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显影的盛夏

　　管理员推着沉重的橡木书车，车轮碾过图书馆古老的木地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咯噔…咯噔…”声，如同碾过叶栖桐骤然凝固的神经。那声音由远及近，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在她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上。

　　陆祺珩的目光，如同沉船锚链，死死锁在她脸上。那深褐色的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被赤裸裸窥破隐秘的狼狈、一种被逼至悬崖的暴怒边缘的紧绷、以及深埋在这一切之下，几乎要将他自己也吞噬殆尽的、深不见底的疲惫。没有言语，这无声的注视本身就是最沉重的拷问。

　　叶栖桐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标本架上的蝶。指尖死死攥着那支冰凉的银灰色自动铅笔，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另一只手里，那幅攥紧深蓝伞柄、指节泛白、腕表指针凝固的草图，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感官。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在那无声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对峙中煎熬。

　　“咯噔…”书车的声音更近了，几乎就在旁边的书架通道。

　　陆祺珩眼底的暗潮骤然翻涌起一个剧烈的漩涡！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掠夺的力道！

　　叶栖桐只觉得手上一空！那幅承载着滚烫秘密的草图，连同她捡起的那支银灰色铅笔，瞬间被他抽走！粗糙的纸页边缘甚至刮过她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下一秒，他迅速将草图反扣在写满公式的笔记本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仓促，仿佛要将那暴露的伤口强行缝合。同时，他另一只手抓起桌上那本厚重的硬壳书，重重地压在了草图之上！书本落下的闷响，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低下头，重新将脸埋进书本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紧绷的、线条凌厉的后颈和微微急促起伏的肩背。像一头受伤后急于藏进洞穴的野兽，用最后的力量竖起尖刺。

　　书车的轱辘声终于停在了他们旁边的书架通道。管理员的身影出现在书架间隙，推着一车待归类的书籍，目光随意地扫过这个角落。

　　“同学，这里需要安静。”管理员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提醒。

　　“抱歉。”陆祺珩的声音从书本后传来，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维持着基本的平稳。

　　管理员点点头，推着书车继续前行。“咯噔…咯噔…”的声音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凝固的空气似乎随着那声音的消失而松动了一分。叶栖桐还僵硬地蹲在原地，指尖残留着被抽走草图的空落和那丝微弱的刺痛。她看着陆祺珩依旧深埋书中的背影，那紧绷的姿态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默默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脚步虚浮地退回到自己座位。

　　陈墨阳关切地看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栖桐？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叶栖桐摇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她甚至不敢去看那片阴影角落，只是机械地重新拿起摊开的《恶之花》，目光死死地钉在波德莱尔晦涩的诗行上，每一个扭曲的法文字母都像冰冷的蝌蚪，在她混乱的视网膜上游弋、变形。书页上的墨迹仿佛晕染开来，化作陆祺珩笔下那只用力攥紧伞柄、指节泛白的手，和那指向凝固时间的腕表指针。图书馆沉静的书香，此刻闻起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无处宣泄的窒息。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小组活动结束的。当陆祺珩如同逃离般第一个起身离开，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高大的拱门外时，她才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椅子里。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低气压如同瘟疫般在叶栖桐周围蔓延。她比之前更加沉默，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神经紧绷。互助小组成了炼狱，她将自己缩在书本筑起的高墙之后，目光绝不越界。然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阴影角落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沉重、更加具有穿透力。那目光不再是审视，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无声的标记——她被标记了。

　　起初，只是细微的异样。课间走廊里，当她走过，原本聚在一起低声谈笑的几个女生会突然噤声，目光复杂地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探究、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食堂排队时，她能感觉到背后有视线黏着，回头望去，却又只看到迅速移开的目光和意味不明的窃笑。

　　不安的预感像藤蔓缠绕上来。

　　这天下午的体育课，叶栖桐因为生理期不适，向老师请假留在教室休息。空旷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难得的清静。她趴在课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试图驱散身体的不适和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教室后门虚掩着，走廊里传来几个女生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谈笑声，越来越近。

　　“……真的假的？看着挺老实的啊？”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

　　“千真万确！苏晴亲口说的！她亲眼看见的！”另一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丝兴奋的八卦腔，“就在图书馆！叶栖桐主动凑到陆祺珩身边，蹲下去半天不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呢……啧啧，那眼神，苏晴说，黏糊糊的，简直了！”

　　叶栖桐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屏住呼吸，像一尊石像，凝固在座位上。

　　“不是吧？她？主动勾搭陆祺珩？”第三个声音充满了夸张的惊诧和轻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陆家什么背景？她以为拿个破相机拍拍照片就能攀高枝了？”

　　“就是！听说她还故意在陆祺珩面前装清高，玩什么欲擒故纵，结果人家陆学神根本懒得搭理她！上次活动室，陆祺珩直接把她画的什么破东西推一边去了，看都没多看！”第一个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刻薄，“也不照照镜子，陆祺珩是苏晴的！苏晴什么家世？跟她爸一个饭局上的都是……”

　　“嘘！小声点！好像有人……”声音突然压得更低，伴随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了。

　　教室重新陷入死寂。

　　叶栖桐依旧僵在原地，维持着抬头的姿势。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那些刻薄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穿她的心脏！每一个字都带着恶意的倒钩，将她狠狠钉在耻辱柱上！

　　主动勾引？欲擒故纵？攀高枝？破相机？
　　苏晴？亲眼所见？

　　原来如此！
　　原来图书馆那短暂的对视，陆祺珩眼中那深沉的疲惫和狼狈，都被解读成了这种肮脏的剧情！
　　原来苏晴一直在暗中窥伺，伺机而动！
　　原来那些天走廊里、食堂中异样的目光和窃笑，根源在此！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翻腾、冲撞，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喊。身体的不适被这滔天的怒火彻底淹没，只剩下一种想要冲出去撕碎一切的冲动！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在空荡的教室里回荡。她冲到教室后门，一把拉开！

　　走廊里空空如也，那几个女生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地投射在空寂的走廊上，像在无声地嘲笑她的愤怒和无力。

　　无处发泄的怒火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几乎要将她撕裂。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流言蜚语、能让她沉静下来、能让她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去对抗这扭曲现实的避风港！

　　暗房！
　　只有那片幽深的、被红光笼罩的显影空间！

　　她几乎是跑着冲向旧实验楼。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如同她胸腔里愤怒的心跳。推开活动室的门，陈墨阳不在。她顾不上其他，径直冲向暗房，像溺水者扑向唯一的浮木。

　　“砰！”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喧嚣，也暂时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流言。幽深的暗红光芒包裹着她，安全灯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熟悉的化学药剂气味混合着微尘的气息，带着一种冰冷的安抚。

　　她需要冲洗！需要将那些被玷污的情绪，投射在冰冷的相纸上，用光与影的力量来显影、来对抗！

　　她冲到工作台前，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抽屉里还有几张未开封的光面相纸。她撕开包装，取出一张，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将它狠狠按在放大机的尺板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她甚至没有挑选底片。随手从晾干的胶卷上扯下一张——是她之前拍的、一张废弃的底片，内容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混沌的灰暗光影。她需要这个！需要这片混沌来承载她此刻的混乱和愤怒！

　　她将底片塞入放大机的片夹，粗暴地调整了一下高度和对焦（根本无心细调），然后关掉工作台小灯。世界彻底沉入混沌的暗红。

　　她掀开片夹挡板。

　　一束凝聚的、惨白的光柱瞬间刺破暗红，投射在相纸上！底片上那片混沌的灰暗负像被清晰地放大，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充满了压抑和绝望。

　　叶栖桐拿起遮光板，手指因为愤怒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将遮光板的圆孔对准那片混沌的中心，心中没有任何构图和曝光的计算，只有翻腾的怒火！她需要让这片混沌曝光！彻底曝光！让那肮脏的流言在这强光下无所遁形！

　　她死死按住遮光板，让那束凝聚的白光如同愤怒的审判之剑，灼烧着相纸的中心！心中默数着秒数，一秒，两秒，三秒……时间被她的怒火拉长、扭曲。

　　就在这时，暗房厚重的木门外，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声音穿透隔音并不完美的木门，带着尖锐的穿透力，打破了暗房死水般的寂静！

　　“……苏晴！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个愤怒的男声，是李哲！

　　紧接着，是苏晴那标志性的、带着傲慢和尖刻的嗓音，清晰地穿透门板：“我胡说？李哲，你眼睛瞎了吗？图书馆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叶栖桐蹲在陆祺珩旁边，那眼神恨不得贴上去！不是勾引是什么？怎么，你也想当她的护花使者？也不看看她配不配！”

　　“你放屁！”李哲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栖桐根本不是那种人！你就是嫉妒！嫉妒陆祺珩跟她一个小组！嫉妒陆祺珩可能根本懒得搭理你！”

　　“呵！我嫉妒她？”苏晴的声音充满了夸张的轻蔑和恶毒，“一个拿着破相机到处拍、家里开小破照相馆的？她也配跟我比？陆祺珩是懒得搭理她，还是懒得搭理你这种为她出头的蠢货？我告诉你李哲，陆家跟我们苏家才是门当户对！陆叔叔陆阿姨早就……”后面的话被一阵刻意的、充满恶意的笑声淹没。

　　“你！”李哲似乎气得说不出话，只传来一声拳头砸在什么软物上的闷响。

　　门外的争吵像一盆滚烫的油，浇在叶栖桐已经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苏晴那恶毒的、带着清晰阶层优越感的侮辱，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她早已鲜血淋漓的自尊上！“破相机”、“小破照相馆”、“不配”……这些词语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

　　愤怒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叶栖桐握着遮光板的手猛地一抖！那束凝聚的、灼烧着混沌中心的白光瞬间失控偏移！在相纸上毫无遮拦地横扫而过！留下一道惨白刺目、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失控光痕！将底片上那片原本就混沌的影像，彻底撕裂、灼毁！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眼前一片血红！她猛地丢开遮光板，像躲避瘟疫般转身，一把拉开暗房厚重的木门！

　　门外走廊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让她眼前一片白茫。

　　争吵声戛然而止。

　　李哲和苏晴正站在活动室中央对峙。李哲满脸怒容，拳头紧握。苏晴则抱着手臂，下巴微抬，脸上带着胜利者般刻薄而恶毒的笑意，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毫不避讳地刺向冲出来的叶栖桐。

　　活动室门口，不知何时，竟站着陆祺珩！

　　他显然也是被争吵声吸引而来，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就站在门口逆光的位置，身形挺拔，像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却照不进他深陷的眼窝。他的目光，越过对峙的李哲和苏晴，沉沉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叶栖桐苍白而愤怒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询问，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仿佛眼前这场因他而起的、充满恶意的闹剧，以及叶栖桐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屈辱和愤怒，都与他毫无关系，只是一场无聊的噪音。

　　苏晴看到陆祺珩，脸上的刻薄瞬间换上了委屈和娇嗔，声音也软了下来：“祺珩！你来得正好！你看看他们！李哲为了叶栖桐凶我！叶栖桐她自己敢做不敢当……”

　　叶栖桐没有去看苏晴的表演。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陆祺珩的脸上，钉在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冰封湖面的眼睛里。心脏在屈辱和愤怒的岩浆中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澄清？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波动？

　　然而，什么都没有。

　　陆祺珩的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漠然如同最坚硬的冰层，将她所有的愤怒和期待都冻结、碾碎。他甚至没有看苏晴一眼，仿佛她的控诉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时间在死寂中凝固。苏晴娇嗔的声音卡在半空。李哲愤怒地瞪着陆祺珩。而叶栖桐，像一尊在绝望中燃烧殆尽的雕像，站在暗房门口刺目的光线与内部幽深红光的交界处。

　　终于，陆祺珩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慢镜头般，将目光从叶栖桐脸上移开。那移动的轨迹冰冷而沉重。然后，他薄唇微启，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穿了叶栖桐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支撑：

　　“与我无关。”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直接转身。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刺目的阳光里，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与我无关。”

　　四个字，像四把淬毒的冰刃，将叶栖桐钉死在原地。

　　苏晴脸上瞬间绽放出胜利的、充满恶意的灿烂笑容，像一朵剧毒的罂粟花。

　　李哲则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陆祺珩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脸色惨白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叶栖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暗房里，那张被失控白光灼毁的相纸，在幽暗的红光下，无声地显影出一道惨白狰狞的巨大裂痕，如同叶栖桐此刻被彻底撕裂的世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