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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之手
开幕前一小时,程远山将最后一块颜料甩在画布上。
苏雯站在画室门口,看着他踉跄后退几步,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绑带松垮地挂在手腕上。那幅《凋零之手·终》占据了整面墙,黑色、深红与苍白的蓝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一只正在分解的手,每一处断裂的边缘都闪烁着金色的微光。
"完成了。"程远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三天不眠不休的创作耗尽了他最后的体力,药物也无法完全抑制的疼痛让他面色灰白。
苏雯走过去扶住他,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自己肩上。过去一个月,程远山的病情急转直下,右手彻底失去了精细动作能力,现在连握紧一支笔都做不到。但他拒绝停下,转而用绳索将画笔固定在手腕上,靠整个手臂的挥动来作画。
"你得休息一会儿,"苏雯轻声说,"开幕式七点才开始。"
程远山摇摇头,汗水从发梢滴落:"没时间了。"他指向角落一幅被布盖着的小画布,"那是给你的。最后一件《苏雯系列》。"
苏雯掀开布料,呼吸为之一窒。画中的她正在写作,但身体是由无数文字组成的——她认出那些都是《调色盘》里的句子。最奇妙的是,这些文字不是简单地排列在轮廓里,而是流动着,仿佛正从她的指尖倾泻到画布之外。
"我什么时候..."苏雯的声音哽住了。
"你专注写作时。"程远山微笑,"我偷偷观察了很久。"他伸出左手触碰画中人的轮廓,"你知道吗?你写作时会无意识地咬下唇右边,思考时眉毛会微微皱起,找到灵感时眼睛会亮得像..."
一阵剧烈的痉挛打断了他的话。程远山弯下腰,左手死死按住右臂,仿佛要压制一场暴动。苏雯迅速拿来注射器,熟练地将药物推入他的静脉。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可怕的日常。
药效需要时间。苏雯扶着程远山坐到沙发上,用湿毛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他的右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一棵被风暴摧折的树。
"还能坚持吗?"她问,"我们可以推迟开幕式。"
程远山摇头,左手紧握成拳:"就今天。我感觉...今天是个好日子。"
苏雯知道他在说什么。医生的最新评估给了他们一个残酷的时间表——程远山的神经系统退化正在加速,随时可能失去所有上肢功能。今天可能是他还能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最后机会。
"帮我穿上外套。"程远山说,指向衣柜里那件深蓝色西装,"艺术家总得体面地告别。"
西装松松垮垮地挂在他消瘦的身体上,但程远山站得笔直,左手不断调整着右臂的位置,想让那只不听话的手看起来自然些。苏雯帮他系好领带,手指无意间碰到他颈侧的脉搏,跳得又快又弱。
"准备好了吗?"她轻声问。
程远山深吸一口气,看向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色,深陷的眼窝,以及那只垂在身侧、已经不属于他的右手。"不,"他诚实地说,"但走吧。"
画廊的灯光比往常更加柔和。林玥在门口焦急地踱步,看到他们时明显松了口气:"媒体都到了,还有几家重要收藏机构的代表。"她犹豫地看了一眼程远山的右手,"你确定要亲自导览吗?"
程远山没有回答,径直走向第一个展厅。《凋零之手》展览被设计成一条单向路径:第一阶段展示他早期作品,那时他的手还灵活如飞鸟;第二阶段是病情确诊后的创作,笔触开始变得不稳定但更加大胆;第三阶段则是最近用各种非常规方式完成的作品,那些歪斜却震撼的线条让观众驻足惊叹。
苏雯跟在程远山身后,看着他以惊人的毅力完成导览,回答每一个问题,甚至偶尔开个玩笑。只有她能看出他每次停顿背后隐藏的痛苦,每次微笑下掩盖的疲惫。
最后,他们来到展览的核心——一个纯白的立方体空间,门口标着《沉默》。
"这是..."一位记者困惑地问。
程远山站在空荡荡的展厅中央,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最后一个阶段,"他的声音在白色墙壁间回荡,"当手彻底沉默时,艺术会变成什么?"
观众们面面相觑,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苏雯看到林玥脸色发白——这个设计没有提前告知画廊。
"所以这是个概念作品?"一位评论家问,"关于艺术家的死亡?"
程远山微笑:"关于边界的消失。"他抬起右手,那只手现在完全松弛,像一件不属于他的物品,"当工具不再存在,创作是否可能?当身体背叛你,你还能否称自己为艺术家?"
展厅陷入一种奇特的寂静。苏雯看到有人开始重新审视手中的展览手册,有人拿出手机拍摄这个空无一物的空间,还有几位年长的艺术家摘下眼镜,悄悄擦拭眼角。
一位年轻女孩突然举手:"程先生,如果...如果您再也无法作画,您会做什么?"
程远山转向声音的方向,目光柔和下来:"我会学习用其他方式看世界。"他看向站在角落的苏雯,"也许写本书,或者只是...见证别人的创作。艺术不止一种形式。"
开幕式结束得比预期早。程远山的体力迅速耗尽,在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后几乎站不稳。苏雯借口他需要休息,匆匆带他离开喧嚣的人群,回到工作室。
一进门,程远山就瘫倒在沙发上,呼吸急促而浅薄。苏雯帮他脱下西装外套,发现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值得吗?"她轻声问,用湿毛巾擦拭他苍白的脸。
程远山闭着眼睛点头:"完全值得。"他试图微笑,但面部肌肉已经不太听使唤,"你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吗?从困惑到理解...那正是我想要的。"
苏雯握着他的左手,感受着指节上那些因长期握笔而形成的茧。"他们会记住今天的。"
"不,他们会记住《沉默》。"程远山睁开眼,目光异常清醒,"那才是真正的作品,其他的都只是...铺垫。"
夜深了,程远山的呼吸逐渐平稳。苏雯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起身关灯,却听到他轻声说:"还有一件事没完成。"
"明天再说。"苏雯按住他想坐起来的动作。
程远山摇头,左手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布盒——那枚银戒指再次出现在苏雯眼前。"正式的授权。"他说,声音因为疲惫而断断续续,"当我...当那一天到来时,你有权决定什么该保留,什么该销毁。"
苏雯接过戒指,金属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我会守护你的遗产。"
"不。"程远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要你超越它。用你的方式讲述这个故事,不必忠诚于事实,只要...忠诚于真实。"
苏雯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程远山松开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作家小姐。每个故事都有结局,这只是...我们的版本。"
窗外开始下雨,轻柔的敲击声像某种安眠曲。程远山在药物作用下渐渐入睡,苏雯守在一旁,看着他的胸口规律地起伏。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写《调色盘》的最后一章——不是出版社想要的"康复奇迹",也不是最初的悲剧结局,而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主角陆远失去了右手功能,却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一种全新的艺术语言,一种不需要手的创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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