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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门血誓
亥末子初,一场冷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雨脚极细,却密,仿佛有人在云端将万千冰丝同时抛洒。朱雀桥下的御沟水声骤然嘈杂,碎雨击水,像无数细小的棋子落在玉盘上。
桥北岸,赤羽骑临时驻营的牛皮大帐被雨砸得噗噗作响,灯火在帐内摇晃,像随时会熄灭的星子。
帐外巡哨的红衣骑士早已退至檐下,只留两盏风灯在雨幕里孤零零地亮着。
帐内,只点了一盏青釉小灯。
灯光只照得三尺方圆,其余地方皆沉入昏暗。
沈砚盘膝坐在羊皮褥上,膝前摆着一只黑漆药箱。
箱盖敞开,里面瓶瓶罐罐排得紧凑,银刀、玉剪、桑皮纸、赤蝎粉,一应俱全。
他微低着头,额前几缕湿发垂落,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雨气透过帐帘缝隙钻进来,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姜野坐在他对面,右臂横伸,虎口裂开一道寸半长的口子。
血已止,但伤口边缘翻卷,被雨水浸得发白。
她披一件朱红窄袖胡服,衣襟半敞,露出锁骨处一道旧疤。
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滴落,在羊皮褥上晕开一朵朵暗色的小花。
她却不觉得冷似的,另一只手拎着酒囊,仰头灌了一口。
酒烈,烧得她眼角发红。
“别动。”沈砚声音低而稳。
他用银镊夹起一块浸了温酒的棉纱,轻轻按在姜野虎口。
姜野“嘶”地吸了口气,却笑:“沈大夫的手还是这么凉。”
沈砚没接话,指尖在她掌心微微用力,示意她张开手指。
虎口很深,几乎见骨。
那是黑石峡一战留下的——
她一刀劈开月氏死士的锁子甲,却也被对方临死反噬,虎口震裂。
之后连逢急行军、夜探诏狱,伤口反复迸裂,始终没来得及好好处理。
沈砚打开一只青瓷小罐,挑出一点碧绿药膏。
药膏带着薄荷与血竭的清香,是谢清晗亲手调制的“春融散”。
他以指腹蘸了,极轻极慢地涂在伤口两侧。
冰凉的药膏碰到翻开的皮肉,姜野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沈砚却握住她手腕,不让她躲。
“再深半分,你这右手就废了。”
声音仍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姜野垂眼看他。
灯火下,沈砚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弧阴影,遮住了眸中情绪。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的雨夜,也是这样的伤口。
那时她十二岁,第一次练“回雪十三式”,刀势走偏,虎口豁开。
师父不在,是十五岁的沈砚偷偷溜进她的小院,带着同样的药膏,蹲在她面前,一边上药一边低声哄她:“别怕,不会留疤的。”
如今十年过去,少年已长成冷面谋士,可上药的动作依旧轻得像雪落无声。
“我自己来。”姜野忽然说。
她伸手去拿药膏,指尖却碰到沈砚冰凉的指节。
那一瞬,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同时收了手指。
药膏小罐在羊皮褥上滚了半圈,被沈砚按住。
“别逞强。”他声音低哑,却不再坚持。
姜野收回手,握拳抵在膝上,指节发白。
雨声渐密,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敲打着牛皮帐。
帐内灯火被雨气浸得朦胧。
沈砚将最后一层桑皮纸覆在伤口上,以细麻绳缠紧。
做完这一切,他忽然叹了口气,将身子往后靠。
姜野也顺势往后挪,两人背对背,中间隔着一盏青灯,一盏将熄未熄的酒。
雨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帐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沈砚的呼吸轻而长,带着一点压抑的咳嗽尾音;
姜野的呼吸短促,像一把刀在鞘里不安分地跳动。
良久,沈砚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师父当年让你我分走刀与谋,一为暗刃,一为明灯。
暗刃杀人,明灯照路……可我如今,却常常分不清自己是刀还是灯。”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胸腔里滚过一圈才吐出来。
姜野没有回头,只抬手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
“我宁做刀,也不愿你沾血。”
她的声音被酒意蒸得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
“刀伤了人,还能回鞘;灯一旦染了血,就再也照不亮了。”
沈砚轻轻笑了一声,那笑意像雪落无声,却带着一点自嘲。
“可灯若不染血,又怎照得透这万丈深渊?”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阿野,我怕我护不住你。”
姜野忽然回头。
她动作太急,肩背撞在沈砚背上,震得他低咳一声。
她却不管,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掌心翻过来。
沈砚的掌心里,一道极细的伤痕横贯掌心,尚未结痂,是昨夜“折梅指”反噬的新伤。
姜野指腹按在那道伤痕上,力道大得像要把它揉进血肉里。
“沈砚,你听好了——”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声音低而烈,
“我不用你护。我只要你活着。
你若死了,我便提刀杀进皇城,杀他个天翻地覆,然后陪你一起死。”
雨不知何时小了。
帐外巡哨换岗的声音远远传来,铁甲碰撞,像遥远的雷声。
灯火将熄,灯芯爆出一粒火星,照亮两人交叠的影子。
沈砚忽然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
瓶里装着谢清晗调好的药膏,专治寒毒反噬。
他倒了一点在掌心,轻轻按在姜野的手背上。
药膏冰凉,带着薄荷的清香。
姜野的手背上有几道细碎的旧疤,是少年时练刀留下的。
沈砚的指尖一点点抚过那些疤痕,像在数一段段无人知晓的年岁。
“阿野。”他轻声唤。
姜野“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一点不耐。
“案结之前,我们不要再叫彼此的名字了。”
沈砚的声音低而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人多眼杂,真名一出,杀机便至。
我唤你‘赤刀’,你唤我‘青灯’,可好?”
姜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意像刀锋破雪,带着一点久违的畅快。
“好。”她抬手,与沈砚掌心相抵,“击掌为誓。”
“啪”一声轻响,两掌相合,掌心的药膏被体温化开,带着一点黏腻的凉意。
灯芯在这一刻终于熄灭,帐内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两人背对背坐着,掌心却紧紧相贴,仿佛这样就能把彼此的温度传递给对方。
黑暗里,沈砚的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
“赤刀。”
姜野回:“青灯。”
“雪门血债,我们一起讨。”
“刀在人在,雪尽春回。”
两句话,八个字,像两把刀在鞘中轻轻碰撞,又迅速归于寂静。
雨停了。
帐外有风掠过,吹动牛皮帐,发出轻微的鼓动声。
远处,更鼓三声,像在为这场无人知晓的誓言作结。
灯烬后,帐内只剩呼吸与心跳。
姜野的呼吸渐渐平稳,像一头终于安静下来的兽。
沈砚的咳嗽也停了,只偶尔低低地喘一声。
两人依旧背对背坐着,掌心却慢慢松开,各自收回。
姜野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青灯。”
“嗯?”
“等案子结了,我们去北疆吧。把赤羽骑留给燕横,你开医馆,我牧马。”
沈砚低笑:“好。”
“到时候,你再叫我的名字。”
“好。”
黑暗里,两人都不再说话。
帐外有雪落下,轻得像一场不愿惊醒的梦。
更鼓四声,巡哨换岗。
沈砚起身,重新点燃灯火。
灯光下,姜野已经靠着狼皮褥睡着,右手虎口缠着雪白的绷带,左手却还紧紧攥着那只空酒囊。
沈砚蹲下身,轻轻掰开她手指,把酒囊抽走。
他低头,在她掌心落下一吻,像雪落无声。
“阿野。”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真名唤她。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然后,他起身,披上狐裘,掀帘走入风雪。
帐外,天将破晓。
雪地上,一行脚印深深浅浅,像一串未写完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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