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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龙尾招待所,三小时前。
“师兄,快到时间了。”身着荧光黄冲锋衣的男人敲了敲半敞的门,倚在墙边耐心等着。
屋内没开灯,窗户紧闭,厚重得像一块没有丝毫孔隙的墨锭。丝丝血腥气被研磨出来,碾化在空气中,隔着门缝都能闻到。
一片漆黑中,修长的人影坐在床边看着一本册子,右手垂在一侧,不断有血液顺着掌心和手指上繁复的刺纹流出,一滴一滴落在一拃高的玉瓶里。
终于,液面与瓶口相齐,右手被清理干净,弥散开的药味和链条上锁的声音跨过门槛,荧光黄冲锋衣闪进屋里。
“师兄,那个李村长送了一堆吃的喝的,你要不要先填填肚子?”
人影犹豫了一下,问道:“有什么吃的?”
“就一些点心什么的,味道一般,但是顶饿。”
“算了。”
龙尾的水脉已经腐化,这里的东西吃了有可能会让他失去行动能力。
“带糖了吧?”
荧光黄冲锋衣拍拍肩上的背包,信心满满:“保准管够儿。”
“越末什么时候到?”
“估计明天一早吧,反正来不及见咱们了。”荧光黄冲锋衣一边回答,一边把玉瓶塞进包里。
“嗯。让你跟她说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人影接过递来的手套戴好。
“放心吧,我姐那人你还不知道么,我不说的她也能安排好。”
****
桂悬玉虽然地理一般,但是大致能判断出他们现在正身处一片隘谷。
所谓隘谷,是谷底深窄,全为河床占据,而谷坡陡峭近乎直立的谷地。这种地貌一般是地壳上升和河流强烈下蚀共同作用的结果,呈“v”型结构,他们现在就走在“v”的尖头上。而且,根据这个隘谷的深度及宽度不难想象,这里曾经存在过一条气势磅礴的大河。
谷间阒静,弥漫着原始气息,雾气不再似棉花般厚实,而是一小撮一小撮碎纱般屯挂在树枝和石缝里,如同被吹散的蒲公英絮,轻盈寄落。这里仿佛与世隔绝,众人走了几十米后没发觉什么异样,耳朵不再像被封在油纸糊的盒子里一样听不清声音,眼睛看东西也很清楚,渐渐放下心来。
四周的石壁都很亮滑,银沙一样的光线柔化了每个角落,甚至连泛起褶皱的树皮看上去都自带一种朦胧的美感。这里地势平稳,畅通无阻,他们走得轻松,五感好像也清明不少,先前的危机感和急躁的心情一点点被扫到脑后,只纯粹感到惊奇。
路过一株颜色特别的植物时,桂悬玉稍稍驻足,感觉它们长得很像某种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珍惜药材,有些惊讶。
这片隘谷又窄又深,按道理来说,太阳光应该和月光一样鲜少有直射下来的机会。然而,视野范围内的植被却茂盛得可以用“拥挤”来形容,不但有许多耐阴喜湿的植物,还看到不少喜光喜暖的阳性树种,可惜她叫不上来名字。
秉着来都来了的精神,桂悬玉从腿侧的口袋里拿出小刀,轻轻刮开盖土,小心地拔起一株,封进之前准备好的塑封袋。装好正欲起身时,眼角敏锐地捕捉到一闪而逝的红光。
她保持半蹲的姿势不动,精神头挂在“机警”那一档上,整个人的状态就像听见“嗡嗡”声后等待蚊子落在身上再拍死它那样,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一整块石壁,尽量把可以利用的余光范围最大化。
一秒,两秒……
又是一闪!
桂悬玉急忙转头,在石缝里看到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
找到了一颗之后,第二颗也变得显眼,桂悬玉后退几步和石壁拉开距离,发现整片石壁上嵌有许多这种淡红色的小石子,就连地上的杂草里也有,流移的月光一经掠过,这些石子儿就会变得亮晶晶的,煞是慑人。
她正准备捡起一颗细看,听到陈冲激动地大喊:“我靠,你们看我找到了啥!”
满月的光华被纷乱的枝桠过滤成一层青碧朦亮,不需要手电,桂悬玉都能看到陈冲刁钻的姿势。他脑袋卡在山石和杂草中间,脸快要贴到石壁上,屁股撅得老高,正趴在地上朝他们招手。
黄荆听到他有发现,立马走了过去,看到他的姿势,忽然觉得自己想多了。
陈雨一言难尽地看着头拱地的陈冲,说道:“别管是啥,你能先站起来么?”
陈冲抬头,满面红光,头发上插着一片草叶,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
“这不是激动么?”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吴达问他。
陈冲得意地伸手,表情那叫一个如沐春风,让众人看他手心里的东西。那东西体积很小,其他人不得不凑近了去看。
桂悬玉的眼神太好了,她不用抬脚就知道那正是她刚刚在石缝里看到的淡红色小石子,只不过,她不明白这个东西为什么让陈冲这么兴奋。
其他人的反应都很意外,包括黄荆在内,脸上都是一半惊喜,一半疑惑。其中,吴达表现得最明显,他看清陈冲手里的石子儿后,不顾受伤的腿,也学着对方的姿势蹲在地上,急慌慌地寻找。
陈雨仍处于难以置信的惊讶当中,喃喃地说道:“是真的龙漦珠,竟然是真的龙漦珠!传说是真的!”
真的龙漦珠?
桂悬玉纳闷,龙漦珠难道还有假的?他们不是天天都下海捞珠么,怎么表情反倒像没见过似的?
她看着陈雨手心的一点淡红,忽然想起早市上花四百大洋买来的那颗珠子。当时隔壁摊的胖老板说过,他几十年前见过的龙漦珠和现在的三等货不一样,那时的龙漦珠才叫真正的龙漦珠,而真正的龙漦珠。
颜色似血。
她心里一紧,连忙从旁边的石缝里扣下一颗,对着月光举到眼前,目光和石子儿以及月亮刚连成一条线,太阳穴就像插了两根电极似的被击穿了。这颗石珠子上的花纹和颜色与胖老板画在纸上的一模一样,两样东西在她脑子里重叠到了一起,前前后后的事情终于串成了一串。
****
望月岩后。
“师兄,咱们往哪走?”
穿荧光黄冲锋衣的男人插腰,看着手掌触地,蹲在身侧的男人。
这附近脚印杂乱,大概分成三个方向,根据大小深浅和步幅基本可以推断每个方向曾经各有两人走过。不过其中两个方向的印迹都有去有回,只有中间朝西北的脚印返回的痕迹不明显。
男人站起来,“东北方向。”
“东北?但是这附近没看到往东北边走的路啊,而且这些脚印也没有朝东北方向的。”
他掐掐鼻梁,使劲吸了两下,似乎在重新确认什么。过了一会儿,目光锁定西北角,言之凿凿地说道:“师兄,我的鼻子告诉我是这边。”
男人沉默着环视四周,的确没有看到一条朝东北方向延伸的路径。
山路崎岖,或许这里和目的地之间不存在直达路线。他们现在尚未看到约定的记号,越初锁定的方向也许是最优选项。况且,龙尾村的水脉已经腐化,他的感知很可能已经受到干扰。
男人手上血迹未干,浓实如水的雾气与蚀刻的掌心接触,立马引起共振。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快速颤动,如同没有铃舌的风铃被微弱的气流撞击。他神色一凝,重新戴上手套。
“听你的,不过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
短短几分钟时间,吴达和陈冲的裤兜、衣服兜里都装满了龙漦珠。他们的表情兴奋中透着癫狂,即使全身上下再没地方可塞,也犹觉不够。黄荆对他们的样子很是厌恶,不想再和他们呆在一块,自己往前找九六去了。
桂悬玉倒是能够理解他们,荒郊野外的,这些珠子说白了都是钱。老天赏脸,突然扔下来几个馅饼,只要不傻,任谁都想要上一口,她自己也不客气地捡了好几颗在手里。不过,她的目的和吴、陈两人不同,单纯是想多拿几颗好放在一块比较。
看来看去,得出结论——珠子上的纹路确实和胖老板画的一样。也就是说,照片里出现的珠子很可能就是此刻手里的这种。
桂悬玉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下一秒,脑子里多出新的疑惑。
龙漦珠不是应该在海里吗,为什么会大量散落在深山老林里?陈雨他们既然能认出来这才是真正的龙漦珠,会不会知道其中原因?
桂悬玉抬头往旁边看,令她惊讶的是,陈雨和林北面对满石墙的龙漦珠都非常镇定,只各拿了一颗在手里把玩。
“你们怎么不像他们一样多拿一点?”
陈雨摇摇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一颗就够了,拿多了不踏实。”
桂悬玉挑眉,没想到他竟是这么老实的性格。
至于林北,他把手里的龙漦珠像几块钱一大把的玻璃弹珠一样丢在地上,看上去一点也不心疼,凉凉地说道:“我对钱不感兴趣。”
好家伙,桂悬玉以为自己听错了,恨自己刚才没有喝水,现在不能一口喷在对方脸上,只好露出和撒老师一样的尬笑,用无声的沉默代替一切脏话。她不知道林北说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在装逼,如果是真的,倒让她刮目相看,没想到小小的龙尾村竟还有这般人物。
对钱不感兴趣那对什么感兴趣?
权利?知识?还是颜值?
桂悬玉看着他,发觉他这身西装没有一开始看到那么别扭了,黑不拉几地正好能融在四周幽暗的环境里。
听说他几年前离开龙尾村后就一直没回来过,今年这一回来,就赶上黄晶失踪,会是巧合吗?
桂悬玉突然觉得事情或许并不简单。
黄荆呼喊九六的声音不断从前方传来,陈雨皱了皱眉头,叫住吴达和陈冲。
“差不多行了,别忘了上山是干什么的。”
陈冲听到,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裹满珠子的外套碎步挪了过来,嘴里还在不停地自言自语,说着:“够了够了,这辈子都够了……”
吴达也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面无表情,脸上明晃晃地写着“餍足”两个字。
黄荆没走很远,他们很快就追上了他,追上才发现,他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了——前面是死路。
隘谷内的空间总体上来说类似于一个两头细中间粗的纺锤,刚才发现龙漦珠那里是整个隘谷最宽的地方,越往前走空间越狭窄,挤压的石壁像两块相互吸引的磁铁渐渐贴在一起,将无力的光线推开,留出一个晦暗的三角形。
黄荆正孤零零地站在三角形中央,背影看上去很无助。
现在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选错路了。大家心里都明白,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而正因为一致地选择沉默,气氛一时有点僵。
过了一会儿,陈雨率先开口道:“三六,九六失踪到现在……已经十多个小时了,他带了多少明水上山我清楚……”
话未说尽,但黄荆已经明白意思。
他回头,眼睛里写满了不甘和愤懑,“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是为了龙漦珠来的,没有一个人真心想找我哥,自私自利的骗子!”
骂完一通后,他颓然地坐到地上,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光了。
他抬头看向石壁间露出的一隅天空,遥远的夜色已经开始变浅。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桂悬玉突然的提问打破寂静。
约莫从半小时前开始,也就是吴达和陈冲正忙着捡龙漦珠的时候,她就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类似水果果肉散发的清香。起初,这种味道清冽醒神还有点好闻,但随着他们越发朝谷地深入,这种甜美馥郁得有点过头的味道在她心头蒙上一层模糊的阴影,产生不太好的预感。
其他人吸吸鼻子,四处张望,都说没有。
逼仄的石壁间突然刮过一阵风,卷走静止的云雾。
霎时,月光如一把长□□破黑暗的盾,冷电般炸裂在空中,蛰藏在黑暗中许久的阴影无声无息地转变为峡道中央的一棵巨树。
众人看见陈冲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张开嘴,指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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