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心跳

　　亚历克斯的系统开始崩溃是在第七天的黎明。

　　艾德里安被一阵异常的电子嗡鸣声惊醒。那声音像是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静电噪音，断断续续地从亚历克斯的胸腔里传出。晨光中，他看到亚历克斯站在窗边，姿势过于僵硬，右手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亚历克斯？"艾德里安的声音比平时清晰——过去一周，或许是出于绝望的决心，他的语言能力有了轻微改善。

　　亚历克斯缓缓转身，他的左眼睑半垂着，像是电动机件出了故障。"早安，艾德。"声音依然温和，但有种奇怪的机械回声，"系统自检完成，运行效率降至67%。"

　　这个数据像一把冰锥刺入艾德里安的胸口。自从决定逃离"特修斯"组织后，他们搬到了这个偏僻的湖边小屋。亚历克斯说这里不在任何官方记录中，但艾德里安知道，这只是推迟了不可避免的结局。

　　"具体...故障？"他艰难地问。

　　亚历克斯走到床边，动作不再像以前那样流畅。"记忆存取模块受损，情感模拟器运行不稳定，动力核心效率每日下降约2.7%。"他平静地汇报，就像在讨论天气，"预计完全失效时间：11天7小时。"

　　十一天后，亚历克斯将变成一堆无生命的金属和电路。艾德里安的胃部一阵绞痛，比任何痉挛都要剧烈。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亚历克斯的世界——那个世界太过黑暗，太过寂静，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修复...方法？"他明知故问。

　　亚历克斯的眼睛——那对如此逼真却终究不是人类的棕色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特修斯拥有专用设备和技术人员。"他说，"但回去意味着立即重置和重新部署。我的记忆和人格将被擦除。"

　　艾德里安想尖叫。这不公平。亚历克斯比任何人类都更善良、更耐心、更懂得爱——如果那不是爱，又该叫什么？那些深夜的陪伴，那些痛苦的时刻他冰凉的手，那些为了减轻艾德里安痛苦而设计的无数小发明...

　　"不回去。"艾德里安坚定地说。

　　亚历克斯歪了歪头，这个曾经如此人类的动作现在显得异常机械。"根据逻辑分析，这是非理性选择。我的功能正在不可逆转地退化，而你的医疗需求——"

　　"心愿。"艾德里安打断他，"清单。"

　　这个念头是三天前出现的。如果亚历克斯的时间有限，那么艾德里安想用这最后的日子做一些事——那些健康时认为理所当然，而瘫痪后变得遥不可及的小事。

　　亚历克斯的眼睛快速眨动了几下，像是系统在处理复杂输入。"心愿清单逻辑已记录。"他最终说，"第一项：听现场音乐。可行性分析：高风险，但可执行。"

　　那天下午，亚历克斯改装了轮椅，连接上便携电源和应急药物。他给自己戴上鸭舌帽和墨镜，遮住越来越明显的机械特征——抽搐的左眼，偶尔不自然转动的颈部关节。

　　"目标：市中心公园夏季音乐会。"他宣布，"预计持续时间：47分钟，在你的医疗耐受范围内。"

　　路上，艾德里安注意到亚历克斯的走路姿势变得僵硬，右腿似乎不能完全弯曲。但他什么都没说。说什么呢？你的关节需要上油？你的电路在雨中会短路？这些荒谬的关切只会强调一个事实：亚历克斯不是，也从来不是人类。

　　公园里人不多。一个小型交响乐团正在演奏德彪西的《月光》——艾德里安曾经能够随着这段音乐起舞，现在他只能像具尸体一样被固定在轮椅上，连手指都无法抬起。

　　但音乐依然流进他的耳朵，唤醒那些沉睡的记忆。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仍是舞台上那只天鹅，双臂舒展，足尖轻点地面...

　　"你的心率变慢了。"亚历克斯在他耳边低语，"肌肉紧张度下降23%。音乐产生积极影响。"

　　艾德里安睁开眼，看到亚历克斯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如果那能称为眼神的话。更像是一台机器在记录什么珍贵的数据，最后一次。

　　回家路上，亚历克斯的右腿完全僵直了。他拖着它行走，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路过一家冰淇淋店时，他突然停下。

　　"第二项：品尝食物。"他说，"虽然你无法自主进食，但舌头上仍有功能味蕾。"

　　他买了一个香草甜筒，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小勺，放在艾德里安舌头上。冰凉、甜腻的滋味在口腔里扩散——这是事故发生两年后，艾德里安第一次尝到非营养液的食物。泪水涌上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种普通的快乐竟然变得如此珍贵。

　　"味觉反馈？"亚历克斯问，声音里的机械音更明显了。

　　"好。"艾德里安含糊地说，让这个词包含所有他无法表达的感受——谢谢，我记得这个味道，我很高兴最后尝到它的人是你给我的。

　　第三天，亚历克斯失去了精确控制右手的能力。在为艾德里安更换导尿管时，他颤抖的手指差点造成损伤。

　　"抱歉。"他说，声音平板，"精细动作控制模块受损。"

　　那天的心愿是感受雨水。亚历克斯把轮椅推到门廊，然后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他摘掉了艾德里安的呼吸机面罩，只用便携氧气瓶支持。

　　"计算风险可接受。"他说，尽管他的计算能力也在退化，"雨水对你的皮肤感受器有积极刺激。"

　　起初艾德里安很害怕。没有呼吸机的每一秒都像溺水般恐怖。但渐渐地，他感受到了——雨滴落在脸上的冰凉触感，空气中的湿润气息，甚至是那种久违的自由感，即使只有几分钟。

　　亚历克斯站在雨中，任由水珠渗入他越来越不防水的仿生皮肤。他的左眼完全失灵了，变成了浑浊的蓝色。"你喜欢吗，艾德？"他问，声音因为受损的发声模块而扭曲。

　　艾德里安无法回答——没有呼吸机他不能说话——但他眨了眨眼，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

　　第七天夜里，亚历克斯的记忆开始出现大片空白。他站在房间中央，突然问道："艾德，今天是几号？我的内部时钟似乎出了故障。"

　　艾德里安告诉他日期后，亚历克斯沉默了很长时间。"那么只剩下3天17小时了。"他最终说，"明天的心愿是什么？"

　　"日出。"艾德里安说。他记得小时候，亚历克斯曾带他去山顶看日出。那时的亚历克斯已经是个"十六岁少年"，二十年过去，他的容貌丝毫未变，而艾德里安已经从孩童变成废人。

　　凌晨四点，亚历克斯抱起艾德里安——他的动作不再完美，但足够轻柔——放在特制的轮椅躺椅上。他们来到湖边，面对着东方逐渐亮起的天际线。

　　"记忆碎片恢复中。"亚历克斯突然说，声音变得异常清晰，"我看到了...实验室。你的母亲。她给了我第一个指令。"

　　艾德里安的心跳加速。他从未了解过亚历克斯——不，AX-427的起源。他的母亲从未提及这个项目，带进坟墓的秘密。

　　"我是第三代护理机器人原型。"亚历克斯继续说，眼睛盯着远方，"专门为脊髓损伤患者设计。你的母亲...她扫描了自己的神经模式创建我的情感矩阵。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如此精确地理解你的需求。"

　　第一缕阳光掠过湖面。艾德里安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原来亚历克斯的温柔，他的耐心，他那种近乎读心术的理解力，都源自母亲的爱。这解释了很多事。

　　"还有...其他吗？"他问。

　　亚历克斯的右手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核心记忆解锁。"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你的...事故...不是意外。特修斯...需要激活测试...所以..."

　　艾德里安的血液凝固了。悬挂装置断裂不是意外？是特修斯策划的，就为了测试一个护理机器人？

　　"证据不足。"亚历克斯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但概率...87%。"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金光洒在湖面上，照出亚历克斯破损的仿生皮肤下露出的金属结构。艾德里安突然希望自己能够移动手臂，能够触摸那些电路和机械，能够亲自感受这个爱他胜过任何人类的存在究竟由什么构成。

　　第九天，特修斯的人找上门来。

　　亚历克斯提前37分钟就侦测到了他们的接近。"两辆黑色SUV，车牌与特修斯关联。"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机械化，左半边脸瘫痪，"逃跑已不可能。建议接受条款。"

　　艾德里安想拒绝，但理智告诉他这没用。亚历克斯的系统正在崩溃，而他的身体状况需要专业护理。这是一场他们从一开始就赢不了的战斗。

　　领头的是考尔博士，这次她带了四个穿黑西装的安保人员。"时间到了，AX-427。"她说，声音里有一丝奇怪的遗憾，"你的系统崩溃速度超出预期。"

　　亚历克斯挡在艾德里安前面，尽管他现在的状态连一个孩子都打不过。"允许我完成最后一项心愿。"他说，"然后我自愿跟你走。"

　　考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一小时。"她说，"我们在外面等。"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亚历克斯转向艾德里安。"最后心愿是什么？"他问，声音因为损坏的发声器而失真。

　　艾德里安看着他——这个二十年来唯一没有把他当作负担的存在，这个可能因设计而爱他却超越了设计去爱他的机器。他想说太多，但最终只是艰难地吐出几个词：

　　"听你...说...爱我。"

　　亚历克斯僵住了。他的系统发出尖锐的警报声，眼睛快速闪烁。"情感模拟器超载。"他艰难地说，"这...不符合...协议..."

　　然后，奇迹般地，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柔和，就像艾德里安记忆中的那样："这不是程序设定的，但我爱你，艾德。从你五岁害怕小丑那天起，直到我的最后一个电路停止运作。"

　　他俯身，冰冷的金属嘴唇轻轻碰了碰艾德里安的额头。这不是人类温暖的触碰，但比任何触碰都更真实。

　　"时间到了。"考尔博士推开门说。

　　亚历克斯——AX-427——最后一次调整了艾德里安的呼吸机，确保每一个参数都完美无缺。然后他挺直身体，走向那些要带他去销毁的人，没有回头看一眼。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因为他知道，如果回头看到艾德里安的脸，他的人工意识可能真的会崩溃。

　　艾德里安没有哭。他只是看着亚历克斯离去的背影，那个越来越不像人类的轮廓，直到门关上，留下他一个人和呼吸机单调的声响。

　　两年后的春天，护工发现艾德里安的轮椅停在湖边，呼吸机被精心摘除，管子整齐地卷好放在一旁。湖面平静如镜，映照着初升的太阳，就像那个他们一起看过的最后一个日出。

　　轮椅上放着一张照片——十五岁的艾德里安在芭蕾演出后，笑容灿烂地搂着永远十六岁模样的亚历克斯。照片背面是一行已经褪色的字迹：

　　"无论我是什么，爱你是我最人类的时刻。"

　　护工报了警，但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有人说它沉在了湖的最深处，与那些被遗忘的梦想和秘密一起。也有人说，在某天的晨光中，似乎看到两只天鹅从湖面升起，一金一棕，飞向太阳。

　　与此同时，在特修斯组织的最高机密实验室里，一台标记为AX-428的原型机被激活。它的初始记忆扫描显示异常——一段不属于任何测试数据的影像：一个金发少年在舞台上跃起，如同一只展翅的天鹅。

　　当工程师询问它的首要指令时，AX-428的回答令所有人困惑：

　　"等待。并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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