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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ring flow.5
剧场内,灯光渐暗,如潮的掌声缓缓退去,只剩下余韵在穹顶下盘旋。《水月洛神》的丝竹管弦之音犹在耳畔,那水月交辉、洛神绰约的幻美之境,似乎还未从舞台上完全消散。厚重的绛紫色幕布隔绝了两个世界,台前是观众陆续退场的窸窣声响,台后则是刚刚结束盛大演出后特有的、混杂着极度疲惫与巨大兴奋的喧嚣。
陈悠站在侧幕条的阴影里,身上还穿着洛神那身飘逸繁复的戏服,水袖逶迤在地,脸上的妆容精致绝伦,额角却沁着细密的汗珠。
心脏仍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谢幕时的激动,而是因为——在刚才演出中,某个瞬间,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台下那片幽暗的观众席时,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位置,那个坐着许南山的位置。
尽管光线朦胧,人潮涌动,他们还是一次精准的对视。隔着舞台与观众席的距离,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隔着虚幻的戏剧与现实的人生,她的洛神在水边顾盼,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沉静如星。
那一刻,她忘记了编排好的动作,忘记了台下成千的观众,只是遵循着本能,对着那片黑暗,绽放了一个唯有他懂得的、属于陈悠而非洛神的、带着疲惫与欣喜的微笑。
而台下,他似乎也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像一颗石子,在她本就因演出而澎湃的心湖里,再次投下了清晰的涟漪。
这是她和许南山合作以来的第一个A角,是她舞蹈生涯中一座小小的里程碑。
而他在台下,这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见证与加持。
卸完妆,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剧院后台专用的侧门,晚风带着演出结束后特有的虚脱感迎面吹来。然而,门口的一幕,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许南山就站在那里。
他换下了一贯的休闲装扮,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线平直,身形愈发挺拔清隽,像是从时尚杂志扉页走出来的模特,却又比模特多了几分沉静内敛的书卷气。
他怀里抱着一大束红玫瑰,不是那种艳俗的鲜红,而是介于酒红与丝绒之间的深邃色调,花瓣上还缀着晶莹的水珠,在门口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他站在那里,本身就像一幅精心构图的画面,与周围散场后略显凌乱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
“哟嗬!瞧瞧!这哪里是老板嘛,分明是男朋友吧!”跟在陈悠身后出来的程鸢,用手肘顶了顶陈悠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挪揄和惊叹,“可以啊陈悠!我这一回来就看见这么大一惊喜,直接把咱们团里自诩风云人物的章大小姐给比下去了!”
刘双也笑着,眼神在许南山和陈悠之间逡巡,带着善意的调侃:“就是,男朋友也未必能做到这份上啊,还专门穿着西装抱着花等在后门。哎呀,想想我们家那位,我可是一次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呢!”
陈悠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她深吸一口气,忽略掉身后同伴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朝着那个仿佛自带聚光灯效果的男人走去。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节拍上。
“许先生,”她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抬头望进他那双隐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眸,声音带着演出后特有的微哑,“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告诉过他具体的后台位置。
许南山看着她,目光在她卸去妆容后更显清丽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将手中的玫瑰递到她面前,声音低沉而温和:“专门等你。”
他顿了顿,看着有些怔忡的她,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宣告和淡淡的调侃:“你可是我‘投资’的人,第一次出演女主角,如此重要的时刻,怎么能没有花呢?”他的目光扫过那束浓烈欲滴的玫瑰,意有所指,“鲜花,配佳人。”
“哇哦——!”身后的程鸢发出一声夸张的、拖长了调子的起哄。
刘双和程鸢假装不经意地从陈悠身边路过,刘双飞快地拍了拍陈悠的肩膀,压低声音,带着笑意警告:“悠着点儿,别陷太快哦!”
随后,她转向许南山,露出一个灿烂的、“娘家人”般的笑容,“许总,人可就交给你了啊!晚上记得把我们团的首席宝贝安全送回来!”
两个活宝嘻嘻哈哈地走远了,留下陈悠抱着那束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香气馥郁的玫瑰,站在原地,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玫瑰的刺已经被细心地处理过,光滑的枝干硌在手臂上,带来一种沉甸甸的、真实的触感。
她抬起眼,明亮的双眸,对上了许南山镜片后那双平静幽深如一潭古水的眼睛。
那里面似乎没有任何波澜,却又仿佛蕴藏着能将人吸入的漩涡。陈悠的目光像是被什么牵引着,逐渐下移,掠过他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线条优美的下颌,最终仿佛要穿透那身挺括的西装,看进他的胸膛深处一般。
表演时粘贴的假睫毛尚未完全清理干净,此刻随着她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像蝶翼般剧烈地颤动起来,在她眼下投下不安的阴影。
而许南山,表面看似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正如同失控的擂鼓,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一声声,一下下,震耳欲聋。
他甚至荒谬地觉得,陈悠那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或许真的已经看到了他此刻狼狈不堪、狂跳不止的心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最终,是陈悠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
她像是忽然回过神来,迅速整理了一下面部有些失控的表情,耸了耸肩,用一种故作轻松、却依旧带着细微颤音的语调说:“喝杯咖啡吧,许先生。我可是有些馋你‘业余爱好’的手艺了。”
她刻意加重了“业余爱好”四个字,带着一丝微妙的挑衅和期待。
许南山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动作流畅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上前一步,轻轻地披在了陈悠只穿着单薄连衣裙的肩膀上
晚风带着凉意,他的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
“晚上风凉,别着凉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真实的关切。
陈悠没有拒绝。她伸出手,摸了摸身上这件还残留着他体温的西装外套。
高级羊毛混纺的面料触感细腻温润,上面沾染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而沉稳的木质调古龙水气味,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属于他自身的干净气息。
她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了,无论是在那个惊惶的夜晚,还是在几次短暂的相处中,这个味道都如同他的印记,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此刻,这件外套残存的体温,如同冬日里意外降临的一抹暖阳,不偏不倚地照进了她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不愿轻易窥探的、阴冷潮湿的角落。
“……谢谢。”她低声道,将脸往外套的立领里埋了埋,声音有些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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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南山的公寓,与陈悠想象的有些不同。并非冰冷的样板间,也非杂乱的工作室,而是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与个人品味的空间。
巨大的书架占据了一整面墙,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从文学经典到艺术画册,从社科论著到晦涩的哲学。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套专业的意式咖啡机和各种研磨器具,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冷光,却又奇异地与整个空间的温润氛围融为一体。
“这到底有几套房子啊…”
咖啡的醇香很快萦绕在鼻尖,比任何咖啡馆里的味道都更浓郁、更私人。许南山将一杯拉着一颗简洁优雅的心的拿铁放在陈悠面前。
陈悠端起杯子,没有立刻喝,只是让那温暖透过瓷杯传递到微凉的指尖。她看着杯中那细腻的奶泡,轻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其实……我对咖啡并没有很挑剔。”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望进他镜片后的眼睛,语气变得认真而微妙,“不过,从今天开始,我可能……会对其他地方的咖啡,都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这话里的暗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许南山握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抬起眼,对上她大胆而直接的目光,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温柔而了然的微笑,那笑容驱散了他眼底惯有的沉静,变得生动而深情。
“随时欢迎。”他低声回应,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许南山。”陈悠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叠支着下巴,摆出一副审视的姿态,目光在他略显清瘦的身形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你看上去,身体好像……不是特别好?你……”她斟酌着用词,怕触及到什么禁忌,“是不是需要多锻炼一下?”
许南山望着她的目光中,竟带着几分复杂的探究,似乎有些意外她的直接,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在国外完成学业后,一边忙着接手家族公司的海外业务拓展。但是……”
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无奈,“这里,从出生就不太好。一年前,我回国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很幸运,手术很成功。但术后恢复期需要时间,医生建议,目前阶段最好避免剧烈运动,我的心脏……可能负荷不了。”
“心脏……移植?”陈悠的瞳孔猛地收缩,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砸得她头晕目眩。
“那……心脏的捐赠者……”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干涩。
许南山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有些悠远:“只知道他的名字。其他的,按照相关规定和家属意愿,保密。”
陈悠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剧烈地颤抖起来,迅速垂落,掩盖了瞬间涌上眼眶的、滚烫的泪水。她没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猝不及防滑落的泪珠,只是死死地盯着杯中晃动的棕色液体,仿佛那里面藏着能吞噬一切情绪的漩涡。
一种混杂着巨大心痛、怜惜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喉咙的哽咽,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努力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圈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还有一个问题。”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你问。”许南山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带着洞察一切的温和。
“投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陈悠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仅仅是因为……我的‘才华’?”
她不相信,仅仅因为欣赏才华,会让他,以及他背后的家族,如此兴师动众。
许南山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典型的、带有谈判和分析意味的姿态。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静,如同一个真正的商人在评估一项投资。
“陈悠,”他叫她的名字,语气平和而客观,“我是个商人。商人最看重的东西,就是利益。”
他毫不避讳地直言,“我看中了你的才华,你的潜力,你在舞台上那种独一无二的、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特质。投资你,给你顶级的资源,给你更大的平台,让你获得更大的成功——你的成绩,你的商业价值,就是我能获得的、最直观的回报。我们是利益共同体。”
他稍微停顿,像是在强调,“换句话说,我们之间是合作。我给你需要的资源,你回报我你所能创造的价值。这是一场公平的、各取所需的交易。”
他的话语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商业谈判式的冷酷,将之前所有朦胧的、带着粉色泡泡的氛围瞬间击碎,还原成赤裸裸的利益关系。
陈悠看着他,看着他金丝眼镜后那双冷静无波的眼睛,看着他平静陈述“利益”时毫无破绽的表情。忽然,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悲伤的笑,而是一种带着了然、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一丝释然的笑。
“也对。”她点了点头,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送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她放下杯子,目光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许南山熟悉的、属于舞者的那种不服输的倔强和锐利。
“既然都是为了利益,”她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个带着挑战意味的弧度,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我也得更加努力,展现出配得上您这份‘投资’的价值才行,不是吗,许总?”
这一刻,舞台下的洛神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醒地踏入商业博弈,并决心要占据主动的、野心勃勃的舞者。
许南山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那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欣赏”乃至“喜悦”的情绪。他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向她示意,语气依旧平静:
“当然。我期待着你的‘回报’。”
“这样我也心安理得。”
咖啡的醇香依旧在空气中弥漫,然而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已然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转变。
合作的关系被明确,利益的纽带被加固,而那些潜藏在心跳声下、无法用利益衡量的情愫,则被暂时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等待着下一个破土而出的时机。
夜色,正浓。
而他们的故事,在玫瑰与咖啡的香气中,翻开了更加复杂也更加真实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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