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寒村事

　　第二天，果不其然，一起床常守小姐就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连这么低俗的欲望都控制不了的自己，实在是太丢脸了，我到底是怎么了。
　　“小姐。”刚走出房间，别宫小姐就来打了声招呼，“昨天那个女人又打你了？”
　　别宫从来不会说出这么失礼冒犯主人的话，但没回我被姑姑揍后，她都会很生气而出言不逊，我从来没和别宫说过这件事，不过以她的敏锐观察力不可能不发现吧，母亲要是有这样的观察力就好了。
　　“没事啦，别宫。”我拍了拍别宫搭在我肩上担忧的手掌，“今天我，哀玥姐和雅子去逛逛村子。”
　　“请务必让我跟着，小姐。”总感觉别宫对我担心过头了，不过看她这样子我倒是想起了她警告过我要小心常守哀玥，这几天的混乱都让我对常守哀玥毫无戒心了，不过我相信常守小姐一定是不会对我做出什么不好的事的人，哪怕她有可能是受母亲安排才在我身边的。
　　“汐妹。”东城雅子揉着眼睛从房间走了出来，汐妹是上回见面她给我取的外号，明明跟别人都不怎么熟不知道为什么对我就特别自来熟，可是那时候我才六岁，时隔八年再听到这个外号多少有一种剥离的奇妙感，“早上好。”
　　昨天都没机会和雅子说上话。“雅子，早上好，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去逛逛吧，八年没见了。”是啊，时隔八年才见到，我们却依然不怎么感到生疏，这大概就是血缘关系的影响吧。
　　吃罢早餐，母亲跟我说:“连城家族的人今天会到，久保家的后天也会到，汐子，晚上早点回来。不过有别宫和常守小姐跟着我也放心。”
　　连城家和久保家啊，连城家的民子跟我倒是挺熟的，她和她母亲每年都会来，至于久保家我是没什么印象了，之前姐姐的时候他们有来过吗？
　　不过感觉明明离一四祭只剩一周了，我却还觉得好漫长。
　　今天的天气些许阴沉，在六月之际岚寒村也是凉飕飕的。
　　“汐妹，说起来一直看不到雪子姐姐呢。”的确昨晚姐姐躲在房里没出来吃，可能在去年经历了那样的事后姐姐现在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曾经的熟人，我内心不免一阵难受。
　　“姐姐她最近很沉迷推理小说呢。”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姐姐一个人的时候在干嘛，我已经一年没进过姐姐房间了，“她和父亲一模一样，都可以用推理狂形容也不为过了。”
　　“推理小说啊......我完全不懂。”虽然这几十年推理小说蓬勃发展，但确实和日本民众的生活依然是没关系，普通大众完全没看过才是正常的吧。
　　“雅子，这位是常守家的千金，常守哀玥，这位是我的司机别宫，她们今天和我们一起逛村子。”哀玥姐吃完早饭打着呵欠走了过来。
　　“常守小姐，别宫小姐，你们好，我是东城家的东城雅子。”雅子行了个标准的旧华族礼，果然只在我面前是那般形象吗，一到陌生人面前就彬彬有礼了。
　　“东城小姐，你好，今天请多多指教。”常守哀玥相比起来就显得很懒散不识礼节了，常守家竟然让她一个人过来真的合适吗。
　　“汐子，你能进你们那个圣地圣天泉洞吗？”常守哀玥今天想跟过来自然是很期盼能进到圣地里观赏。雅子也展露出了深深的兴趣。
　　“圣天泉洞只有我们村的人在一四祭的时候能进去一次，一生就这一次机会，当然圣天泉洞的长老和祭祀掌理人除外。不过即使是长老麻藤和祭司掌理人渔菱，也只有在特定时候才能进去对圣天泉洞的状况进行检查和维护，这自然是为了保护圣地的神圣纯洁。”
　　常守哀玥和东城雅子都展现出了失望的神情，果然圣地啊禁止进入的地方，都是深受大家向往的。
　　“说起来汐子。”我们边走边聊，“圣天泉洞这么神圣，那像长老和祭祀掌理人他们是怎么选出来的。”
　　“长老都是由上一任长老亲自选中的，称之为神谕，而祭司掌理人是由现任长老选的一名14-18岁的女孩，称之为天楔，他们都不是村里的原住民，居住的地方大家也不知道在哪，总之在村里人心里他们是神的代表，是最尊贵的存在。”
　　“那汐子你还敢直呼他们的姓名。”
　　“麻藤和渔菱肯定不是本名啦，当然大家一般都叫他们长老和祭司，我虽然很尊敬一四祭的神圣，但私底下叫叫他们的称号也没啥大碍吧。”而且我还和渔菱认识......
　　我看到了别宫不安的神色，事实上这样随意地叫麻藤和渔菱，多少是有点会遭到天谴的吧。
　　“啊。”我看到村长宫城蓝正迎面走来。
　　“岚山小姐，常守小姐，别宫，早上好，以及这位小姐是......”我还是很不习惯村长在我们面前拘谨的样子，虽然说我们家确实是华族，但好歹是村长，而且我们还是小辈。再说现在都战后三十几年了，人与人早就没有身份地位上的尊卑，有的只是有钱或没钱的差别，延续下来的旧华族，也不过就是个不如资本家有钱的身份罢了。
　　“这位是我的表姐东城雅子，她小时候有来过我们村子。”
　　“啊，东城小姐，八年没见了，变化好大。”宫城蓝微笑着，“岚山小姐，你们今天是要逛村子吗？”
　　“是的，村长先生是要去村民自治会吗？”
　　“啊，是这样，今天有个成城大学的民俗文化研究学者来，想观摩小姐您的一四祭仪式，我是去山下接他的。”看来是因为村民自治会的方向和村口方向一致导致我误会了。
　　道别村长后，我问常守小姐:“哀玥姐，跟你是同样的民俗学者诶。”
　　“诶？常守小姐是民俗学者吗？”雅子惊奇地看着她，别宫也投来了不解的目光。毕竟华族的大小姐去搞研究什么的，这确实是件很令人费解的事情，对于华族的女孩来说，要学的东西基本就是礼仪，然后等到年龄到了就家族联姻嫁给其他家族去。像我们家其实倒不是很注重这点，我姐姐因为被□□的事拒绝了婚约，事实上父亲也没多过问。这当然在战前传统华族是不可想象的，华族女子拒婚，华族女子当学者，无论是哪个放几十年前都是新闻。不过毕竟现在时代变了，也许华族早就没落了。
　　不过她们要是知道常守哀玥是个侦探肯定会更加震惊吧，我不免有些期待她们如果知道常守小姐是侦探的表情。
　　常守小姐点了点头，然后说到:“成城大学的民俗文化学很厉害，不过我们和他们没有交流过。不过能调查到岚寒村的一四祭的学者想必也是对待民俗研究很认真很有兴趣的人吧。”
　　“说实话村子里本来也没什么好逛的，主要就带大家爬爬山路去圣天泉洞周围看看，虽然看不到什么东西......”
　　正说着，突然一个陌生人从我们旁边走过。
　　“这位是......”我转向别宫，是我这段在学校的时间里村里来了新的人吗？
　　别宫摇了摇头。
　　“这位先生，请留步。”
　　这个神色怪异的人停下了脚步:“地主家的女儿，有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让我有些不舒适。“你好，你是来我们村里观光的游客吗？”
　　说实话我是不相信有人会来岚寒村旅游的，这个村除了一四祭也许能吸引民俗学者以外没有任何亮点了啊。说起来他怎么知道我是岚山家的女儿。
　　“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阿门。”说罢，他就迅速转头离开。
　　我不免有些莫名其妙，看来是个神神鬼鬼的基督教徒，信奉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所以对我这种占据阶级优势的人自然没什么好的态度更别说尊敬了。
　　“啊，花子!”我远远地看到了米泽花子，比我大一岁的村里女孩，是我小时候的唯一玩伴，毕竟我们村人太少了。去年她刚经历过一四祭，当时还发生了不少骚乱。
　　花子远远地看到我，就赶忙跑过来说道:“各位小姐们，早上好，汐子小姐，早上好。”
　　我心里不免感到深深的悲伤，恨不得自己不是岚山家的小姐，我忘了花子多久没和我亲近了，也许是她开始懂事，知道我们之间身份的巨大的沟壑，以前我们明明是像青梅竹马一样的亲密玩伴，现在见到我也只是小姐小姐的叫，虽然我叫她好几次叫我汐子就好了，可是她却是固执地一定要叫小姐，反复几次之后，我也放弃了。也许华族就这么消亡才好，至少能让我和这些女孩放心的交往，我心里这么想到。
　　“花子，你是去放牛吗？”
　　“是的小姐，是的，我正准备去牵牛，小姐，您的一四祭上我们会杀一只牛作为宴会的宴食之一。啊......”说罢花子想到了什么，“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想祝小姐您生日快乐，请不要告诉我的父母和小姐您的父母，失礼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她织的一块手巾，慌张地看了看周围的其她人，看大家对她并没有恶意，放心的交给我了这块手巾。
　　花子每年我生日前都会偷偷送我一些她亲手做的东西，所以说她对我还是有童年玩伴的感情的吧，只是阶级的差异，却导致低阶级的人甚至送高阶级的人的生日礼物都是一种失礼的行为，这个奇怪的潜规则分明就是最不合理的啊。
　　“花子，谢谢你啊。”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花子，可是她退缩了几步，忙说:“小姐，我身上脏，很多灰，请小姐别靠近弄脏自己了，请见谅。”
　　“花子，接收小姐的好意吧。”别宫见状说道，毕竟花子最担心的还是和我亲近被别宫告诉母亲，事实上母亲倒不一定有所谓，但是要是被她的父母知道，恐怕回去要被狠狠责骂了。
　　花子于是闭上眼睛，被我抱在怀里，我不免有些想流泪，多少年没跟她这么亲近过了呢，难道童年的玩伴就只有走向陌路的命运吗？
　　花子很快挣脱了我的怀抱，然后跑开了，但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泪光。她肯定很不好受吧，因为阶级的差异，自己的朋友可以去贵族学校上课，吃的穿的住的都是最好的，而自己却只能从小就干农活，每日风尘仆仆。因为阶级的差异，自己再也没法亲近曾经的挚友。
　　人这一生，也许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什么都已经决定了。无论是花子还是我，都没干什么事，花子既没有杀人放火，也从未祸害他人，我既没有造福众生，也没有救济一方，可是她成了农民的孩子，而我成了华族的孩子，这就是人生，不公平的人生。
　　即使我一再的和大家说我们家里人并不在乎阶级差异的，事实上我母亲也只有不让我和婉子玩，可是在他们眼里看来就是种老爷的怜悯与客气吧。阶级这种障壁，当制度逐渐消融，人心却没法消融，永远地堵在那里了，言语没法打破，行为没法和化，阶级的枷锁，一直是存在人心中的。
　　“难受吗？”同样身为华族小姐，常守哀玥和东城雅子也许也能体会这种感受吧。常守哀玥说到:“汐子，如果你以后去大城市的话就不会有这种情况了，你的朋友可以是任何人，他们的家庭可能是穷苦家庭，可能是负债累累的家庭，甚至可能是犯人的家庭，虽然依然存在歧视，存在嘲笑，但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不是因为身份，家庭而成为朋友，友情也许会变，但绝对不会是因为身份的差异而改变。”
　　事实上我也是有耳闻像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大学生的生活，我也去过东京不少次，我也听说了现在大学里不断爆发学生运动，大喊着要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
　　如果真的能实现这种主义，那就太好了，如果做不到，有时候想想做个相信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基督教徒也挺幸福的。
　　“汐子。”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唤。
　　我转头一看，是蔚山婉子，她凝视着我，诡异地笑着，也许就是她和她的养母一直这么阴森大家才会避而远之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对她感兴趣。而且她是村民里少数不会叫我加上小姐称呼的。
　　“好久不见，婉子。”
　　“好久不见，汐子。”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我们，好像要把我们两人眉间的阴霾全部扫除。
　　可是，岚寒村的阴暗已然消除不了了。
　　婉子靠了过来:“汐子，来我们家坐坐吧，我母亲想为你们占卜。”
　　“小姐，请不要这么做......”我打断了别宫:“雅子，哀玥姐，你们一定挺感兴趣的吧。”
　　两人点了点头。
　　“别宫，就请你包庇我们一次啦。你也跟来看看吧。”我眨着眼看着别宫。别宫叹了口气:“小姐，下不为例。”
　　婉子牵着我的手来到她家里，她家在村很边缘的地方，跟村里其他人住的地方基本是隔开的，不过她的家确实比一般村民的家破，我不免有些同情婉子。
　　“汐子，你们在这坐一下，我去叫妈妈来。”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叫吧，她家这么小我们一进来的那一刻她母亲应该就知道了。
　　果然，一个瘦容枯曉的老人出现在我们身后。“妈妈。”婉子轻声叫道。我瞥了眼雅子，她明显有点被吓到，毕竟无论是婉子还是她的养母长崎明文的外貌都有点恐怖吓人。但婉子并不是丑的那种恐怖，只是她给人的感觉实在是过于阴森了，就像......
　　就像鬼魂一样。
　　我不禁想起来小时候和花子提到婉子时花子对我讲的话。
　　如果说婉子像鬼魂一样，那么长崎明文就是像腐败的骷髅。
　　不过，我曾经也想过，婉子其实没有参加一四祭的惨死的小女孩，冤魂一直逗留在我们村庄里，被有通灵眼的老太婆长崎明文收养。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婉子也越长越大了，就打消了我这恐怖的猜想，毕竟鬼魂不可能长大的嘛。
　　“常守哀玥。”长崎明文枯槁的声音传来。
　　哀玥姐之前特别她预言过了。
　　“诶，汐妹，她不用拿什么水晶球之类的占卜吗？我之前看电影里女巫都是要拿个水晶球然后念一大堆咒语才能占卜的。”雅子小声的在我耳边说。
　　“她说她直接看就能看到一个人你的未来，不用任何道具，很玄乎的。”
　　哀玥姐之前被她占卜说遇到了命中的贵人，这回又会说些什么呢。
　　“常守哀玥，你要注意你身边的人，你要拯救你身边的贵人。”
　　啊......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贵人......？不会是我吧。我不免有些自恋的幻想。
　　“别宫，请爱该爱之人，不要为了爱情做出愚蠢之事。”
　　我看见别宫有些愠怒地看着长崎明文，对于别宫来讲，说她会为爱情做蠢事，毫无疑问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吧。不过别宫要是谈恋爱，会和什么样的人谈呢，不知道为何我脑子里想到的是别宫和常守哀玥。
　　“东城雅子，请遵从内心想法，不要一直默默忍受。”
　　雅子的脸有些涨红，不管怎么说长崎明文的占卜和电影里的不一样就在这，别的占卜师都是说些很空泛的话然后尽量不让被占卜人生气，但长崎明文感觉一直在让我们生气，而且说的话也不空泛。
　　不过她能知道她应该是没见过的雅子，这倒是太奇怪了，不会真有什么通灵眼未来视吧。
　　最后，她转向了我。
　　之间她干涸的眼眶里似乎闪过悲伤恐惧以及深刻的眼光，缓缓地说到:
　　“岚山汐子，你会被魔鬼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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