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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宫门
一周过去,女史院里的人换成了墨梨,栖樾也改口叫了“墨女史”,虽然墨梨说没关系,可以继续叫她姐姐。
栖樾半开玩笑着说,那不行,别人要说墨女史偏袒小宫女了。
初春的日光铺下,犹如一层浅浅的奶油,温暖又舒适,一改之前的冷雨寒风。
栖樾在宫女房前喂着金虎,忽然门外传来一队人走路的声音,一台轿辇被四个高大的人抬进来,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贵妃娘娘到──”
栖樾起身,到队伍里排好,一众人跪在院子里,俯身磕头,“贵妃娘娘好。”
穿着金色丝绸的凤袍纱裙女子伸出一只小小的脚,纤细的手搭在婢女的手心,借力撑了起来,她站立到石砖上,头上的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哪位是栖樾姑娘?”
闻声,栖樾在队伍的最后站了起来,但依旧低着头,看起来低眉顺眼。
“回娘娘的话,小女是栖樾。”
说着,她屈膝行礼。
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原来在宫女房前吃着食物的小橘猫跑了出来,喵喵地叫着,用爪子扒着贵妃的裙子。
看见金虎依旧活蹦乱跳,只是毛发有些毛躁躁的,贵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似担忧了许久的心脏终于安定下来。
“金虎……”
她也不怕脏,伸手去抱小橘猫,抬脚上前走近了几步。
“本宫听说是你救了它……”
“只是举手之劳。”栖樾颔首。
贵妃点点头,看着栖樾的眼神逐渐深邃,一个小宫女能有心照顾一只猫,想必是个细心的。
一边打算着,一边检查着金虎的伤势,贵妃的指尖抚摸过金虎后脚上的棉布。
“伤口如何了?”她问。
“回娘娘的话,伤口无碍了,肉都长出来了,只是毛还没长回来,怕又蹭到皮肤,所以还没拆布条。”
怀里的金虎咕噜一声,撒娇似的蹭了蹭贵妃带着金护甲的手。
贵妃上下打量了一下栖樾,“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栖樾这才抬头,看向那华丽的女子。
贵妃嘴上的胭脂红得艳丽,衬得皮肤白皙细腻,盘起来的发髻插上金贵的发钗。
宫里的妃子当真是很漂亮啊。
她不禁在心中感叹,一时间看愣了,鼻尖似乎都萦绕着对方的香气。
“好,本宫赏你到本宫身边伺候,如何?”贵妃说道,她看着栖樾的面相,觉得还算是个老实的,她的宫里也该添个新人了。
栖樾心中一喜,“栖樾谢过娘娘!”
-
暮色漫进女史院的青砖缝里,栖樾便抱着粗布包袱站在墨梨房前。
檐角挂着的几枚铜铃被卷起来的风吹得叮当作响,惊起两只在檐角栖息的鸟儿。
那双鸟儿的皮毛灰灰的,一大一小,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真要去永宁宫了?”
似乎是早就知道栖樾会来,墨梨的声音从半掩的门里飘出来,隐约还嗅到房中有未干的皂角气息。
栖樾推门进去,看见墨梨正在案上写着字,纤细的的手握着一只笔,笔尖蘸取红色的颜料,提笔落字,如同在宣纸上绽放出一朵朵梅花。
“娘娘说今晚就搬过去。”
栖樾把包袱放在窗棂前的圆桌上,瞥见旁边的墙上还挂着去年重阳时节两人一起亲手做的风筝。
竹骨扎的蝴蝶翅膀裂了条缝,是去年三月三她们翻墙去西角楼时,纸鸢挂在树杈上不小心划破的。
墨梨停下手中的动作,给栖樾塞了一包糕点,黄色的油纸上躺着两块茯苓糕。
“拿着吧,今儿总管大人听说你要去贵妃娘娘那里塞给我的,他说以前你总是跑到膳房问他要糕点吃,以后怕你吃不到了。”
说着,她的声音逐渐放轻,带着不舍的叹息,宛如一个小钩子,勾住了栖樾的心。
“……对不起。”栖樾低下头。
墨梨低笑一声,“傻瓜,你道什么歉啊,又没做错事情。”
她站起身,伸手去握着栖樾的手。
到了今晚临别,墨梨这才明白前几日夜谈的时候,栖樾说的分别是什么意思。
她自知下处宫女被提到宫里当差是好的,总比杂役好得多。
“小栖,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要过得好。”
栖樾的眼里瞬间热热的,“对,我们要过得好,可是,我就是有点舍不得你了。”
“这根簪子你拿着。”
墨梨从枕下摸出一根木簪子,簪头还雕着几朵簇拥的梨花,“给你的,是我亲手雕的。”
栖樾这才注意到墨梨的手背多了道月牙形疤痕。
也不知道是几个夜晚为她这个妹妹制作木簪子弄伤的。
栖樾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似乎是被原主忽略掉的记忆突然涌现出来。
她穿越过来之前,这小宫女总是欺负洛殇,故意打翻过滚烫的参汤,但洛殇那个存着心眼的,躲得快,还是墨梨冲过来用身体挡住,才没撒到她自己身上。
墨梨深知这小宫女的性子,但依旧对她多有照顾,想必也是入宫久了,想有个妹妹作伴。
纵容一个小孩去欺负别人纵然不是正确的行为,但墨梨是栖樾的姐姐,只是想她能过得好,不要受伤,也不要难过。
喉咙突然就像塞了团棉花一样,栖樾接过簪子的手指微微发颤。
“你呀,到了永宁宫要机灵一些。”
墨梨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包晒干的野菊花塞进栖樾的包袱里。
“我不如你去太医院学的,不懂高深的医术,但你的脾胃虚弱,手脚到了冬天又冰凉,晨起你就喝这个最舒坦。”
说着,她忽然间放低声音,“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记得别任着性子欺负别人,不然脑袋都不够砍……”
两人正不舍间,忽然走进一个身着深棕色布袍的男子,身形修长,一簇高马尾爽利地束起,“姐姐们……”
栖樾回头,“武川……?”
“我结束了巡查就回去听大家伙说你要去贵妃娘娘那里了,你……你今晚就去么?”武川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栖樾点点头,那一瞬,只觉得说什么话都没有用,只剩无言的沉默。
正巧此时,院外响起尖细的嗓音,“栖樾姑娘?娘娘派了软轿来接。”
早上才在私底下送了个素镯子,晚上又派人来接,金虎真算得上是她的“贵人”了。
栖樾心中再有不舍她也要离开了,她穿着杏黄色的襦裙,衣衫贴在她的皮肤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风吹过她的脸颊,却觉得微微发热。
武川看着她,忽然回想起自己离家那天,在他的弟弟妹妹眼里,他也是这样的吧,只留下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栖樾!”
武川开口叫住她,声音有些哽咽。
对方却没有转身,只是停在那里,等着他。
“我们……会想你的。”
栖樾愣了一下,“我也是。”
风卷走了轻声说出的话,吹到屋檐上翘起的小角,勾在那里,摇曳。
-
永宁宫的红漆门槛比想象中要高,栖樾扶着门框跨过门槛时,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她站在门外,由贵妃亲自派人接的自然要先来请见贵妃。
现在身着浅蓝色罗衫襦裙的宫女正跪在正殿中央,头顶的绢花被茶水浇湿了,水滴沿着她惨白的脸往下淌。
眼见这一幕,栖樾不敢轻举妄动。
安静的中殿,除了滴答的水声,站在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也是不敢出声的,她低眉顺眼,穿着月白色的长裙,头上的玉簪螺髻彰显着她的身份地位。
栖樾想,那位应该就是掌事姑姑吧。
“本宫最恨手脚不干净的东西。”
贵妃斜倚在美人榻上,指间把玩着嵌宝护甲,烛光透过影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让那截露在袖外的皓腕显得愈发苍白。
栖樾这才发现贵妃的左耳垂有一颗极小的朱砂痣,随着说话时轻晃的东珠耳坠若隐若现。
“奴婢冤枉!娘娘!奴婢冤枉啊!”
跪着的宫女突然抬头,脸上是横流的泪水,发颤的身体挪进一分,伸手攥住贵妃的裙摆。
“哦?”
闻言,贵妃突然直起身子,护甲尖划过案几上的木匣。
“冤枉?那这匣里少的珊瑚串子,莫非是本宫自己藏起来的?”
话音未落,站在身旁的掌事姑姑已经会意,挥手让两个粗使太监按住那浅蓝纱裙的宫女。
栖樾垂首站在门边,看着太监们把那宫女拖到庭院里。
初春的夜里还泛着微风,如今目睹此景,连寂静的夜都不那么安详了,风穿过窗棂发出低低的呜声,呜着,呜着,那道声音似乎变得越发刺耳。
栖樾的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这一出简直像赶着上映的电影。
在深宫中,作为宫女,都是谨小慎微、步步如履薄冰的人,生命如草芥,随意处置,直到听见竹板破空的脆响,她忽然明白什么叫杀鸡儆猴。
第一下打下去时,那宫女发出类似幼兽的呜咽,第四下时,她的声音已经发哑,到第七下时,只剩下布料摩擦地面的簌簌声。
“带下去,泡三天水牢。”贵妃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
栖樾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掌心里,余光瞥见庭院里的其他宫女们的头颅垂得更低,不敢有一丝异议,有个穿粉衫的已经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
“你过来。”贵妃突然点了点案几,发出笃笃的清响。
栖樾膝盖有些发软,跨过满地碎瓷,她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她微微俯身,跪在贵妃的面前,贵妃便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护甲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救金虎那日,猫爪垫的温度,也是这样冰凉,汲取着她的体温。
“知道本宫为何罚她?”
栖樾喉头滚动,被贵妃唇间那点胭脂朱红晃得眼花,她摇摇头。
“既明,你告诉她。”
原来管事姑姑叫既明,夜皎皎兮既明,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既明颔首,月白色的长裙衬得她十分清雅,玉簪上的小白花很是精致,连带着开口的声音都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娓娓道来。
“回娘娘的话,珊瑚串子为御赐之物,库房记录里写着赏给了锦瑟苑的澜宝林,杏子犯了宫规第七则,私相授受。”
贵妃轻笑,指尖划过栖樾手腕,“可明白?”
栖樾的心上咯噔了一下,额角沁出薄汗,这何止是当着她的面,当着她第一次来到永宁宫,处罚一个小小的宫女,警告她要安分。这都是往轻了说。这明显是贵妃抓出了一个被收买了的手脚不干净的宫女,背后不知道在上演什么宫斗大戏呢。
贵妃却忽然松了手,从袖中摸出个荷包,上面用金色的线绣着一只猫儿,细腻的针脚让上面的小橘猫栩栩如生,看着眼熟,绣的应该是金虎。
“你收着,以后在宫里可以喂养金虎。”
红色的荷包,金色的橘狸,宛如一个权力的赐予,躺在栖樾的双手中。
随即,贵妃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好似幽灵一般传来,“本宫身边不留有二心的,但也不冤枉好人。”她纤手一挥,既明就屈膝行了个礼,打发了殿中和庭院里的下人,自己也关上门退了出去。
栖樾握住荷包的手有点发汗,既然这位贵人先给她演了一场杀鸡儆猴,那她也来一场后发制人好了,于是她开口率先打破了殿中死一般的沉静。
“娘娘能起金虎这样的名字真是个有魄力的女子。”
“哦?”闻言,贵妃懒懒地靠在榻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栖樾低笑一声,“不瞒娘娘,小女以前很想养只猫,但一直没有机会,遇到金虎时我还很高兴地跟墨梨姐姐说要给它起什么名字。”在位居高座的贵妃眼里,她低眉浅笑,似乎真的只是在表达着对猫咪的喜爱,“但小女没有娘娘这般有见识,第一次知道它叫金虎时还感叹了好久。”
“小女知道猫与虎是同一科的动物,身上的橘色毛发如同金色的太阳一般漂亮,娘娘叫它金虎,自然也是如虎一般的女子。”
贵妃抿了一口茶,“你倒是会说话,但是你可知,一个女子如果过于有野心,可是会被人语。”
栖樾摇摇头,抬起头来,一双坚定的眼眸望着那雍容华贵的女人。
“男子有野心为之大丈夫,女子有野心,为何不能为之大女子?”
她说出这句话,可谓也是花了十二分胆量,要是这一步走错了,怕是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但见贵妃眼神一动,栖樾便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如今中宫之主空缺,娘娘为贵妃,便为六宫之主,少不得被其他人针对,无非是争一个——”她顿了顿,在对方的目光之下,双唇拢圆,好似一个“o”型。
“权。”
这个字的发音带着声音的震动,气流从鼻腔流出,生来便是具有力量的词。
贵妃眯了眯眼眸,带着护甲的手指抵在栖樾的唇上,她满意地笑了笑,“这样说,栖樾,倒确实是个很好的名字。”
一个下处宫女,能有此不雅不俗的名字已经是在贵妃的意料之外了,如今这一番试探下来,果真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天真老实。
这样的人,收入麾下培养一番自然是一把利刃,但如果成为长路上的对手,那就要扼杀在摇篮里了。
贵妃收回手,念了一句诗,“翠樾云深百鸟鸣,彤闱如水嫩凉生。”
下处的宫女提到后宫里当差,是要按照主子的意愿赐名的,但贵妃并没有改变“栖樾”的名字,反倒是留下了本名。
栖樾了然,颔首行礼,“娘娘留我名字,我作娘娘刀刃。”
贵妃挥了挥手,打发栖樾下去,“聪明的孩子,下去吧,本宫也乏了。”
“是,娘娘早些歇息。”
栖樾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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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皎皎兮既明。”──《九歌·东君》
“翠樾云深百鸟鸣,彤闱如水嫩凉生。”——《时雨忽降簿书甚稀独坐王可矩右司有诗次其韵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