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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镇是白色的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像冰冷的蛇,顽固地钻进鼻腔。
不是静水镇雨后青石板的土腥,也不是陈婆婆裁缝铺里旧布和草药的陈腐。是更锋利、更无孔不入的、属于医院的味道。白,到处都是刺眼的白。白墙,白床单,白大褂晃来晃去,连窗外透进来的光,都像是被漂白过,惨淡地铺在地上。
林小满躺在同样惨白的病床上,手腕上缠着固定用的软布带,并不紧,但存在感十足,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的血管,带着一种强制性的平静。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轻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她身边,坐着她的父母。
父亲林国栋,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精心打磨过的石像。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疲惫,手里捏着一份厚厚的评估报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母亲苏晴,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凝固的焦虑。她削着一个苹果,动作精准,果皮连成细长不断的一条,落在洁白的瓷盘里,像一条褪了色的蛇。
“小满,醒了就吃点水果。”苏晴的声音很温柔,却像裹着糖衣的药片,甜得发腻,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她把切成完美小块的苹果,用银叉叉起一块,递到林小满紧闭的唇边。“医生说了,补充维生素很重要。你看,妈妈特意给你挑的最甜的。”
林小满的眼皮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也没有张嘴。唇瓣抿得更紧,像一道拒绝开启的闸门。
“林小满。”父亲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惯常的、令人窒息的威严,“配合治疗。不要任性。你知道为了给你转到这家最好的私立医院,我和你妈妈付出了多少吗?你知道你上次……上次那样‘失控’,有多危险吗?”
“失控”。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林小满混沌的意识里。
上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记忆碎片混乱地翻涌:刺耳的碎裂声(是她打翻了那个价值不菲的珐琅彩花瓶?),母亲惊恐扭曲的尖叫(“天哪!这是古董!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毛躁!”),父亲铁青着脸、钳子般抓住她手腕的剧痛(“回你房间去!立刻!马上!”),还有她自己胸腔里炸开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我不要学钢琴!我不要考级!我讨厌你们——!”)……然后就是一片空白,醒来就在这片白色的寂静里。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苏晴的声音带着哽咽,强行把叉子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林小满的嘴唇,“学钢琴培养气质,考级是为了你的未来竞争力,作息规律保证健康,饮食均衡才能发育好……哪一样不是为你精心规划?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情绪这么不稳定,医生说……”
医生说什么?林小满不知道。她只记得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各种仪器,问着各种让她喘不过气的问题,然后在父母紧张而期待的注视下,低声交谈着“焦虑”、“抑郁”、“情绪调节障碍”、“需要更稳定的环境”、“行为干预”……这些词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心上。
她不是“不稳定”。她只是……只是觉得憋。像被塞进了一个透明的、密不透风的玻璃罐子里。罐子外面,是父母用“爱”和“规划”编织的繁复花纹。罐子里,是她快要窒息的心跳。她想呼吸,想呐喊,想用自己的方式感受阳光和风雨,哪怕会跌倒,会弄脏衣服,会弹错音符。
可每一次尝试,换来的都是“危险”、“不对”、“不可以”。
她的“绒绒”呢?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厚重的迷雾。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去抚摸那个记忆里毛茸茸、暖烘烘的存在,那个只属于她的、能吸收她所有委屈和偷偷的快乐的小兔子玩偶。可是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光滑的床单。
绒绒……好像被收走了。在她上次“失控”后,母亲红着眼睛说,那个玩偶“刺激”了她的情绪,暂时不能给她了。为了她的“平静”。
平静……像这病房一样的平静。死寂的,冰冷的,消毒水味的平静。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意识沉沉下坠,坠入一片更深的、光怪陆离的黑暗。消毒水的味道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混合着陈旧草药和压抑气息的味道……
* * *
她又站在了静水镇灰扑扑的街道上。天空依旧是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但这一次,她清晰地知道,这是一场梦。一个由她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渴望编织的梦。
“绒绒?”她低头,看到那只熟悉的、雪白的、散发着微弱暖光的兔子兽,正依偎在她脚边。它的眼神温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快走,小满!”一个声音焦急地响起。是李默,他脸上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忧虑,他的光团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督查队要来了!你爸妈……不,是镇长!镇长知道你养绒绒的方式‘违规’了!他们要来销毁它!”
爸妈?镇长?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缩。梦里,父母那威严而焦虑的脸,和周明远冰冷铁青的面容,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他们手中拿着的,不再是评估报告或苹果,而是那份厚厚的、冰冷的《情绪饲养手册》。
“小满!听话!把绒绒交出来!”母亲苏晴的声音在梦里化作了陈婆婆,但她的眼神不再是痛苦的,而是充满了和周明远一样的、不容置疑的“为你好”的决绝,“它让你情绪波动!它会害了你!把它给我,妈妈……婆婆帮你处理掉!喝碗静心汤,就没事了!”
那碗漆黑的汤药,散发着和医院点滴液一样冰冷的气味。
“不!”林小满尖叫着,紧紧抱住绒绒。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绒绒不再是舔了她的泪才异变。它身上的幽蓝(悲伤)和赤红(愤怒),如同胎记般早已存在,只是被一层虚假的、名为“温顺快乐”的雪白皮毛强行覆盖着!是父母……是“镇长”的规则,要求它必须是“纯白快乐”的!任何“杂色”都是“污染”,是“失控”!
金属网兜和镶嵌着黑色晶石的棍棒逼近,拿着它们的人,面孔模糊,但身上深灰色的制服,像极了父亲常穿的那套笔挺西装。
“林小满!放下它!立刻!马上!”父亲的怒吼在梦里化作了周明远冷酷的捕杀令,震耳欲聋。“为了你的未来!为了你的安全!你必须服从规则!”
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抱着绒绒,无处可逃。灰白林的阴影从未如此巨大,那些紧攥着东西的空壳,面目依稀像是……不同年龄段的、眼神空洞的自己?攥着弄坏的玩具、考砸的试卷、撕碎的画纸……
“不要变成空壳……” 她绝望地低语。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出来,挡在她和那些“督查员”之间。是李默!但在梦里,李默的脸,也变成了她自己更小的时候,那个还没被那么多“必须”和“不许”填满的小小满。她的“光团”微弱地亮起,吐出一个浅紫色的泡泡。
泡泡里映出的,不再是委屈,而是无数个被强行掐灭的瞬间:
* 她画纸上色彩鲜艳的涂鸦,被母亲皱着眉收走:“太乱了,不规整,学素描。”
* 她在草地上奔跑大笑,被父亲严厉喝止:“注意仪态!摔倒了怎么办?”
* 她抱着心爱的旧玩偶(像绒绒),被母亲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拿走:“你长大了,该玩更有教育意义的玩具了。” 换成了昂贵的、冰冷的乐高机器人。
* 她因为考了99分而不是100分,躲在被子里无声地掉泪,门外是父母压低声音的、充满失望的交谈。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刀,刺穿着名为“为你好”的牢笼。那浅紫色的光芒,是无数被压抑、被否定的自我碎片在无声尖叫!
“爸!妈!你们看看!” 梦里的小小满(李默)指着泡泡,声音带着哭腔,“看看我!看看真正的我!我不是你们规划图上完美的作品!我会难过!会生气!会想玩泥巴!会考不好!我需要哭!也需要笑!需要你们……需要你们爱的是我,不是那个你们想象中的‘完美小孩’!”
“胡说!” 梦里的“镇长”(父亲)暴怒,“没有规则,你会毁掉你自己!看看你现在……” 他指着林小满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梦里却清晰无比的“规则手环”(对应现实的软布带),“失控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那就让我承担!” 林小满抱着绒绒,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在梦中的静水镇上空回荡,也仿佛穿透了现实的病房,“让我哭!让我笑!让我跌倒!让我弄脏衣服!让我弹错音符!让我做林小满——!”
随着这声嘶喊,怀中的绒绒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再是舔泪后的异变,而是它身上被压抑的、本真的幽蓝与赤红,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那层虚假的“纯白快乐”皮毛,如同脆弱的蛋壳,寸寸碎裂、剥落!
“轰隆——!”
梦中的镇长家方向,传来玻璃爆碎的巨响!那条巨大的、覆盖着骨板的平静兽“沉灰”,撞碎了禁锢它的巨大玻璃缸(对应医院冰冷的仪器和墙壁),裹挟着滔天的水浪(像极了点滴瓶里冰冷的液体)轰然而至!它庞大的身躯落在林小满身边,不再是替镇长呜咽,而是对着那些惊骇的“督查员”(父母的面孔在惊恐中清晰闪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愤怒与悲伤交织的咆哮!
共鸣发生了!绒绒身上喷薄的情绪之光,沉灰积压的痛苦咆哮,李默(小小满)委屈的浅紫泡泡,还有陈婆婆(母亲)手中砸碎的、流淌着黑色药汁的汤罐(对应现实中被强制喂食的药物和营养品)……所有被压抑的、被否定的、被视作“危险”的情绪,在这一刻汇聚、爆发!
万千彩色的情绪光泡,不再仅仅升腾在静水镇上空。它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梦境的壁垒,也冲破了现实病房那惨白的、令人窒息的天花板!赤红、幽蓝、暖黄、浅紫……无数光芒交织倾泻,瞬间淹没了林小满的感官!
在光泡的洪流中,她看到了:
* 父亲林国栋紧捏评估报告的手在剧烈颤抖,金丝眼镜滑落,露出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震惊和……一丝茫然无措的眼睛。他脸上坚硬的“规则”面具,在光泡的映照下寸寸龟裂。
* 母亲苏晴手中完美的苹果块掉落在洁白的瓷盘里,发出轻微的脆响。她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垮,不再是那种“得体”的啜泣,而是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看着光泡中那个抱着旧玩偶哭泣的小小满,发出了压抑多年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孩子……我的小满……”
* 而她自己——病房里的林小满,在漫天倾泻的情绪光泡中,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束缚手腕的软布带下,皮肤因为用力而发红。紧闭的眼角,终于冲破了某种无形的禁锢,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那不是平静的、被允许的泪水,而是混合着十年委屈、愤怒、悲伤、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解脱的洪流!
“爸……妈……”一声嘶哑的、带着剧烈哽咽的呼唤,艰难地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挤出,微弱却清晰地回荡在消毒水弥漫的病房里,“我……要哭……”
白色的病房,在这一刻,被万千来自心灵深处的彩色光泡,映照得如同幻境。而林小满手腕上那象征“控制”的软布带,在泪水的浸润和无声的呐喊下,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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