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戴维停在走廊尽头的那扇古木门前，再次接受了一遍同样严苛的生物信息场扫描。
　　门内，谢祈正坐在宽大的陨石合金办公桌后，指尖悬在虚空，凝神注视着面前悬浮的半透明光屏。
　　他似有所感，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指令发出。
　　下一秒，木门沉稳地向内滑开。
　　戴维收敛所有心绪波动，迈步而入。

　　与联盟大厦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谢祈的私人领域弥漫着强烈的功能主义美学。
　　空间格外开阔，陈设却是极简。

　　进门往左，可以看见一组深灰色的真皮沙发，围绕着一张低矮的黑晶茶几，沙发扶手的弧度设计得很贴合人体工学。
　　靠墙处矗立着直达天花板的合金书架，在那哑光材质的层板上，收纳着早已绝版的星舰工程学典籍与古地球文学著作。
　　旁边则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勋章，每一枚都镌刻着不同的战役标识，是联盟授予的最高荣誉象征。
　　几个造型简约的智能服务机器人安静地立在角落，雷达感应到戴维的进入，待机屏幕立刻切换成一个个憨态可掬的笑脸。

　　在房间右侧，便是那张巨大的弧形办公桌。
　　它由整块陨铁铸造而成，边缘经过精细加工，但还保留着陨石特有的天然肌理。
　　谢祈身穿挺括的白色丝织衬衫，静静地坐在桌后。他似乎刚从长时间的专注状态中抽离，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解开着，露出一小片光滑细腻的皮肤，颈侧的青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悬浮的电子光幕将他大半个身形笼罩在流动的幽蓝数据流中，光影交错间，给他本就俊美的轮廓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谢祈的背后是一块巨大的落地窗，但此刻智能遮光帘完全闭合，隔绝了外面浩瀚的都市景观，只给室内留下了一小片静谧专注的氛围。

　　“首长，”戴维在距离办公桌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毕恭毕敬地欠身致意，“南北洲总督沈洛先生于今日下午突然抵达联盟大厦楼下，强烈要求会见您。我事先并未收到任何关于他的预约信息，按照常规流程，本应予以婉拒。”
　　他压制住语气里的一丝不适，尽量保持客观中立：“但沈先生坚持声称与您是旧相识，并向我表达了不容置疑的会面意愿，态度十分坚决。”
　　戴维谨慎地省略了沈洛那句引人遐想的“曾经住在一起”。他直起身子，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补充细节：“沈总督还表示，他此行特意为您带来了南北洲人民亲手种植的九百九十九朵‘星尘玫瑰’，希望能表达南北洲对联盟及您个人的至高敬意。”

　　戴维内心对这种浮夸的示好嗤之以鼻，这四年在谢祈身边，他见过太多花样百出的“心意”了。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算什么？
　　都有人愿意赠送首长小行星开采权呢。

　　谢祈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指尖在光屏上快速滑动，似乎在处理最后一条信息，对戴维的汇报未予即时回应。
　　随着他的操作，数据流的流速陡然加快，幽蓝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戴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祈的侧影，心中那点因为沈洛的轻佻态度而燃起的不快迅速发酵。
　　这些年，联盟内外乃至周边的异星文明，总有不计其数的个体或势力，耗费巨大资源试图接近谢祈。
　　堆积如山的礼物塞满了专用的储藏星柜，情书、宴会邀约、甚至露骨的意识投影告白更是层出不穷，千奇百怪。
　　戴维处理这些早已驾轻就熟，对于那些行为过火、纠缠不休的追求者，他更是毫不客气地直接拉黑对方的通讯权限，或是列入联盟的安全预警名单。
　　此刻在他心中，这位姿态傲慢、言语暧昧的南北洲总督，自然也被迅速划为“需要重点戒备的脑残追求者”之列。

　　“首长？”见谢祈久未回应，戴维忍不住出声提醒，试图强调事件的特殊性，“南北洲总督自您上任以来，就从未亲自出席过联盟核心会议，也极少公开露面。今天这场会议，加上本次的突然造访……”
　　“戴维。”谢祈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手，指尖在光屏边缘优雅一点，整块屏幕瞬间崩解成细小的光粒，消散在空气中。
　　他目光投向戴维，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笑意：“我执掌权柄的那一年，南北洲的总督也刚好完成了新一任交接。”
　　戴维愣住了，下意识地发出一声轻咦：“啊？”

　　这个时间点的巧合让他猝不及防。戴维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相关信息，但四年前，谢祈新任联盟最高领袖之位的消息，几乎占据了当时星网的所有头条。
　　而南北洲的总督更迭，相比之下确实显得微不足道，只在联盟内部的政务简报中匆匆一笔带过，他早已记不清具体细节。
　　可谢祈突然提起这个，意味着什么？

　　不等戴维细想，谢祈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微笑便已消隐，惯常的冷峻重新覆盖了他的面容。
　　他身体后倾，沉靠在宽大的记忆凝胶椅背上，修长的指尖在身前轻轻相抵，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目光穿透虚空，似乎在权衡着某个重大决策。
　　短短几秒钟的静默，戴维却感到格外漫长。
　　“给他一杯茶的时间吧。”谢祈最终做出了决定，平淡地吩咐道。
　　戴维的心一紧，要知道，哪怕是联盟的议会总长，没有预约也得在会客厅等足整整三个标准时……首长竟然真的破例要见这个无礼的访客！
　　但职业本能还是驱使戴维下意识地走向侧壁的衣架，取下谢祈的大衣，准备像往常一样，陪同首长前往会客厅。
　　不料谢祈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你把他带过来吧。”
　　“带过来？来这里？”戴维的声音因为惊愕和抗拒而微微拔高，他一时半会顾不上完美的礼仪，“首长，这……这是您的私人空间！”

　　这里存放着多少绝密文件？
　　进行着多少关乎联盟命运的决策？
　　让一个身份敏感、态度暧昧的外洲总督直接进入这里？！
　　这无异于将星舰核心引擎的防火墙直接向未知星域开放！
　　戴维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急切的劝阻：“这……这风险太大了！”

　　“戴维。”
　　谢祈那双幽深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里面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只表达出不容动摇的决断——照做。
　　最终，基于对首长的绝对忠诚，戴维将大衣重新挂好，转身走向门口。

　　会客厅内。
　　沈洛正无所事事地用指尖轻敲着茶几的边缘，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穿梭的空中交通流。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戴维沉着脸走出来，忍不住笑了：“看来……首长终于肯拨冗了？”
　　戴维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对这位总督的排斥指数几乎要冲破理智，但多年的职业素养强制他维持着基本的社交礼仪。
　　他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个极其标准却毫无温度的公式化微笑：“沈总督，请随我来。首长同意见您。”
　　当然，他省略了“破例”和“在首长处”这两个关键词。

　　沈洛挑起眉梢，似乎对戴维态度的微妙转变感到好奇，但未置一词，迈开长腿就跟了上去。

　　再次走在通往“首长处”的静谧长廊上，戴维感觉脚下的地毯从未如此滞涩过。
　　沈洛全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双手悠闲地插在西裤口袋里，目光扫过走廊的每一个细节，像是在参观某个有趣的5A级景点：“啧，你们的首长什么时候喜欢这种冷色调了？当年他的床头可是摆满一排暖光星灯。”
　　戴维头也没回：“首长的喜好，不劳沈总督挂心。”
　　“噢……你们首长招待贵客，都不肯移步会客厅吗？”沈洛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喟叹，随即调侃道，“这待客之道，倒是别致。”
　　戴维的后背瞬间绷紧：“首长日理万机，事务冗杂繁忙，时间分外宝贵。并且，沈总督，恕我直言，谢首长是统领联盟五……四大星洲的领袖，其权威也涵盖南北洲。首长的意志就是最高准则。”
　　言下之意：他愿意在哪见你，你就得去哪，轮不到你质疑。
　　沈洛在戴维身后轻笑了一声：“唔……准则……确实。我当年可是深有体会。”
　　戴维不想再与他进行任何非必要交谈，直接将步频提到最快，迫切想尽快完成这项任务。

　　等即将抵达门前，戴维才转过身，用毕生的涵养再挤出一个微笑：“沈总督，你的护卫需要留步。”
　　其实按照联盟规定的会客条例，来访的高级官员可以携带一名贴身护卫进入会客厅。
　　但戴维对沈洛的戒备心已经提到了最高点。
　　他目测沈洛的身高接近两米，身形魁梧，肩宽腰窄，一看就是经过专业格斗训练的，反观他自己和谢祈，虽也有自保能力，但谢祈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政务上，真若发生冲突，未必能占上风。
　　让沈洛的护卫留在外面，至少能减少一层风险。

　　沈洛倒是不怎么在意地冲迪克摆摆手：“那你就呆这吧。”
　　迪克：“……”老大你对我还有爱吗？
　　腹诽归腹，迪克还是立刻站好，面无表情地应道：“是，总督。”

　　戴维领着沈洛走近首长处，两人刚站定，大门便自动打开了。
　　戴维的“请”字尚在唇齿间形成声波，沈洛就像一道捕捉到猎物的影子，迅捷地闪入门内。
　　“沈总督！”戴维低喝一声，紧跟着冲了进去。
　　办公室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沈洛并没有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他就站在进门不远处，距离那张巨大的陨石合金办公桌还有好几米的距离。
　　但他整个人的姿态却完全变了。
　　之前的闲适慵懒消失无踪，沈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办公桌后的那个人身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沉溺深海的人终于看到了水面折射的光，混杂着久别重逢的震动、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种浓烈到让戴维感到心惊的偏执。
　　仿佛眼前的所有时空结构都已塌陷，整个世界只剩下办公桌后的那个身影。
　　谢祈就是唯一的质量奇点，吸引着他所有的目光与心神。

　　而办公桌后的谢祈，显然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做了些整理。
　　原本解开的丝织衬衫纽扣被严谨地扣到最顶端，严密地包裹住线条优美的颈项。他似乎还去了旁边的私人盥洗室，额前的栗色发丝带着些许湿意，被他用手掌随意往后撩起，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庭和那双漂亮的眼眸。
　　谢祈的下巴线条上还残留着一丝未干的水迹，顺着喉结的弧度缓缓滑下，在洁白的领口边缘洇开了一小块暧昧的湿痕。
　　水光衬得他本就俊美的五官更加惊心动魄，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介乎于禁欲与魅惑之间的致命吸引力，矛盾又和谐。

　　谢祈平静地迎接着沈洛那仿佛要将他灼穿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排斥，只是那般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又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访客。
　　戴维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挡在谢祈身前，隔开了沈洛这极具侵略性的视线。

　　“戴维，”谢祈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凝滞，“你先出去吧。”
　　戴维猛地转头看向谢祈，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急切：“首长！这不符合安全条例！我……”
　　谢祈强硬道：“戴维，去吧。”

　　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排斥在外的苦涩瞬间攫住了戴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出门口。
　　沉重的木门在戴维身后缓缓关闭，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个一触即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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