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成空

　　七月的蝉鸣尚未达到鼎沸，林晚已经推着那辆老旧自行车，出现在了空旷无人的学校操场。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这里足够开阔，没有车辆，更重要的是，绝无可能遇见那个让她心跳失序的人。
　　水泥地被太阳晒得温热，空气中浮动着塑胶跑道特有的气味。好友张舒羽早已等在树下，看到她便挥舞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两根冰棍：“庆祝林晚同学开启征服二轮世界的伟大航程！”
　　林晚被她逗得抿嘴一笑，心底那点因“榜单失控”和“飞毛腿”调侃积攒的憋闷，在此刻化作了坚定的目光。她的务实与目标导向在此刻显现无遗——既然决定了，就必须做到。
　　起初，自行车像头倔强的驴子，歪歪扭扭，不停使唤。林晚紧紧握着车把，指节泛白，耐心地一次次尝试，摔倒，爬起，膝盖和手肘很快添了青紫，她却一声不吭。张舒羽在一旁，时而紧张地指导：“看前面！腰挺直！”，时而又化身啦啦队长：“漂亮！稳住！晚晚，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或许是那股不服输的决心使然，也或许是她天生不错的平衡感，进步快得惊人。不到一上午，在无数次短暂的滑行后，她忽然找到了那个玄妙的平衡点！双脚离地，车轮平稳地向前滚动，风“呼”地一下吹过她汗湿的脸颊和发丝，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的自由感。
　　“我会了！舒舒！我会骑了！”她忍不住欢呼，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惊起了树梢的麻雀。
　　得意之下，她忘了自己还是个“新手”，想立刻骑回张舒羽身边炫耀。然而，就在调转方向的瞬间，一个巨大的茫然击中了她——怎么停？怎么下车？！
　　脑子一片空白，身体瞬间僵硬。车子像脱缰的野马，直直朝着树下的张舒羽冲去！
　　“舒舒！快让开！我不会下车！”林晚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张舒羽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使出浑身力气猛地抓住后车架，自行车在惯性下拖着她踉跄半步，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捏闸！笨蛋！捏手刹！”张舒羽大喊。
　　“嘎吱——”一声，车子在距离院墙仅一拳之隔的地方惊险停住。
　　两人都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张舒羽拍着胸口，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如土色的林晚：“合着你光学会‘起飞巡航’，没学‘紧急迫降’啊？下一步是不是该考飞行执照了？”
　　林晚脸颊爆红，又羞又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方才那短暂驾驭轮子、御风而行的自由感，已如同炽热的烙印，深深刻入了心底。这点窘迫，在那种渴望已久的掌控感面前，微不足道。
　　此后的日子，林晚的骑车技术日渐纯熟。她甚至敢单手扶把，让风灌满宽大的校服衬衫，感受着速度带来的畅快。偶尔，她会故意绕到那个老槐树路口，想象着如果此刻江屿骑车经过，她定能从容地与他并行，而不是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暑假的尾声，带着初秋的微凉悄然临近。林晚已经能熟练地骑着那辆老式自行车，自如地穿行在大街小巷。这天午后，她拐进新华书店，准备购置新学期的辅导书。穿过熟悉的教辅区，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在一排军事历史书架前放缓。
　　《二战全史》、《古德里安回忆录》、《沙漠之狐隆美尔》……那些他曾眉飞色舞谈论过的书名，此刻静静地立在架上。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书脊，仿佛能触碰到那个乒乓球台旁热烈讨论的午后，能听见他清朗嗓音里跳动的火花。
　　她在《第三帝国的兴亡》前驻足良久，指尖在烫金书名上停留，最终只是轻轻划过，收回手，插回外套口袋。

　　结账时夕阳已西斜。她骑着车返回大院，心情是许久未有的轻快。然而，就在大院门口，准备下车时，“咔哒”一声异响，脚踏板骤然沉重——链条卡死了！
　　她狼狈地单脚支地，试图对付那团纠缠在一起、沾满黑乎乎油污的铁疙瘩，手指很快沾上油污，却不得其法，急得鼻尖冒汗。
　　“哟，我们‘飞毛腿’的‘风火轮’没电了？”
　　一个带着戏谑的熟悉嗓音自身后响起。林晚身体一僵，回过头，看见江屿和几个同伴抱着足球走过来，显然刚踢完球回来。他额发湿漉漉的，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目光落在她和那辆出了故障的自行车上。
　　或许是因为上次期末成绩公布时他那略带挫败的追问，或许是因为“飞毛腿”调侃后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隐约歉意，江屿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过，而是走了过来。
　　“链条卡住了？”他随口问着，没等林晚回答，便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借着夕阳最后的光线查看。他掏出钥匙串，上面挂着一个多功能迷你工具，试图用尖头的那端去撬动卡死的链条链接。
　　“这种老车容易卡，找准地方一别就……”他一边解释，一边用力。
　　意外就在瞬间发生！
　　不知是工具太迷你使不上劲，还是角度不对，在他用力撬动的刹那，金属尖端猛地打滑，失去控制的力道带着尖锐的边缘，狠狠反弹砸在他正扶着链条的左手无名指指关节上！
　　“呃！”江屿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
　　鲜血瞬间从指关节处涌了出来，迅速汇聚成股，顺着手指滴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伤口极深，几乎能看到一点反白的组织，一个清晰的、月牙形的裂口狰狞地嵌在那里，触目惊心。
　　林晚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巨大的心疼和排山倒海的愧疚瞬间将她淹没。
　　“江屿！”她失声叫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几乎是扑了过去。她想也没想，立刻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手帕，死死按在他的伤口上。柔软的棉布瞬间被殷红的鲜血浸透，温热黏腻的触感让她手指发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决堤而下。
　　“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语无伦次，只会重复着道歉，按着手帕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
　　江屿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都失了血色。他倒吸着冷气，却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别扭地、甚至带着点习惯性的、想要驱散负面情绪的语气安慰她：“别、别嚎了…嘶…真没事儿…破点皮而已…”他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却因为疼痛而扭曲，“别哭了…丑死了…”
　　他的同伴们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走走走！快去医务室！”“这伤得挺深啊，得打破伤风！”
　　在一片混乱中，江屿被同伴们簇拥着离开。他甚至没顾上再看一眼呆立原地的林晚，和那辆依旧卡着链条的自行车。疼痛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林晚像被钉在原地，怔怔地攥着那块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手帕。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悸与沉重。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一遍遍地搓洗那块手帕。清水变成了淡红，又渐渐清澈，可那道月牙形的伤口位置，却留下了一圈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铁锈般的褐黄色印记，像一个永恒的烙印。
　　这个因她而起的伤痕，混合着最初的爱慕、噬骨的愧疚与那一刻尖锐到无法呼吸的心疼，成为了她青春情感世界里最沉重、也最鲜活的图腾。她将那块洗净晾干、却带着永久印记的手帕，仔细折叠好，珍藏在了一个带锁的小木盒里。每一次触碰，都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夏日黄昏，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份让她无所适从、又甘之如饴的，苦涩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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