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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下的心
沉重的铁门在陈心近乎绝望的持续叩击下,终于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向内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灯光,只有门内更浓稠的黑暗扑面而来,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陈旧的尘埃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借着门外微弱的路灯光,陈心看到了门后那张脸——文青的脸。
仅仅几天,她几乎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凸出,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惨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那双曾经倔强或冰冷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空洞、死寂,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荒芜的灰烬。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陈心?”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破损的风箱。
陈心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她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在暴雨声中努力保持平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和急切:“是我!文青!你…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文青只是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狭窄的空间,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这几乎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陈心立刻挤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那扇隔绝风雨也隔绝世界的门。门内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被放大,如同擂鼓般敲打在心头。
她摸索着,终于在墙壁上找到了一个老式的拉线开关。“啪嗒”一声,昏黄的白炽灯光艰难地刺破黑暗,照亮了这个狭小、压抑的空间。
眼前的景象让陈心倒抽一口冷气,心口像被重锤猛击。
家徒四壁。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黄的底色。一张破旧的木桌,几把摇摇欲坠的椅子。唯一的沙发上堆着凌乱的衣物,散发出潮湿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颓败和绝望的味道更加清晰。最刺眼的是地上散落的空酒瓶,东倒西歪,像一具具无声控诉的尸骸,昭示着这里发生过怎样的混乱与暴力。
她的目光,最终无法控制地落在了文青身上。昏黄的灯光下,文青下意识地将手臂往身后藏,但那一瞬间的暴露已经足够。陈心清晰地看到了——在她纤细苍白的小臂上,新旧交叠的淤青和伤痕,如同丑陋的藤蔓,缠绕着那段脆弱的肢体。有的青紫未消,有的结着暗红的痂,有的则是年代久远的浅淡印记。每一道伤痕,都像一把无形的刀,狠狠剜在陈心的心上。她想起自己手臂上那处已经结痂的擦伤,与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巨大的心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她脱下湿透沉重的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力,尽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外面雨太大了,我…进来躲躲雨。顺便…看看你。”她找了一个笨拙却合理的借口,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文青摇摇欲坠的自尊。
文青没有戳破,只是默默地走到那张破旧的沙发边,蜷缩着坐下,像一只寻求最后庇护的受伤小兽。她抱紧自己,将布满伤痕的手臂紧紧压在身体和沙发之间,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只露出一个脆弱的后颈。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慌的巨响,仿佛要将这摇摇欲坠的世界彻底冲刷殆尽。屋内,只有一盏昏灯,两个沉默的少女,以及空气里弥漫的、几乎凝固的沉重。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爬行。陈心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目光温和而坚定地落在文青身上,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在,我等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暴雨的喧嚣撕开了最后一丝伪装,也许是那沉默的陪伴终于撬动了坚冰的一角。文青埋在臂弯里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起初只是细微的起伏,渐渐变得剧烈,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幼兽的低鸣,断断续续地从她紧咬的唇缝间泄露出来。
“……他……又喝醉了……”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心口抠出来,“……找我要钱……我没有……他就……砸东西……骂我是……废物……赔钱货……”她的肩膀抖得更厉害,呜咽声几乎连不成句。
陈心的心紧紧揪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镇定。她只是更靠近了一些,没有触碰,给予她倾诉的空间。
“小时候……也这样……”文青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而恐怖的噩梦,“……妈妈……就是被他打跑的……留下我……他恨我……像恨妈妈一样……画画……画花……他说没用……撕掉……打我……说我不配……”巨大的屈辱和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她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此刻被汹涌的泪水注满,充满了刻骨的痛苦、无边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
“我恨他!我恨透了他!可我也恨我自己!我为什么是他的女儿?我为什么摆脱不了?我为什么……这么没用!这么脏!这么……不配活着!”她嘶喊着,声音嘶哑绝望,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冲刷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长久以来压抑的恐惧、屈辱、憎恨和最深沉的自我否定,在这一刻,对着这个唯一闯入她黑暗世界、见过她所有不堪却依然留下的女孩,如同火山熔岩般彻底喷发!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陈心静静地听着,泪水也无声地滑落脸颊。文青每一句血泪的控诉,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当文青哭喊着“不配活着”时,陈心再也无法抑制。她没有说话,而是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让文青瞬间止住哭泣的动作。
她站起身,在文青震惊、迷茫的目光注视下,背对着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撩起了自己身上那件米白色毛衣的下摆。
昏黄的灯光下,文青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陈心纤细白皙的腰侧,赫然横亘着一道大约十厘米长的疤痕!颜色比周围的皮肤略深,边缘并不平滑,带着细微的凸起和凹陷,像一道凝固的、扭曲的闪电,又像大地上一道深刻的裂痕。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阳光笑容掩盖的过往。
陈心放下衣摆,转过身,重新面对文青。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异常清澈而平静,甚至带着一种释然的坦荡。
“看到了吗?”陈心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这不是什么光荣的勋章。是我十岁那年,一场车祸留下的。”
文青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道与她手臂上伤痕截然不同、却同样触目惊心的印记。
“那天,我和弟弟在路边玩球。球滚到了马路中间,弟弟追了过去……一辆车开得很快,冲了过来。”陈心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我离得更近,什么都没想,扑过去把他推开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的位置,“我自己被车刮倒,拖行了一小段……这里,被破碎的车灯和粗糙的地面……撕裂了。”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无边的雨夜,声音低沉下来:“很痛,真的。手术,漫长的恢复期,留下这道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穿短一点的衣服,怕别人看到,怕那些异样的眼光。我也害怕过,怨恨过命运的不公。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文青,眼神变得异常柔和而坚定:“但是,文青,你知道吗?当我在医院醒来,看到弟弟安然无恙地趴在我床边,用小手摸着我的脸,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不怕,我保护你’的时候……当爸爸妈妈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他们有多心疼又有多为我骄傲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道疤,它不再仅仅是痛苦和丑陋的印记。”
她向前一步,更靠近文青,声音里蕴含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它是我选择保护所爱之人的证明。是我生命里一段黑暗的过往,但它没有定义我。它提醒我疼痛的滋味,也让我更懂得珍惜活着的每一刻阳光,珍惜身边每一个重要的人。我的乐观,不是没有阴影,而是…我选择在阴影里,依然努力寻找光的方向。”
陈心的话,如同惊雷,在文青死寂的心湖里炸开!她看着陈心平静而坚韧的脸,看着那道与她共存的、甚至被她赋予了意义的疤痕,再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那些代表着屈辱和伤害的淤青……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汹涌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所以,文青,”陈心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却又重若千钧,“推开我,不是因为讨厌我,对吗?不是因为觉得我‘恶心’……而是因为……”她直视着文青泪眼婆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那个文青最恐惧、最不敢面对的词:
“你害怕……爱上我。”
“轰——!”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在文青脑中炸响!她浑身剧震,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心,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长久以来被死死压抑、被自我厌弃扭曲的情感,被陈心如此直白、如此精准地剖开,暴露在昏黄的灯光和狂暴的雨声之下!无处可逃!
巨大的恐慌、被看穿的羞耻、以及一种近乎灭顶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想否认,想再次推开她,想逃回那熟悉的黑暗里!
但这一次,陈心没有给她机会。
在文青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失语的瞬间,陈心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一步上前,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地、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不再是花房获奖时的喜悦分享,不再是天台午餐时的试探靠近。它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全然接纳!
“傻瓜……”陈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文青的颈窝,灼烧着她冰凉的皮肤,“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害怕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偷偷地心动吗?”
文青的身体在陈心怀里僵硬如石,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滚烫的泪水和陈心带着哭腔的话语,像熔岩般烫穿了她所有的防御。
“从你坐在窗边画画的样子,从天台上你安静地吃我带的饭团的样子,从你在花店插出那个让我惊艳的花篮的样子……从你为了我,像小兽一样冲向那个伤害我的人的样子……”陈心哽咽着,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文青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的心,早就为你跳得乱七八糟了!我靠近你,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什么‘善良’!是因为…我喜欢你啊!文青!我喜欢你!喜欢那个在伤痕下依然倔强活着的你!喜欢那个有着惊人才华却被埋没的你!喜欢那个…明明渴望温暖却笨拙地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你!”
每一个“喜欢”,都像一颗燃烧的星辰,狠狠撞进文青冰封的世界!陈心的告白,如此直接,如此热烈,如此…不顾一切!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伪装和恐惧!
一直死死压抑的、汹涌的情感洪流,伴随着巨大的委屈、释然、难以置信的狂喜和灭顶的悲伤,终于彻底冲垮了文青最后的堤防!
“呜……陈心……我……”她再也无法控制,在陈心温暖的怀抱里,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放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十几年积压的所有痛苦、孤独、恐惧和不被爱的委屈,尽数倾泻在这滂沱的雨夜之中!她伸出颤抖的手臂,第一次,用尽全身的力气,回抱住了陈心温热的、如同港湾般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害怕……我好害怕……”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脸深深埋进陈心的肩窝,泪水瞬间濡湿了对方的衣襟,“我怕连累你……怕你看到我这么不堪……怕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你的好……更不配……爱你……”
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世界,雷声隐隐。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伤痕累累的少女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生命。文青的痛哭如同悲鸣,陈心的泪水无声流淌,她们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那些曾经的冰冷、推拒、伤害,在此刻都被这滚烫的拥抱和迟来的告白融化、瓦解。伤痕依旧存在,旧的,新的,手臂上的,腰间的,心里的。但此刻,她们紧紧相拥,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对方的伤痕,用自己的泪水去冲刷彼此的痛楚。
这拥抱,是救赎的锚点,是迟来的星光,是穿透绝望暴雨的唯一光亮。它宣告着,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在伤痕的见证下,找到了彼此,也找到了面对黑暗的勇气。长夜未尽,暴雨未歇,但相拥的温度,足以点燃微光,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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