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光

　　物理竞赛选拔考试的考场，设在教学楼顶层那间平时罕有人至的阶梯教室。窗明几净，桌椅排列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木头混合的、严肃刻板的气味。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将每个考生脸上的细微表情都照得无所遁形。
　　林溪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冰凉。面前摊开的试卷上，题目并不算难，至少对她而言，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和力学分析，本应是游刃有余的领域。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但她的思绪，却像窗外那片被风吹得不断摇晃的梧桐树梢，无法真正聚焦。
　　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昨天暴雨的大厅里，江屿那只伸过来的、带着湿冷雨水和细微伤痕的手，是他将物理课本塞进湿透外套里时，胸膛鼓起的那个生硬的方形轮廓，是他闭眼靠墙时，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近乎疲惫的痕迹。
　　他为什么要借那本书？
　　第三章，讲的是什么？
　　是牛顿定律，还是动量守恒？
　　他那双惯于攥紧而不是握笔的手，会翻开那些印满公式的页面吗？
　　这些问题像一群嗡嗡作响的飞虫，在她脑海里盘旋，干扰着她的专注力。她强迫自己将视线拉回试卷，看向最后那道压轴大题。一道结合了电磁学和复杂运动学的题目，题干很长，像一条蜿蜒的、布满荆棘的小路。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铅笔，开始在草稿纸上演算。笔尖划过纸张，列出已知条件，设定参数，试图建立起清晰的物理模型。这是她擅长的领域，是她的堡垒。只要沉浸进去，外界的一切都应该被屏蔽。
　　就在她刚刚找到一点思路，笔尖正要推导第一个关键方程时——
　　一阵模糊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喧哗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考场绝对的寂静。那声音来自楼下，来自操场的方向。起初只是混乱的叫嚷，听不真切，但紧接着，一个异常清晰、带着暴怒和某种碎裂感的吼声，猛地炸开，甚至盖过了监考老师不悦的咳嗽声。
　　“江屿！你他妈疯了？！”
　　“江屿”。
　　这两个字，像两颗瞄准了她心脏的子弹，精准无比，瞬间击穿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专注。
　　林溪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深深的裂痕，几乎要戳破纸背。
　　整个考场的考生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干扰惊动了，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监考老师站起身，走到窗边，皱着眉头向下望去。
　　林溪的大脑一片空白。试卷上的题目，刚刚理清的思路，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个名字，和名字背后所代表的，那种熟悉的、混乱的、充满不可预测危险的气息。
　　他在下面。
　　他在打架。
　　或者，正在发生别的、更糟糕的事情。
　　这个认知像野火一样在她脑海里蔓延开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甚至盖过了窗外重新变得清晰的、混乱的厮打声和呵斥声。
　　她该怎么办？
　　继续坐在这里，对着这道再也读不进去的题目？
　　还是……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讲台上脸色不豫的监考老师，又看向周围那些或好奇、或抱怨、或依旧埋头苦写的同学。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像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想起他湿透的校服，想起他怀里的物理课本，想起他指尖的伤痕，想起他闭眼时那罕见的疲惫。
　　他需要那本书，是不是也因为……某种不得已？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下。
　　“老师。”
　　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在寂静的考场里显得异常突兀。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监考老师转过头，看着她，眉头紧锁：“同学，有什么事考完再说。”
　　“我……我交卷。”她听到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决绝。
　　“什么？”监考老师愣住了，“考试时间还没过半……”
　　林溪已经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椅子。她将那张只写了选择题和寥寥几笔演算过程的试卷，对折，放在桌角。然后，在监考老师惊愕的目光和全场考生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阶梯教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回响。她跑下楼梯，一层，又一层，心脏在狂奔中像是要炸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下去，去下面，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冲到底楼，推开连接操场的那扇沉重的铁门时，外面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操场上，靠近篮球架的地方，围着一小圈人。几个体育老师模样的人正在大声呵斥着，试图分开中间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其中一个，正是江屿。
　　他的校服外套不知丢到了哪里，只穿着那件黑色T恤，此刻已经被扯得歪斜，沾满了尘土和……刺目的、斑斑点点的鲜红色。他的额角破了，一道血迹正顺着鬓角往下流，滑过他紧抿的、带着狠戾弧度的嘴角。他的一只手臂被一个老师死死拽住，另一只手却仍攥着拳，青筋暴起，眼神像被激怒的困兽，死死地盯着他对面那个同样狼狈、脸上带着瘀青的高个子男生。
　　地上，散落着被踩瘪的篮球，还有零星几点暗红色的血渍。
　　林溪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她看着他脸上的血，看着他眼中那种陌生的、近乎毁灭性的暴怒，看着他被拉扯得几乎站立不稳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江屿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某种痛楚的眼睛，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僵立在门口的她。
　　他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没有了昨日的疲惫，也没有了图书馆的漠然，只剩下被现场抓包的、赤裸裸的狼狈，以及一种被窥见最不堪一面后，骤然升起的、混合着羞耻和防御的尖锐戾气。
　　他挣脱开老师的钳制，抹了一把额角流下的血，看着呆若木鸡的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冷、极刺人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满满的嘲讽和自暴自弃。
　　“怎么？”他的声音因为之前的吼叫和打斗而沙哑不堪，带着血腥气，穿透稀稀落落的雨丝和沉闷的空气，一字一句地砸向她：
　　“好学生，也学会逃课了？”
　　那句话，像一把裹着冰碴的钝刀，狠狠捅进了林溪的胸口。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闻讯赶来的教导主任和其他老师强行带走，留下地上一滩模糊的血迹，和一个被踩得脏污不堪的、印着“青阳一中物理竞赛”字样的准考证——那是她刚才慌乱中，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惨白的纸张，孤零零地躺在混着血水和泥泞的地面上，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讽刺。
　　她为了他，抛弃了她的战场。
　　而他，在她的战场上，只留下了一句冰冷的嘲讽，和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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