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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
静思别苑。
是夜,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取代了诏狱的腐臭,却同样令人窒息。
林振因为是廷尉的新贵,被允许短暂停留。他坐在离床榻几步远的矮凳上,目光紧紧锁着榻上那人。
梅璩静静躺着,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偶尔因剧痛引起的、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痉挛,才证明他还在顽强地活着。
林振守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梅璩脸上,放在膝盖上的指节泛白。他面色带着尚未散尽的惊悸,也有完成艰难步骤后对梅璩的担忧——那温热粘腻的血仿佛还在他的脸上流淌。那样多的血……他真的没事吗?
许久,梅璩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空洞了片刻,才缓缓聚焦,落在几步外守着的林振身上。
林振轻喊了声先生,梅璩应了声后。林振便问他身体感觉如何,问他要不要喝茶,问他疼不疼。见梅璩不语,林振又试着讲了些他新打听来的消息,梅璩静静听着,沉默不语。
最终,梅璩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挤出了一声,“继晦……”
林振忙上前,俯下身细听。
“京畿这血染的三载,起于一道不知真假的诏书。”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伴随着胸膛微微的起伏。
“正德十三年,陛下龙体日渐衰颓。太子殿下与陛下间,治国之见如同水火。陛下尚威,欲以雷霆荡扫群夷;殿下怀柔,深谙民心固本,积年不和终在降俘之案上爆发。”
“彼时,殿下主宽,收精壮,安老弱,以沟通番邦之桥。陛下震怒,斥其‘妇仁’,疑其暗结私军,收买人心。遂下敕令,流放殿下家眷于西北边陲,不许任何世家相助,美其名曰‘观政’,实为弃逐……”
“时我二姐(梅瑄)逝去不久,长兄(梅琮)又‘一病不起’回了姝陵。五姐(梅钰)此刻身在饮姝,未能相送。我尚年幼,兄姐议定将我托付京中府邸,由因太子一事从饮姝赶回的五姐照料。”梅璩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
“这样过了两年……”
林振忙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先生,稳着点。”
梅璩胸口起伏了几下,稳了些才接着道,但细喘仍在,“殿下在边塞,励精图治,整军抚民。京畿表面无事,实暗流翻涌。幸有五姐与令尊,联手支撑朝堂,暂保无虞。直至…正德十五年边塞狼烟四起,既明姐夫身为车骑将军自当声援。然秋,陛下染恙。病势汹汹,几度危殆。五姐便一直守在御前,先帝入口的吃食汤药具是她尝过之后方可。”
“彼时先帝感时日无多,密召亲贵重臣,于内寝口宣遗诏秘立承继。然…”他喘息加重,带着压抑的悲愤,“天意弄人!一番救治,陛下竟转危为安。遗诏之事,众人只当未雨绸缪,渐忘脑后。”他就这样子说着,望着别苑昏暗的帐顶,另一只手指节无力的抠着身下的被褥。
“唯有五姐等心腹暗记其详,你父亦是知情者之一。除此之外的满朝公卿,都以为严冬已过。待春暖花开之日,陛下自会逐渐好起。”
“可是……”梅璩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痛苦,“松懈之际,宫丧钟骤响。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消息如同惊雷炸开,紧接着整个京城瞬间被铁甲封锁!戒严!理益那老贼!手持‘陛下遗诏’,声称陛下秘立其幼弟安王为嗣君!”
“安王和他兵马第一时间就控制了宫禁和京畿要道。我尚在府中,便被如狼似虎的禁军拿下!”
“而五姐她本是最后近侍,最该知晓真相的人,朝上有人质疑遗诏的真假,要她亲临殿上,以‘玉笔’的身份做担保。”
“但那老贼!!给我五姐扣上‘惑主’莫须有之罪,旋即被以护其‘名节’为名扣下。不知下落,何其荒唐!”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颤抖,字字泣血——“实,他们认定五姐知悉!甚或藏匿真诏!然五姐抵死不言!他们便将这肮脏酷刑,加诸我身!以此逼我写信,逼她‘松口’!”
他从喉间挤出一声带着血腥味的冷笑,“呵,她咬死了没有,一旦松口,我们姐弟立时便是死路一条!”
“他们一边折磨我一边派出‘报丧’的天使。”梅璩眼中闪过刻骨的恨意,“打着‘陛下病重,召太子速归’的旗号前往边塞北疆,那哪里是报丧?分明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殿下踏入陷阱便就地格杀!”
“但……”梅璩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而充满力量,仿佛那不屈的信念在支撑着他破碎的身体,连带着手指都微微泛白,“殿下是何等人物!他早已洞悉京中剧变!天使甫至,其伪便已无所遁形!”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快意和深深的敬仰,“殿下当机立断!于北疆行辕斩使祭旗!宣告陛下死因不明,丞相理益联安王矫诏篡位!弑君囚兄!乃国贼也!”
“殿下立于残月之下,甲胄映寒芒,剑指京城方向,声震四野,横剑怒斥:‘奸相矫诏,藩王僭逆,屠戮忠良!此等滔天巨恶,苍天泣血!孤赵昕于此,同姝陵梅氏一干忠贞之臣,承天顺命!起兵——靖难!还我大靖朗朗乾坤!!’”
最后四个字——“朗朗乾坤”,他几乎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和泣血的渴望念出。
声音落定,沉重的喘息再次充斥小小的空间。梅璩彻底脱力般阖上眼,带着彻底交付他所知局势的快意与释然。
“自那一日起,迄今已,三载有余了。”
“这便是倾覆之始,靖难之源!”
————
北疆帅帐内,烛光摇曳,映照着突然掀开的帐帘。梅珩与梅珏前后脚踏入内室,均身披霜雪所浸的玄色大氅,盔甲上挂着晶莹的冰凌。
梅珩摘下面罩,露出一张轮廓英俊分明的面庞,一边汇报军务,一边仆从忙碌地为他卸下战甲,露出绯红里子。
紧随其后的梅珏脱去大氅,露出内里的单薄棉衣和软甲,也皆是绯红。他唇似涂朱,貌若好女。脸上疲惫之色显而易见,他默不作声地走向角落的火盆旁,试图从微弱的火光中汲取暖意,身体不禁轻轻颤抖。
梅琮立刻察觉到弟弟的不妥。他放下手中的密报,眉心紧蹙,关切地望向梅珏:“阿珏?莫不是着了凉?脸色怎地如此苍白。”
梅珏强颜欢笑,轻轻摇头:“不妨事,大哥,不过是夜巡受寒,火盆旁烤烤便好。”
稍作回暖后,他步至案前,照旧向赵昕和兄长汇报青州营的后勤补给情况。“……新征粮草已入库七成,冬衣尚缺两千余套,已督促下人加紧赶制……”
梅珏的话未落,突变突现!
他的脸色瞬间转为苍白如纸,手中的簿册“哗啦”一声散落,身躯剧烈一震。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眼眸失去焦距,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珠滚落。
“四弟!”梅珩眼见惊心,急忙上前,稳稳接住梅珏摇摇欲坠的身躯。
“阿珏!”赵昕与梅琮齐声惊呼,案几被带得摇晃。
梅琮疾步上前,冰冷的手指快速搭上梅珏的脉搏,又翻开他紧闭的眼帘审视——脉搏紊乱而微弱,时快时慢,显然非同小可。
“莫慌!”赵昕沉声安抚在场诸人,“速传军医!”
亲卫如疾风般冲出帐外。梅珩将梅珏平放于厚毡之上,焦虑地呼唤着弟弟。梅琮半跪一旁,他眼中波澜起伏,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
赵昕霍然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却没有丝毫慌乱——他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目光坚定,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莫慌,孤在!天塌不下来!令卿,安心。”
“回……回殿下,珏公子的脉象……骤起骤落,如同遭受重创,心脉逆乱,非……非外感风寒。”军医战战兢兢地退下。
梅琮刚刚才被赵昕安抚过,闻言震惊地喃喃自语:“脉象骤起骤落,如遭重创,心脉逆乱……不对……阿珏的二十五生辰尚有时日……”
一个惊心动魄的念头浮现,他紧紧抓住赵昕的袖口
“昕郎,阿珏和阿钰是双胞胎,自幼便能感应对方危险,一定是阿钰途中遭遇不测,心神大震,才牵连到阿珏的心脉!”
帐内瞬间陷入死寂,唯有梅珏微弱的喘息声和炭火的噼啪声交错回响。
“大哥!”梅珩声音嘶哑,震惊之下难以置信,“白师兄亲自护送,他的能耐,怎会发生这种事……”他的话未说完,目光触及梅琮那冷静而锐利的眼神,所有疑问瞬时梗在喉中。
赵昕的反应最快,也最稳。
他目光如炬扫向帐外,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传令!即刻封锁消息!传军医!不,传所有当值医官!告知医官署,不惜一切代价,稳住攒成心脉!所需药材,开孤的私库去取!若北疆没有,八百里加急,向江南、向姝陵求援!哪怕倾尽一切,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亲卫领命如飞而去。
赵昕这才快步走到梅珏榻前,半跪下来。极其轻柔地拂开梅珏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温柔。
他抬头看向满脸焦灼的梅珩和梅琮,语气沉稳而充满信念:“令卿,阿珩,莫慌!阿珏与阿钰心脉相连,感应强烈,此乃天赐羁绊!阿珏此刻的反应,恰恰证明阿钰仍在抗争,生命之火未熄!”
他站起身,环视帐内被惊动的将领和亲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令人信服的从容不迫:“白伯望之能,尔等皆知!梅玄瑾之智勇,更胜须眉!纵有豺狼挡道,此二人联手,必能撕开一条生路!鹰愁涧?哼,困不住他们!”
他走到悬挂的北疆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鹰愁涧的位置,眼神锐利如刀:“传孤令——北线各部,按原定计划,加强佯攻,务必让赵昫以为我军主力仍在北线!另,调‘影卫’精锐三队。由阿珩亲自挑选最熟悉南下路径、擅潜行匿踪的好手,即刻出发!不惜一切代价,向南渗透,接应白伯望与梅玄瑾!告诉他们,孤赵昕在此,静候佳音!”
“殿下!”梅珩猛地抱拳,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方才的慌乱被坚定的战意取代,“末将领命!必不负殿下所托!”
梅琮紧握的指节微微松开,而后被对方反手扣紧,赵昕的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示意他安心。
赵昕目光再次落回昏迷的梅珏身上,声音低沉:“阿珏,撑住。玄瑾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
临川宜郡统领府,现在是楚州质子落脚处。
相均斜倚在在锦绣堆叠的软榻深处,脸色惨白的可随着他微弱而急促的呼吸看到浅青的脉络。一旁的近侍影七面沉如水,屏息凝神的打量着正在给相均诊脉的医者。
相均眉眼带着其父的风流英气,但依稀可见柔美轮廓中和了锐利,不见一丝棱角。现下他病的厉害,眉眼更显的恰然柔美。然,当他眼睫微掀——是带着笑却令人心颤的冷意。
两名须发皆白、神色惶恐的医者正哆嗦地为他诊脉,额上冷汗涔涔。这位小祖宗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全家老小的脑袋都得搬家!
“咳咳……咳咳咳……”相均咳的可谓是撕心裂肺,他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看得御医心惊肉跳。
“公子!公子莫急!”御医慌忙劝慰,手下诊脉的指尖却微微一顿。
这脉象……浮滑无力,确是虚症,但又隐隐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不似寻常久病沉疴之人的枯槁,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住了生机?
但涉及大人物,稍微一不注意就可能脑袋搬家,因此他也不敢多说。
相均咳得眼角沁出泪花,虚弱地摆摆手,气若游丝:“无……无妨……老毛病了……劳烦……两位……”
他喘息着,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窗外庭院中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影,眼底深处却是一片与病容截然相反的冰冷清明和深沉的算计。
朝廷的反应,尽在他预料之中。
他病的越重,那些人便越是投鼠忌器,他从中操控,攫取的利益就越大——他也就越能搅动天下!
他就不信这天下只能有那什么姝陵梅氏、安珂温氏、陵州白氏、舒郡卢氏、宁洲黎氏这几家相与!
何况现名动天下、引领士林的姝陵梅氏。其先祖梅穆,不过是被太宗在北疆那不毛之地捡到的奴隶。更准确地说,是被当时被放逐戍边、蛰伏北疆的太祖幼子北王赵晏救下的一个骑奴。
赵晏慧眼识珠,亲自教导,为其起名梅穆,授其文韬武略。梅穆不负所望,辅佐他历经血火,最终起兵重回京城问鼎天下,得封楚渚、云梦诸地为姝陵公。赵晏登基后,梅穆鞠躬尽瘁,助其休养生息奠定国基,盛年便溘然长逝。
而梅穆长子梅瑢,更是传奇中的传奇,亦是至令天下将领心中的大都统、大元帅!不败神话——定襄公!
他承袭父志,亦承袭了赵晏的倾心教导,甚至更多——他十六岁起便展露惊世之才,统兵驭将,纵横捭阖。在他三十三岁英年早逝前,内平众乱、外攘四方。竟生生将大靖疆域拓张两倍!打下平昭、楚州诸地,令日月所照皆为靖土,四方蛮夷皆服,未尝一败!更是以雷霆手段奠定了海上霸权、无边海防、万国来朝,一手建立了镇守四方的四军镇与天下两大南北精锐——饮姝与楚洲!正式开创了军统一制!
其间,赵晏给了梅瑢极大信任,二人远超君臣师徒之谊。赵晏下旨——凡大都统临朝,群臣皆下,同受朝拜!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兼司掌天下兵马,一时震动朝野!
相均心中冷笑——伪帝?理相国?温明远?不过一群困兽罢了!
至于姝陵梅氏。在相均看来,梅瑢固然惊才绝艳,功业足以令人心折——其打下海权、立四军镇、建南北精军的谋略,他皆细细揣摩过,不得不承认其眼界与手腕确实不凡。
然而,纵有从龙之功、拓疆之亘古奇勋。相均心中却始终萦绕着另一个念头——梅氏一族崛起的根基,乃至梅瑢这位‘不败神话’得以施展惊世才华的舞台。归根结底,只是始于太宗当年对一个奴隶的垂怜青昧而已。
固然梅瑢临终前仍在宽慰那位悲恸欲绝的君王:“莫惧,臣此生为君辟疆万里,拓海波,然未尽之功在彼世,当续为开疆矣。”其忠志可鉴日月,其情谊可耀万古。
然而,相均心底一声冷笑。史书工笔记录的丰功伟业又如何?功盖寰宇,谤亦随身,盛年而逝终究是憾事。纵然身后哀荣至极——得以葬入帝陵、获谥‘定襄’、泽被满门荣耀至今、受天下万民建祠追思……
可惜,这份空前绝后的哀荣及他与太宗之间震惊世俗,同棺共眠的情谊,成就了姝陵梅氏世代清贵,与国同休的荣耀。
但梅瑢生前所建立的庞大功勋与及他在太宗心中的无上地位,在太宗晚年那场席卷朝野、牵连甚广,尤其是舒郡、安珂一带的酷烈诏狱风波中,亦成了难以忽视的背景与诱因之一。
至此,妹陵江南世代为仇。
帝王之家深沉难测的恩威荣辱,历来如此。
梅瑢能从‘骑奴之后’走到权倾天下的定襄公。
他相均,为何不能从这质子之位上,搅动风云,做那真正落子无悔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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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章开始,下一章就会开辟新的地图,攻受会分开一段时间,各自经历第一次成长,同时两个人在这段时间里会有初步的感情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