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男的新衣

　　我怀疑父母有一个名为“不愉快号”的开关，呈周期性出现，开关开启后，他们会由浅入深做一些让我感到不愉快的事，随后慢慢程度加重。
　　只是我不明白开启机制是什么，目的是什么，由来是什么？
　　激素水平？
　　工作的第二年，“不愉快号”开关再次起复，起初只是挑剔我的一些小事，比如洗碗的顺序，比如质问我为什么不吃腌菜炒肉、梅菜扣肉，因为只是找茬儿一些琐碎的小事，也就没有在意。
　　直到夏天到来。
　　夏天正是松茸上市的季节，恰好一位同事老家就是做批发生意的，于是向他下了订单。
　　早晨出门上班前看到快递信息，估算快递下午送到，我问：“爸，你今天不出门吧？”
　　“不出。”
　　“我买了松茸，快递下午送到，放快递站天气热，等到了我打电话给你去拿吧。”
　　父亲低着头不应声。
　　“我同事家里是做批发松茸生意的，价格优惠，所以多买了些，你拿到后看是打电话让姑妈舅妈们过来拿走，还是像以前去她们家吃松茸那样邀请她们来家里吃。”
　　我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异常，继续道：“虽然买松茸花我不少工资有点肉疼，但我觉得该孝敬孝敬姑妈舅妈们，她们以前也邀请过咱们。”
　　我沉浸入即将品尝松茸的期待中：“鲜切松茸啊，年年吃年年想，家里芥末还有吗，没有的话，我下班路过超市——”
　　“你配吗？松茸，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吗？”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毫无征兆地发火，为什么突然说我不配吃松茸。
　　我张大了嘴，怪异地看着父亲，隔了很久才颤声道：“我一个月入过万的人一年就吃那么一次鲜切松茸很奢侈吗？”
　　他嗤笑：“还使唤上我了。”
　　“天气热我怕快递站里放不住啊。”
　　上班迟到闹铃的警戒响了，我只好赶紧出门，耳后依旧能听到他说：“不看看自己什么破德行，还想着吃松茸。”
　　——
　　我坐在的士上既抱怨又澄清：
　　“快递站没有空调，我上着班走不开，又怕松茸放不住才让他去拿快递呀，又不是故意支使他。”
　　“过往舅妈姑妈们不是轮着每年夏天邀请大家去吃松茸吗，我现在涨工资了，想孝敬孝敬长辈不是礼节吗？”
　　母亲说父亲最近有事情在忙，脾气急躁了些，让我别放心上。
　　大表哥说他刚退休，心情不好，要我理解。
　　两位姑妈说我有这份孝心她们很欣慰。
　　两位表姐说你是医生，应该明白男人也有内分泌激素紊乱的时候。
　　他们回应了我，但没解答出我的疑问：为什么父亲心情不好就会认为我不配吃松茸？
　　我修改了快递地址，把松茸分送给同事，父母没问过松茸去了哪里，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至今他们也再没有买过松茸，仿佛家族中没有这项传统聚餐，只有我，偶尔看到、听到松茸，或与朋友同事聚餐吃到松茸时，回想起当时的疑惑和委屈。
　　——
　　年底评优，我兴高采烈地回家，把奖状展示给母亲看：“妈，这次拿优秀奖的又是我！”
　　母亲却白了我一眼：“昨天的相亲怎么回事？人家说你根本不回微信。”
　　“他谎报身高。”
　　“你当自己是肤白貌美大长腿吗，凭什么要求别人？”
　　“大姑妈说他175，结果我去了一看，穿鞋高顶多170，还不知道有没有内增高，你不觉得这种人诚信有问题吗？”
　　“那二姑妈介绍那个呢？185，长得也周正了吧。”
　　“我跟他聊不到一块儿，看朋友圈天天KTV喝酒。”
　　“他家里做工程的，当然少不了喝酒应酬。”
　　“我就看不惯他那副‘老子有钱天下第一’的狂傲。”
　　母亲站起来：“人家有狂傲的资本，钱再俗气没有钱你寸步难行。”
　　我摇头晃脑：“不行不行，我在医院工资还可以，咱不至于‘为五斗米折腰’。”
　　母亲忽地怒目圆睁，手指重重戳到我的胸口：“你已经28了，你看看你现在的德行，我跟你爸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我如被魔法棒冰冻住一般，只觉全身不能动弹，只有嘴巴不敢置信地反驳：“我上班这两年都拿单位评优，工资在同班同学里能排第二，身高长相不出众但也不差，怎么就给你们丢人了？”
　　“我今晚去参加老同学孙子的满月酒，他们子女动作快的已经怀上二胎了，慢点至少有个稳定的交往对象准备谈婚论嫁，人家问起你来，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他们嘴上不说，暗地里不知怎么笑话我呢。”
　　“外人笑外人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过得开心。”
　　“就你没心没肺，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她帮我整理了一下头发：“你二姑妈说了，他家暴发户出身，对你的家世和工作都非常满意的，你早点把婚结了，我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所以，我是否快乐、是否幸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面子？”我脱口而出，从他们逼迫我念并不擅长的医学专业起，我有了若隐若现的怀疑，我看到了母亲脸上的凝滞。
　　父亲从二楼书房下来：“不要跟我咬文嚼字，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我的同学都说我是他们父母眼里‘别人家的孩子’。”我不死心地辩解。
　　“28岁还不结婚不生孩子，你已经失败地一败涂地，还在这儿沾沾自喜呢。”母亲失望地看着我。
　　父亲指着全家福照片上的两个表姐：“你现在还不如她们，大表姐嫁了门当户对的老公，现在都怀老三了，你二表姐更是母凭子贵高嫁，当初天天跟她们玩在一处，怎么不跟着学？”
　　我好气又好笑：“是谁说专心读书不准谈恋爱？本科5年，硕士3年，我毕业已经26了，刚工作第二年要我闪婚闪生？”
　　“如果你们认为成功的标杆是两个表姐，当年何必让我天天泡补习班，何必让我学医，像大表姐一样念个轻松的大学相亲结婚，或者像二表姐一样高中早恋十八岁就母凭子贵不就行了。”
　　父亲用拳头砸在墙上，全家福相框摇摇晃晃掉落在地，他从来不打孩子，但接下来的话威力盛过十个耳光：“真是教育失败。”
　　母亲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我们花那么多钱让你念书，不是让你学这些狡辩的本事的，不要被你同学的恭维话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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