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风宿雨

　　浙江的夏天，台风一个接一个袭来，没出几天太阳，又是连连的阴天。

　　大黄家里有事请了假，店里就只有她们两个。

　　这几天偷偷观察下来，许之祺也发现了陆愉的规律，上午看书，下午写字，至于写了些什么，她觉得不礼貌，不敢感兴趣。

　　自己的到来好像对陆愉的影响不大，她该干嘛干嘛。

　　这就让许之祺好奇了。

　　她搬了个凳子摸到陆愉身边，窸窣的声音打扰了一直很专心的陆愉。

　　许之祺问：“好看吗？”

　　陆愉用手掌敷着眼睛：“还行，想看吗？”

　　“讲什么的？”

　　“《百年孤独》。”

　　许之祺对这本书敬而远之，身子一下子从前倾变成后仰，表情也僵了很多。

　　陆愉被她逗笑了，说：“不喜欢？”

　　说不喜欢，倒也没有那么严重，说喜欢，那更是弥天大谎，说无感，好像又觉得是不喜欢了。总之是很复杂的一种感情。

　　那她干脆就说不喜欢好了。

　　“好吧。”

　　陆愉也不觉得遗憾什么的，毕竟这本书确实不适合现在的许之祺看，因为她完全看不进去。

　　许之祺也不知道怎么的，陆愉很少玩手机，连着她也很少玩手机了，就在书店里呆着，客人来得少，事情也少，还有些无聊。

　　玻璃门外，一个人越来越近，许之祺认识那人，是几家店外沙县小吃家老板娘的女儿。

　　许之祺注意到她了，起身去给她开门。

　　“下午好。”许之祺笑着问候她。

　　小姑娘惊了一下，应了一声，说自己来买练习册的。

　　陆愉抬了抬眼，觉得许之祺自己能应付，就继续垂眸看她的书去了。不过，她已经不太能看的进去了，她真的忍不住要去关注许之祺。

　　“要买几年级的？”许之祺把她引到一个架子旁。若是学生时候的她看见这一架子的练习册，心都会发慌，她妈妈是真会给她买的，好在现在已经不怎么用的上这些了，也好在妈妈已经不怎么管她学习了。

　　“八下，数学。”

　　许之祺给她引到那块区域，就轻轻地离开了。这个女孩好像比较怕生，她自己作为成年人，看小孩跟看小猫似的，完全不用介意，小孩看自己就不一样了，可能会紧张。许之祺给她自己思考的空间，不以店员的身份干扰她。

　　她又坐回到陆愉身边，和陆愉对了个眼神，开始自己翻手机了。

　　过了会儿，小姑娘抱着两本书出来，无声无息地放在柜台上。

　　许之祺一直想着她，很快就发现了，结了个账，装进袋子里，小姑娘就走了。

　　空气又沉静下来，天气越发阴沉。

　　午后，一场暴雨打下来，雨滴如子弹，天阴如黑夜。

　　陆愉看太久的书，过去伸伸胳膊伸伸腿，然后站着看书去了，许之祺一直托着腮看着窗外，雨碎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人行道旁的树被风吹得几乎要断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许之祺有些担心，担心乐乐一个人在家，担心自己待会儿怎么回去。

　　来这儿工作和她原先想的不一样，她以为到了这儿，和陆愉待得近了点，会无话不谈，结果还是自己干自己的事啊。

　　她扁扁嘴，第一次生出了想离陆愉远一点的念头。

　　“小陆姐。”

　　“诶。”陆愉从一堆书后面探出脑袋。眉毛依旧是那对眉毛，眼睛依旧是那双眼睛，许之祺看着，却没那么欢喜了。

　　“我想回家一趟，乐乐一个人在家。”

　　“这个天气吗？你出去就被雨吞掉了。”陆愉关心道。

　　许之祺看看外面：“也是。”

　　乐乐一个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怕。

　　“我小时候也有一次。”陆愉突然开口，许之祺立马转过去看她。

　　“什么？”许之祺问她，眼神一直跟着她走，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近，看她坐在自己旁边，看着她的手拉过自己的手，把自己的手圈在双手之间。

　　“我很小的时候，也有一次自己在家。那天也是狂风暴雨，家里的灯都点不亮了。天越来越黑，爸爸妈妈一个都没回来，我就哭啊，嚎啕大哭，就怕他们把我扔下，不要我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

　　陆愉摇摇头：“不知道。”

　　“我一直都蛮怕下雨的，早年间流浪，也没有钱，但就是想走来走去，就订那种最便宜的连锁旅馆，一晚几十块那种。那种旅馆设施很差。有一次住到顶楼，雨下如注啊，把我的行李都淋湿了。那天我真的蛮想死的。”

　　陆愉说着，笑了起来。

　　走过痛苦的人确实可以不把自己关在悲伤的牢笼里。那听的人呢？

　　许之祺听着，眉头都蹙了起来。她忍不住去想，一个狭小的房间，墙壁污迹斑斑，黏着虫子的尸体和各种脏污，墙皮说不定也脱落了。雨水洇湿了天花板，一条条水柱插进这个房间，把年轻的陆愉逼得无处可去。她用垃圾桶什么的借着雨水，又把器皿里快溢出的雨水拿到卫生间去倒了。汗水，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她的头发黏在脸颊上，狼狈痛苦。她还想，陆愉会不会倒水倒得绝望了，缩在墙角掉眼泪。

　　天知道陆愉还受了什么苦。

　　许之祺对她又心疼，又好奇。

　　“好在现在都没事了。”陆愉自己就把许之祺要说的话说了——她不习惯由别人来安慰自己。

　　许之祺只能皱着眉头点点头。

　　“今天下班你得自己回去了，平时晚上是大黄在这儿，今天他不在，我得顶上。”陆愉说。

　　“我和你一起吧。”许之祺现在又想离她近一些。

　　“乐乐还在家，你早点回去。”

　　“也是，那你一个人小心点。”

　　许之祺一个人打着伞走着，路上已经积了一层水，每走一步，带起的水都会打湿她的鞋和腿，这样大的雨，伞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除了头，别的地方几乎都遮不住。衣服下摆也湿了，手臂和包也都被打湿，雨水是凉的，在这样的天气也黏腻起来。许之祺很难不去想雨水是脏的，这让她更加绝望。

　　那陆愉当年呢，一个人在异乡，甚至没有“家”，也很难过是不是。

　　许之祺开了门，李大成戴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琪琪来啦。”他笑得很热情，乐乐坐在后面的儿童椅上已经吃起了饭。许之珩今天也回来的很早，她也坐在餐桌旁，朝许之祺说：“开饭了。”

　　“都打湿了吗？”许之珩看她不对劲，问。

　　许之祺收了伞，嗯了一声，换了鞋。

　　“先去洗个澡吧，我们等你。”

　　“嗯。”

　　她把自己埋进花洒喷出的根根水柱中，闭眼屏息。她知道，这个地方很快也不留她了。

　　她收拾好了自己，很不愿意地出去坐在餐桌边上。

　　李大成是一个有些胖的男人，五官也算得上周正。

　　他给许之祺盛了饭端过去，一直笑着。

　　“你姐夫下午回来的。”

　　“啊，那个时候雨下得很大。”李大成说。

　　“辛苦了。”许之祺点点头，吃着饭。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吃饭吧。”许之珩一直都知道自己妹妹在李大成面前很怪，她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一直都没想过把她掰“对”了。

　　“乐乐，有没有想爸爸？”

　　“嗯！”

　　……

　　一家三口聊着天，许之祺听着，偶尔扯起嘴角笑笑，但心里始终想逃。她觉得嘴里的饭菜一点也不香，这里也没什么好待的，人家是一家三口，自己虽然是家人，可待在这里也觉得格格不入。

　　但我又能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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