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最近很烦

　　首领身后有个小跟班，弯腰弓背，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纤瘦的身材略显病态。

　　他往澡盆倒热水时，露出一双骨骼分明的手。

　　全身上下，唯有这双手还算称心。

　　出浴后，清河裹着新换的衣裙，在镜子前和又长又黑的头发作斗争，直扯断了几个木梳，头发掉了一堆，也没梳理明白。

　　她在皇宫，吃穿住行皆有宫女负责，到了土匪窝，只能将就再将就，终于忍无可忍，她拍断最后一个木梳，便去睡觉。

　　门吱哑一声，小跟班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木梳，用手比划半天。

　　原来是个哑巴。

　　看他手势，清河猜了半天，原来是要给她梳头。

　　清河狐疑的问：“你会？”

　　他将清河头发全部拢在身后，用半截木梳一点点的梳通。

　　他手法极轻，梳齿碰到头皮，痒痒的。

　　清河闭着眼睛享受这半个月以来难得的轻松时刻，问道：“你想要什么奖赏，官职还是银子？”

　　梳子停了一下。

　　清河道：“母上一定会来救本宫的！她不来，也会有别的人来！总之，本宫一定能逃出土匪窝，做回清河公主。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跟班放下木梳，看着清河。

　　清河递出了手掌。

　　他用指头写下两个字。

　　“赵隐。”清河道：“好雅致的名字！不像子佩，书读了几屋，给小厮取个名字头发熬掉大半。”

　　“心悦之人？”

　　清河道：“他是本宫前世的债主，今生的冤家。我跟他，一天一夜也说不完，还是不说了。”

　　她横躺床榻，头发瀑布一样的垂下。

　　说是床榻，其实是几块木板现铺的，褥子单薄，聊胜于无。

　　时间一久，硌的骨头疼。

　　赵隐在一侧轻轻挥着蒲扇驱赶蚊子小虫。

　　这一觉，清河睡得并不安稳，闭上眼便是父皇临终时的画面。

　　奔波半月，又困的厉害，便半梦半醒的交替着。

　　一时父皇拉着她的手，一时顾韶挥剑要杀他，一时又是辛昀雨中诀别的背影……

　　她哭着乞求他们不要丢下自己，他们仍然一个个的离开。

　　一个都留不住。

　　她跋涉百里，从落霞山到皇陵，舍弃了美衣华服，穿上粗布衣裙，开始还算衣饰干净，后来风餐露宿，见识过易子而食，渐渐成了乞丐，后来竟连乞丐都不如了，在遍野横尸里找吃的，又被两路起义军误认为叛徒追着要杀她。

　　她又饿又困，还要防备着随时被人当成腹中餐，掉到土匪窝，终于有饭吃有水喝，却不敢松懈一点，怕被人毒害。

　　“好累……”清河哀叹出声。

　　赵隐在她手掌写下：“别怕，我会保护你。”

　　清河含泪说：“谢谢你呀，赵隐。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对我这么说……”

　　“宁远侯吗？”

　　清河道：“他是其中一个。”

　　她摸着那个随身携带的荷包，方寸送给顾韶的东西，还没物归原主。

　　清河道：“不过，我们是仇人了。”

　　赵隐比划道：“你很好，是他不好。”

　　清河道：“这事说不上谁好谁坏，不过各有立场罢了。”

　　“不恨他吗？”

　　烛光摇曳里，赵隐等了很久，只等到均匀绵长的呼吸。

　　清河笃定春陵城那边必定有动作，便一门心思在土匪窝安顿下来。

　　凡入嘴的东西必经赵隐试过才入口，只是盗匪们厨艺有限，仅仅维持着吃不死人的标准而已，吃饱后多吃两口必定反胃。

　　赵隐带她攀上山顶，一览众山小之余，欣赏朝霞落日。

　　赵隐此人，身为盗匪小弟，衣不染尘，吃喝比她这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还讲究，茶水要七分烫，衣袍鞋子一天一换，整个人在肮脏不堪的人群中格外扎眼。

　　不需要他的时候，就像一尊石像笔直的站着。

　　清河很快适应了他的存在，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天夜里，清河坐在帐外青草地上，抬头仰望漫天星河，她掐指算着离六月初六还有十天，春陵城那边还没动静，似乎把她这个公主遗忘了。

　　天际划过一道道流星，暗示着什么，可惜清河不懂天文星象，否则定要好好推演一番。

　　今夜赵隐送饭来的稍迟，军营已陷入一片安静，偶尔几个巡逻的士兵走过。

　　他照例试菜。

　　清河简单吃了几口便回帐休息。

　　这一觉睡得好沉，醒来时天还全黑着，周围安静的可怕。

　　她口渴难耐，想要一碗水，却空张着嘴巴，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的心猛的提了起来，摸索着去叫人，却被绊了一下，摔出老远，顾不及彻骨的痛楚，她一点一点向外爬，却见不到一点光亮。

　　整个人像被锁进一个无边无界的深渊。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恐惧和迷茫。

　　她早该想到的，身为圣人的女儿，这里每一个人都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她的性命。

　　赵隐的示好，恐怕也是他们计划的一环。

　　她恐怕要死了。

　　早知道有这一天，只是真的来临时，却有万般不舍。

　　到底在留恋什么？

　　清河说不清楚。

　　死到临头，清河反而无比冷静，静静地趴在地上，周身萦绕着草木清香和土地的咸腥味。

　　这片土地，沉睡着她最亲的父皇和兄弟姐妹。

　　恍惚间，身体被人拦腰抱起。

　　周围一片刺目的白，父皇玄衣黑裳，清河就那么坐在父皇肩头，伸手去折最顶上那支红梅。

　　‘咔嚓’顺利摘到梅花，清河向父皇身边的少年炫耀：“本宫说到做到，韶哥哥要遵守诺言！”

　　“阿弥耍赖，这枝梅花不算你折的。”少年眉宇青涩，裹着一件白狐裘，被她偷奸耍滑的行为气的脸色通红。

　　父皇笑道：“父皇的，便是阿弥的。莫说一枝梅花，便是这座江山，只要阿弥喜欢，父皇都给你。”

　　“父皇。”太子齐慜去太学宫路过。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对怀中的清河说：“你的韶哥哥嘴硬心软，他高兴得很。可是你的母后还在生父皇的气，阿弥帮父皇哄哄她好不好？”

　　阿弥坚定的拒绝：“父皇惹的祸当然父皇去平。不过，阿弥愿意和父皇一起罚跪。”

　　父皇牵着她走过长长的曲廊，与太子擦肩而过，未有片刻驻足。

　　清河回眸，顾韶站在雪地，头发肩上落了一片红梅，静静地目送着她。

　　到了未央宫，阿弥熟练的找出软垫，在廊下一字排开。

　　里面传来摔碗摔杯的声音。

　　宫女低头退下。

　　父皇利落跪下，道：“阿幼，朕知错了，保证永不再犯，你别气坏了身子。”

　　“滚！”母后怒发雷霆。

　　父皇朝阿弥挤眼，阿弥立刻佯装哭泣，一字一哭，道：“母后，你不要阿弥了吗？”

　　果然，那扇朱红色木门马上打开。

　　母后淡妆素裹，泪眼模糊，像庙里的观音。

　　阿弥抱紧她的小腿，哭道：“没人要阿弥了，阿弥好可怜！”

　　父皇咳了几声，暗示她戏演过了。

　　母后的贴身宫女南宫递上一碗热滚滚的汤药。

　　父皇脸现难色。

　　母后问他：“不舍得？”

　　父皇道：“朕是皇帝，三宫六院情理之中，妃子有孕天经地义……”

　　“那你和你的情理之中过去，何苦来我这未央宫？”

　　父皇为难道：“妃子也就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朕的亲骨血，这样做怎么对得起祖宗？”

　　母后冷冷一笑，南宫拍手三下，羽林卫押着三位如花似玉的妃子从偏殿出来，中间粉色衣裙的那个肚子滚圆，阿弥去摸，软软的，里面的小人还在动。

　　母后说：“如果不是她耐不住寂寞偷跑撷芳殿，被宫女发现，你还要瞒我多久？”

　　父皇无言以对，遂改变策略，问清河喜不喜欢小妹妹。

　　她扔掉红梅，道：“我不喜欢她们，也不喜欢她圆滚滚的肚子。倘若父皇再为她们求情，我就再也不见你。”

　　南宫将那碗毒酒灌进妃子的肚子。

　　不多时，她身下的雪被染成了红色。

　　她们瞪着眼睛，发誓死后要做厉鬼，找母后复仇。

　　且不说死后会不会变成厉鬼，光那种疯癫状态比厉鬼还叫人心惊。

　　父皇眼睁睁的看着与他同床共枕几夕恩爱的女子断了气，吐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自这件事起，父皇仍旧宠爱她，只是这份爱里带了几分怕。

　　年幼的阿弥不懂，只和往常一样缠着父皇。

　　父皇吐的血越来越多，慢慢地，连抱她的力气都没了，却还忍着一口气，写下一封诏书。

　　母后管理朝政的时候越来越多，后来奏折直接送到未央宫，等她朱批。

　　几个大臣朝堂上出言不逊，被母后诛灭九族，那一年，朝堂上下都弥漫着血腥味。

　　大臣们的反抗弱了下来。

　　父皇却是病入膏肓，被药汤吊着一口气。

　　母后做了一身玄衣绣金龙的袍子，穿好后在病榻前转了几圈，问他：“好看吗？”

　　父皇撑着口气，凤眸里藏着半生深情，说：“朕的阿幼穿什么都好看。”

　　母后往榻上一坐，姿仪万千，秋波流转：“真的吗？”

　　父皇不知哪来的力气，袖子一晃，便将母后压在了身下。

　　南宫放下纱幔，带清河去花园荡秋千。

　　太子齐慜正迎春花圃枯坐，见到她不打招呼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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