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祭

　　酱缸挪开后露出的暗道里泛着潮湿的霉味，小二手中的油灯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扭曲如鬼魅。
　　陈霜宜的勃朗宁抵在小二后腰，枪管隔着羊绒大衣印出一个细微的凸起。
　　“这暗道通哪儿？“陆川的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带着金属般的冷意。
　　小二喉结滚动，灯影在他凹陷的脸颊上跳动：“醉...醉仙楼的后巷。“他袖口的红绳随着动作晃荡，那枚缺了“通“字的铜钱像只嘲弄的眼睛。
　　暗道突然向下倾斜，陈霜宜的高跟鞋在青苔上打了个滑。
　　陆川的手瞬间环住她的腰，西装袖口的银扣硌在她脊背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当心。“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第三块砖是活动的。“
　　小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油灯差点脱手。
　　借着这阵晃动，陈霜宜瞥见墙角有个新鲜的血指印——食指缺了半截，与钱掌柜账房里的印鉴一模一样。
　　“到了。“小二推开前面的木板，冷风裹着纸钱灰扑面而来。
　　后巷堆满酒坛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几个佝偻的身影正在烧纸。
　　陆川突然扣住小二手腕：“铃兰纹身什么意思？“
　　“四...四时会旧部的标记。“小二哆嗦着指向远处祠堂，“他们每代只收五个人，风花雪月四柱使，再加个掌灯的...“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金铁交击声。
　　小二趁机挣脱，像条泥鳅般钻进酒坛缝隙。
　　陆川刚要追，陈霜宜猛地拽住他——月光下，小二遗落的红绳正诡异地扭动，铜钱在地上滚出“之“字形轨迹。
　　“是磁粉。“她蘸起一点铜钱表面的黑色粉末，“有人在跟踪我们的方位。”
　　回到客栈，巡捕证物室的煤油灯彻夜未熄。
　　陈霜宜将四枚铜钱按方位摆在青河村地图上，缺角恰好组成祠堂的轮廓。
　　她的大衣搭在椅背，墨绿旗袍的立领解开了两颗盘扣，露出锁骨处一道细小的擦伤。
　　“很晚了，该回去了。”
　　青河村的更声敲过三响，客栈走廊的煤油灯早已熄灭，只余窗棂外一钩残月，将树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陈霜宜站在房门前，指尖摩挲着钥匙的锯齿，迟迟未动。
　　身后，陆川的脚步声停在半步之外，他的呼吸声很轻，却在这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你的伤。“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需要处理一下。“
　　陈霜宜侧过脸，月光描摹出他半边轮廓，眉骨投下的阴影掩住了眼神。
　　她轻轻“嗯“了一声，钥匙终于插入锁孔，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房间比想象中更冷。
　　陈霜宜点亮桌上的油灯，暖黄的光晕缓缓铺开，映出简陋的木床、褪色的帐幔，以及一张积了薄灰的梳妆台。
　　陆川从行李中取出医药包，酒精棉的气味立刻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坐下。“他指了指床沿，自己则半跪在她身前，动作熟稔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陈霜宜解开领口的盘扣，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中，她感觉到陆川的指尖顿了顿——锁骨下的擦伤已经结了一层薄痂，周围泛着淡淡的青紫。
　　“不严重。“她低声说，却在他蘸了酒精的棉球贴上皮肤的瞬间，不自觉地绷紧了肩线。
　　陆川的手很稳，棉球沿着伤口边缘轻轻擦拭，酒精的凉意渗入肌理，又被他随后覆上的药膏温度中和。
　　他的指腹有薄茧，蹭过皮肤时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疼？“他抬眼看她，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影。
　　陈霜宜摇了摇头。
　　窗外，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
　　陈霜宜拢了拢衣领，指尖触到纱布的边缘：“明天去祠堂。“
　　“嗯。“陆川站起身，影子投在墙上，高大而沉默，“睡吧。“
　　他转身走向门口，却在握住门把时停住：“陈霜宜。“
　　“嗯？“
　　“锁好门。“
　　门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远。
　　陈霜宜望着那扇门，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夜风裹挟着远处的纸钱灰，像一场未停的雪。
　　祠堂的方向，隐约有铃音飘来，又很快消散在风中。
　　第二天天光未亮，陈霜宜便醒了。
　　她换了一身比较方便的衣裳，外罩深灰大衣，将勃朗宁别在腰间。
　　推开门时，陆川已等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豆浆。
　　“早。“他递过一杯，指尖微凉，“祠堂那边有动静。“
　　陈霜宜接过，热气氤氲间，她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你没睡？“
　　“睡了。“陆川抿了口豆浆，“只是醒得早。“
　　两人并肩下楼，客栈大堂空无一人，只有守夜的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盹。
　　推开门，晨雾笼罩的青河村静得出奇，连鸡鸣犬吠都听不见。
　　“不对劲。“陈霜宜低声说，“太静了。“
　　陆川的目光扫过空荡的街道，最终落在远处祠堂的轮廓上：“他们在等什么。“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的纸钱，露出下面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朱砂画的符。
　　陈霜宜蹲下身，指尖轻触：“新的。“她望向祠堂，眼神渐冷：“走吧，答案在那里。“
　　陆川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走到她面前转过身看着她，“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你被案子折磨成这样。”
　　晨雾在他们之间浮动，将他的轮廓晕染得有些模糊。
　　陈霜宜能看清他眼下因疲惫而生的淡青，也能看清他瞳孔里映着的自己——同样憔悴，同样固执。
　　“第一次？“她轻笑一声，嗓音因彻夜未眠而微微沙哑，“陆专员是不是忘了三年前闸北的连环纵火案？“
　　陆川抓起她的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腕骨内侧，那里有一道几乎淡不可见的疤痕——是当年火场里飞溅的玻璃留下的。
　　“那不一样。“他的声音低沉，“至少那时候，我们知道凶手是活人。“
　　一阵风卷着纸钱从他们脚边掠过，暗红的符咒在青石板上时隐时现。
　　陈霜宜低头看去，发现那并非朱砂，而是某种矿物粉末混合着铁锈，在潮湿的晨雾中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磁铁矿。“她蹲下身，指尖捻了捻，“和铜钱上的粉末一样。“
　　陆川突然拽着她退到墙边阴影处。
　　祠堂方向传来“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十几个村民鱼贯而出，清一色穿着靛蓝粗布衣，左手腕系着白麻布条。
　　为首的老人拄着乌木拐杖，腰间铜钱串叮当作响。
　　更诡异的是，他们每人手里都捧着一面铜镜，镜面朝下，在晨光中泛着古旧的金褐色。
　　“葬仪队？“陈霜宜压低声音。
　　陆川摇头，指向队伍末尾——四个壮汉抬着口薄棺，棺木没有钉死，随着行进微微晃动，隐约可见里面堆满铃兰花。
　　“是迎神仪仗。“他贴在她耳边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廓，“那口棺材是给'心之祭'准备的。“
　　就在这时，老人突然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珠直直望向他们藏身的方向。
　　老人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腰间的铜钱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陆川的手猛地收紧。
　　陈霜宜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擦过自己的皮肤，带着某种无声的警告。
　　但老人只是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对着虚空画了个复杂的符咒，便继续向前走去。
　　队伍最后，一个佝偻身影故意落后几步——是醉仙楼的小二，他袖口的红绳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腕间新鲜的铃兰纹身。
　　“跟上去。“陈霜宜刚要动作，陆川却拦住了她。
　　“等等。“他从大衣内袋取出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块镜面碎片，“看棺材底部。“
　　借着晨光的角度，碎片反射出棺木底部的暗纹——那根本不是棺材，而是口包着黑布的青铜箱，两侧各有一排气孔，边缘用五色丝绳缠绕，正随着抬棺人的步伐微微晃动。
　　“活祭。“陆川的胃部一阵紧缩，“阿翠可能在里面。“
　　此话一出，陈霜宜猛地转头瞪大双眼看着陆川，“那我们更得行动了，那可是活生生的人。”
　　“别急，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要怎么行动，你看那些村民。”陆川转过头将陈霜宜的视线拉到那群人那里去，“他们很畏惧四时会，他们的心理已经被影响了。”
　　“我去通知巡捕房待命，随时准备行动。”陈霜宜领会了陆川的意思，转身回到客栈。
　　客栈后院的电话亭积了层薄灰，陈霜宜的指尖在拨号盘上快速转动，金属齿轮的咔嗒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电话接通时，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陆川靠在门边，晨光透过磨砂玻璃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影，他的目光始终盯着祠堂方向，右手按在大衣口袋上，那里鼓起的轮廓显然是那把德制手枪。
　　“接刑事科老马。“她压低声音，听筒里传来接线员懒洋洋的应答。
　　电话那头响起熟悉的咳嗽声时，陈霜宜立刻用暗语说道：“青河布庄的'四时锦'到货了，要二十匹。“
　　老马的声音瞬间清醒：“二十分钟到。“
　　挂断电话，陈霜宜的掌心在话筒上留下潮湿的指印。
　　她推开电话亭的门，冷风夹着远处的铜铃声扑面而来。
　　陆川仍站在原地没动，但肩膀线条比方才放松了些。
　　“老马带多少人？“他问，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八个，配枪。“她走到他身侧，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交叠，“够吗？“
　　陆川没回答，从内袋掏出一张对折的纸条。
　　展开后是幅潦草的地图，标注着祠堂地下的通道——正是昨夜小二带他们走过的密道。
　　“不够。“他的铅笔尖点在一处岔路口，“这里通向祭坛正下方，如果四时会真在举行仪式...“
　　陈霜宜突然按住他的手。
　　祠堂方向传来一阵骚动，抬棺的壮汉们突然加快了脚步，铜镜反射的光斑在雾中乱晃。
　　更诡异的是，那口“棺材“开始轻微震动，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等不了二十分钟了。“她摸出勃朗宁检查弹匣，“我先跟上去，你等老马。“
　　陆川的眉峰骤然压低。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疯了？一个人去？“
　　“我是探长。“她直视他的眼睛，“而且你忘了？闸北那次...“
　　“就是因为我记得！“他突然低吼，声音里压着某种陈霜宜从未听过的情绪。
　　晨雾在他们之间浮动，将彼此的轮廓都模糊了。
　　远处，祠堂的木门正在缓缓关闭，铜铃声越来越急，像催命的咒语。
　　陆川深吸一口气，突然从西装内袋掏出个牛皮纸包：“至少带上这个。“
　　纸包里是块鎏金怀表，表盖内侧嵌着镜片——正是他方才用来观察棺材的那块。
　　陈霜宜翻开表盖，发现机芯被改装过，表盘下藏着个小巧的玻璃管，里面是某种暗蓝色液体。
　　“普鲁士蓝解毒剂。“他的指尖划过表链上的机关，“如果闻到苦杏仁味，立刻打碎它。“
　　陈霜宜将怀表塞进旗袍暗袋，冰凉的金属贴着她大腿内侧的肌肤。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的火场，陆川也是这样，把最后一块湿手帕塞给她，自己却吸入了大量浓烟。
　　“二十分钟。“她轻声说，“如果我还没信号...“
　　“没有如果。“陆川打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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