特别是三七、白及、金疮散这些。还有……” 他压低了声音,“佩兰留下的那几本关于外科缝合和战场急救的手札,我也偷偷誊抄了一份带出来。这世道……这些东西,恐怕很快就能派上大用场。”
苏守正闻言,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芒,缓缓点头:“未雨绸缪,很好。先进屋吧,福婶备了饭食。”
一行人正要进屋,竹林小径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去河边清洗草药的何雅茹拉着秦艽和依旧沉默不语的苏辛夷回来了。
“伯母好!”“婆婆好!”林川柏和杜若杜仲想何雅茹问好!
“好!好!”何雅茹含泪答道。
秦艽看到门口这么多人,尤其是陌生的林川柏和衣着新潮的林杜若,愣了一下,随即机灵地拉着辛夷站到紫苏身后,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这是秦艽,我收的学徒。” 苏守正简单介绍了一句,又对秦艽道,“这是紫苏的舅舅林先生,表姐杜若,表弟杜仲。”
“林先生好!杜若姐姐好!杜仲哥哥好!” 秦艽立刻挺直小身板,脆生生地叫人,小脸上带着讨喜的笑容,黑亮的眼睛忽闪忽闪。
林川柏看着这个机灵的小学徒,又看看紫苏身边依旧低着头、紧攥着衣角、对外界毫无反应的辛夷,心头又是一阵刺痛。他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辛夷?还认得舅舅吗?”
辛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身体更紧地贴向姐姐紫苏,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
紫苏轻轻揽住弟弟单薄的肩膀,对舅舅摇了摇头,眼中是深深的无奈和痛楚。
林杜若看着辛夷那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模样,眼中充满了同情。她走上前,没有贸然去碰辛夷,而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巧藤编手提箱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辛夷齐平,声音温柔得像哄孩子:“辛夷,你看,表姐给你带了什么?是上海‘老大房’新出的豆沙糕哦,可甜了。要不要尝尝?”
油纸包打开,露出几块精致小巧、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淡黄色糕点。
食物的香气似乎触动了一点辛夷麻木的神经。他极其缓慢地、怯生生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林杜若手中那诱人的糕点,又立刻低下头,但小手却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伸出去,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紫苏看着弟弟这细微的反应,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微弱的欣喜。她接过林杜若手中的糕点,柔声对辛夷说:“辛夷,表姐给你的,拿着吧。”
辛夷犹豫着,在姐姐鼓励的目光下,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最小的豆沙糕,飞快地塞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几乎是无声地咀嚼起来。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那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波澜。
林杜若看着辛夷小口吃糕点的样子,鼻尖一酸,连忙别过脸去。林杜仲则挠挠头,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木头削成的陀螺,递到辛夷面前:“辛夷,这个给你玩!可好玩了!”
辛夷依旧沉默,但目光在那只小小的陀螺上停留了片刻,又低下头继续吃他的糕点。
林川柏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站起身,对苏守正沉声道:“伯父,以后家里的事,药材的事,外面跑腿打听的事,都交给我和杜仲。杜若念过新学,懂英文,也懂些护理,让她帮着紫苏照料药圃和病人。我们一家人,定要在这乱世里,把根扎住,把这‘守正’的牌子,撑下去!”
苏守正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或沧桑、或年轻、或稚嫩,却都写满了坚定和守望的脸,目光扫过紫苏沉静中带着锋芒的眼眸,扫过林川柏眼中的担当,扫过林杜若的朝气,扫过林杜仲的机灵,最后,落在沉默咀嚼的辛夷和好奇张望的秦艽身上。他那如同古井般深沉的眼底,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只吐出一个字:
“好。”
- - -
林家父子的到来,如同给这台在沉重负荷下艰难运转的机器注入了新的、强劲的润滑剂。林川柏凭借多年行医积攒的人脉和沉稳干练的作风,很快便接手了药材采购、炮制和外联的事务,将苏守正从繁杂庶务中解放出来,得以更专注于传授紫苏医毒之术。林杜仲则成了秦艽最好的玩伴和帮手,两个半大小子精力旺盛,药圃里的重活累活抢着干,给沉闷的宅院增添了不少生气。而林杜若,这位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女学生,则成了紫苏最好的帮手和倾诉对象。她不仅帮着打理药圃、晾晒药材、照顾辛夷,更带来了外界的信息和全新的观念。
战火如同燎原的野火,并未因这水乡的偏僻而停止蔓延。炮声虽远,但战争的创伤却如同瘟疫般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附近村镇涌入的流民日渐增多,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儿带女,带着家园被毁的绝望和对疾病的恐惧。伤兵也时有出现,多是前线溃散下来的散兵游勇,缺医少药,伤口溃烂流脓,在痛苦中呻吟哀嚎。
苏守正做出了一个决定:每逢初一、十五,在村口祠堂前的空地上,开设义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四里八乡。到了义诊的日子,天还未亮透,祠堂前便已排起了长龙。男女老幼,病患伤残,一张张饱经风霜、写满痛苦和麻木的脸,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凄惶。
苏紫苏站在临时支起的药棚下,第一次直面这战争碾轧下最真实的、血淋淋的苍生疾苦。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药味、以及从伤兵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腐肉气息。她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下一个!” 苏守正的声音沉静如水,听不出丝毫波澜。
一个被搀扶过来的老妇人,枯瘦如柴,不住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嘴角带着血丝。
“肺痨,久咳伤阴,虚火上炎。” 苏守正搭脉片刻,对身旁负责记录的紫苏低声道,“方用百合固金汤加减。百合、生地、熟地、麦冬、玄参、贝母、当归、白芍、甘草、桔梗。记下分量。”
紫苏屏息凝神,手中的毛笔在粗糙的黄纸上游走,字迹工整清秀。祖父每一个字的诊断和用药,都如同烙印,刻入她的脑海。
紧接着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婴儿瘦得皮包骨头,浑身滚烫,气息微弱,哭声如同小猫。
“小儿疳积,兼感时邪,高热不退,危在旦夕。” 苏守正眉头紧锁,迅速取针,“取穴:大椎、曲池、合谷、足三里、中脘、四缝。快!”
紫苏立刻递上消过毒的银针。看着祖父沉稳而迅捷地将细长的银针精准刺入婴儿弱小的身体,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婴儿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高热似乎有了一丝退却的迹象。紫苏飞快地记下针法和后续的方药(保和丸)。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个被同伴抬来的伤兵。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下被炸断,伤口只用破布条胡乱捆扎着,早已溃烂流脓,散发着浓烈的恶臭,上面甚至蠕动着细小的白蛆!伤兵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神志模糊,只有粗重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围观的村民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呕吐声。
苏守正面色凝重,对林川柏道:“川柏,准备刀剪,烧酒,烈酒!杜若,去取我配好的‘玉红生肌膏’和‘九一丹’!秦艽,准备大量沸水和干净布巾!紫苏,记录!”
一场与死神赛跑的外科清创手术,就在这简陋的祠堂空地上展开。没有无影灯,没有手术台,只有一张临时拼凑的门板。苏守正和林川柏挽起袖子,用烧酒反复冲洗双手和刀具。林杜若强忍着刺鼻的恶臭,将烈酒浇在伤口周围消毒。秦艽和福婶不停地烧着开水,递送着干净的布巾。
当苏守正用锋利的剪刀剪开那溃烂粘连的破布,露出下面腐烂发黑、脓血横流的创面时,那恐怖的景象让紫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煞白。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欲。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祖父和林川柏舅舅如何用刀刮去腐肉,如何用烧红的烙铁(简易消毒)灼烫止血,如何仔细清理深部的脓腔,如何敷上特制的生肌拔毒药粉……每一个步骤都惊心动魄,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生死。
汗水浸透了苏守正和林川柏的衣衫。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弥漫在空气中。伤兵在剧痛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又被林杜仲和秦艽用力按住。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伤口被彻底清理干净,敷上了厚厚的、散发着清凉药香的“玉红生肌膏”,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伤兵也因体力耗尽和剧烈的疼痛而昏死过去,但呼吸却似乎平稳了一些。
“抬到厢房,好生照料。能否活命,看他的造化了。” 苏守正疲惫地放下工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
紫苏低头看着自己记录得密密麻麻、甚至有些颤抖的字迹,纸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她看着祖父和舅舅被汗水湿透的脊背,看着林杜若苍白却依旧镇定的脸,看着厢房里沉着的祖母,看着秦艽他们忙碌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悲悯,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之前所有的学习和磨砺,那些在药圃里与毒草为伴的日子,那些在生死毫厘间的练习,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最沉重、也最真实的意义。
这不是书本上的理论,不是药圃里的模拟。这是活生生的、被战争撕碎的□□,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生命!医者仁心,在此刻具象为手上沾染的血污,为空气中弥漫的恶臭,为每一分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惊心动魄!
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那冰冷的仇恨依旧深埋心底,但此刻,它仿佛被这汹涌的悲悯和沉重的责任感冲刷着,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清晰——她要守护的,不仅是逝去的亲人,还有眼前这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生灵!她要掌握的,不仅是杀人的毒术,更是救人的仁术!她要用这双手,从死神手中,夺回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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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江家大宅。
雕梁画栋的厅堂依旧气派,却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阴霾。檀木家具的光泽似乎也黯淡了许多,空气中浮动着压抑和一种无声的对抗。
“啪!”
一份崭新的《申报》被重重拍在红木茶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头版触目惊心的标题如同滴血的匕首——《日寇再陷南昌,战局危殆!》。
江文渊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报纸的手指都在颤抖,对着站在厅堂中央的江屿白厉声咆哮:“看看!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你一心向往的战场!这就是你抛家舍业要去投效的国府!节节败退!丧师失地!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你去了,不过是给这溃败的洪流,多添一具无名的尸骨!”
江屿白站在厅堂中央。他比一年前更加挺拔,面容清俊依旧,但眉宇间那份温润的书卷气已被一种冷硬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锐所取代。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学生装,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他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父亲,正因山河破碎,战局危殆,儿子才更需前往!”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压抑的回响,“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岂能苟安?若人人皆如父亲所想,畏敌如虎,明哲保身,那我中华,才真真是亡国无日!”
“放肆!” 江文渊气得浑身发抖,抓起茶几上的青花瓷盖碗,狠狠掼在地上!“砰!” 一声脆响,瓷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溅湿了昂贵的地毯。“明哲保身?我江家诗礼传家,百年清誉!岂容你这黄口小儿污蔑!你是要学那些粗鄙武夫,去做那炮灰!去白白送死!把江家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吗?!”
“父亲!” 坐在下首的江南星连忙站起身。他是江屿白的大哥,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与江屿白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沉稳持重,带着长子的责任感。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长衫,试图打圆场,“父亲息怒!屿白也是一片报国热忱,言辞激烈了些……”
“大哥,你不必替我开脱。” 江屿白打断了江南星的话,目光依旧直视着父亲,“儿子心意已决!此番归来,就是向父亲母亲辞行!我已报名参加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在江西的特别培训班,不日即将启程!国难当头,男儿当执干戈以卫社稷!此志,百死无悔!”
“你……你……” 江文渊指着儿子,手指哆嗦着,嘴唇翕动,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眼前阵阵发黑。
“屿白!” 一直坐在旁边默默垂泪的沈清蕙再也忍不住,扑过来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泪水涟涟,“儿啊!听娘一句劝!别去!那战场……是吃人的地方啊!子弹不长眼!娘……娘不能没有你啊!” 她声音凄楚,带着一个母亲最深沉的恐惧和哀求。
江屿白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心如刀绞。他轻轻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却依旧坚定:“娘……儿子不孝。但家国破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山河沦丧,同胞受辱!此去,若得马革裹尸,亦是儿子本分!只求……爹娘保重身体!”
“逆子!逆子啊!” 江文渊看着妻子哀哀哭泣,看着儿子那副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去送死的模样,巨大的愤怒和失望彻底冲垮了他,他猛地抓起茶几上那份印着录取通知的薄纸(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特训班),看也不看,双手用力,“嗤啦——嗤啦——!” 几下,将其撕得粉碎!
“滚!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我江文渊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巨大的声浪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
江屿白看着漫天飞舞的纸屑,如同两年前那个撕碎东京帝大录取通知的夜晚。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痛不欲生的父母,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挺直了那似乎要承受千钧重压的脊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出了这间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厅堂。
“屿白!回来!你回来啊!” 沈清蕙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身后响起。
江屿白没有回头。他快步穿过庭院,走向大门。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他清俊而决绝的侧脸上。
“三弟!” 一个声音在廊下响起。
江屿白停住脚步。廊柱的阴影里,站着他的二哥江文元。他比江南星略小,约莫二十三四岁,穿着时下流行的西装三件套,头发梳得油亮,面容俊朗,带着几分商人子弟的精明和圆滑。他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有关切,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二哥。” 江屿白微微颔首。
江文元走上前,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江屿白手中,低声道:“拿着!穷家富路!爹娘在气头上,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家里……有我照应着。你自己……千万保重!”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真诚的关切。
江屿白握着那厚实的信封,感受着里面沉甸甸的银元分量。他看着二哥眼中那复杂的情绪,心中五味杂陈。他点了点头,没有推辞:“谢谢二哥。家里……拜托了。”
他没有再多言,将信封揣进怀里,再次迈开脚步,义无反顾地走向那扇沉重的、象征着与过往彻底割裂的朱漆大门。
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门内母亲的哭喊和这个家所有的牵绊。
门外,是初夏炽热的阳光和滚滚的烽烟征途。江屿白站在台阶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熟悉又陌生的大宅,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沉凝的决绝。他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衣领,挺直脊梁,迈开大步,融入了熙攘的街道,朝着那血与火的战场,头也不回地走去。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和义无反顾的坚定。
此去,当归无路,唯有以血荐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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