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储君是疯子

　　昭阳殿偏殿暖阁内，药气与沉水香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萧容与在昏沉的睡眠与膝骨深处永不停歇的碾磨痛楚中挣扎。梦境光怪陆离：白玉阶上的暗红血迹、崔琰紫袍下意味深长的笑容、奏折上猩红的“冻毙三万七千口”……以及，一道撕裂阴霾的玄青色身影，带着战场上特有的、悍勇无匹的力量感。
　　那双眼睛！在混沌中格外清晰——并非不谙世事的纯粹，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野性的忠诚和……洞悉。
　　她猛地惊醒，胸口微窒，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暖阁昏暗，只余长明灯微弱跳动。母后已离去，张德全在门边打盹。雪貂立刻察觉，抬头用温润的琥珀色眼珠看她，轻轻蹭她手腕。
　　风雪已停，万籁俱寂，唯有檐冰滴落，声声如更漏。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叩窗声，打破了寂静。
　　萧容与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沉了一下。羽林卫换防的暗号，此刻出现在她的寝殿窗外……能精准找到此处并用此号，绝非莽撞之人。
　　她未动，目光投向紧闭的窗棂。
　　叩击又响三声，带着试探性的坚持。
　　萧容与指尖在锦被下微蜷。她缓缓抬手，以同样节奏，在锦被上轻敲三下回应。
　　笃。笃笃。
　　窗外沉寂片刻。窗棂被无声推开一道缝，寒气涌入。一道玄青色身影如夜豹般翻入，落地无声，甲胄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卫昭。
　　他肩头沾着未化的雪屑，麦色脸庞带着寒气激出的微红，呼吸间白气氤氲。那双在战场上洞若观火的眼睛，此刻锐利依旧，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担忧。他扫视暖阁，目光最终锁定榻上的萧容与。她的苍白脆弱，与他记忆中那个在暖阁遇刺时依旧能端坐如钟、目光如冰锥般钉死崔琰的储君，形成巨大反差。这反差让他的心狠狠揪紧，但眼底深处，除了担忧，还掠过一丝极快的、评估般的锐光。
　　“殿下！” 他几步抢到榻前，单膝跪地，甲胄轻响。声音压得极低，清朗中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此刻却透着一股沉重的焦灼，“臣巡防至昭阳殿，闻殿下凤体违和，忧心如焚。白日……户部值房外……” 他恰到好处地顿住，目光在她脸上探寻，那份“忧心”真切，却也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想要确认某种信息的压力。他看到了她被架出来时的样子，那绝非普通风寒。
　　萧容与静静回视。他的出现危险而精准。深夜潜入，用军中暗号，直指户部值房外的关键一幕……这绝非单纯热血上涌的忠犬。他是在试探她的底线？还是真的……关心则乱，以至于暴露了不该有的敏锐？
　　“卫卿……” 她开口，声音沙哑虚弱，带着储君应有的疏离，“深夜……擅闯……禁宫……非为臣之道。”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试图淹没他眼中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卫昭心头一凛。殿下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他瞬间清醒。他挺直脊背，目光坦荡迎视，那份坦荡里掺杂着不容置疑的忠诚和一丝被看穿后的坦率：“臣知罪！甘领责罚！然，殿下安危，关乎国本，臣身为虎贲中郎将，护卫宫禁乃臣之死责！见殿下受难，臣若龟缩不前，何颜面对陛下信任，何颜面对北境卫氏先祖！” 他搬出了职责和家族荣誉，理由冠冕堂皇，掷地有声，将那份越矩的关切巧妙地包裹在“尽忠职守”的大义之下。他赌的，是储君此刻需要这份“忠诚”的表象，也需要他这把刀。
　　“今日暖阁，若非殿下洪福庇佑，臣等百死莫赎！臣每每思及刺客刀锋……便寝食难安！”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后怕和真切的愤怒，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暖阁墙壁，刺向那幕后黑手。这份愤怒是真实的，无论是对刺客的，还是对可能牵连之人的。他巧妙地用“暖阁遇刺”转移了“户部昏倒”的焦点，却也将自己的立场与储君安危死死捆绑。
　　萧容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担忧、后怕、愤怒，也看到了那层冷静的、试图掌控局面的内核。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却懂得用忠诚的刀鞘包裹自己。这种复杂，比单纯的赤诚更危险，却也……更有用。
　　膝骨的剧痛似乎被这充满张力的对峙短暂压制。她没再斥责他擅闯，只是淡淡道：“……本宫……无碍。风寒……引发旧疾……静养即可。” 她再次强调了“风寒”这个官方说法，既是维持体面，也是警告他不要深究。
　　卫昭眼中光芒一闪。殿下没有直接赶他走！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妙的松动。他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还带着体温的小包，双手捧上，动作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殿下，臣斗胆！此乃北境军中秘传的雪莲膏，生于极寒雪山之巅，采之不易，对驱寒、化瘀、强健筋骨有奇效。臣的父亲当年戍守北疆，寒腿旧伤发作时，全靠此物方能支撑。臣……恳请殿下试用！纵有万分之一效，亦是臣一片赤诚！” 他言辞恳切，将药膏的珍贵和对父亲的回忆都搬了出来，既表忠心，又巧妙地再次点出“旧伤”，试探她的反应。他奉上的不仅是药，更是一份投名状，一个靠近权力核心的台阶。
　　暖阁内气氛凝滞。雪莲的清冽香气弥漫开来。张德全的鼾声依旧。
　　萧容与的目光落在那温热的油纸包上。北境秘药……父亲……旧伤……他句句不离要害，却又披着忠心的外衣。他在赌，赌她需要这份“心意”，赌她不会拒绝一个“忠臣”的“好意”。
　　她沉默着。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应。卫昭的心悬着，但他眼神坚定，捧着药膏的手稳如磐石，展现着军人的定力。
　　最终，萧容与没有斥责，也没有伸手。她的目光缓缓移开，重新投向昏暗的帐顶，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卫卿……有心了。” 依旧是模棱两可。她允许这份“心意”存在，却不会轻易接纳。
　　卫昭眼底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成了！殿下没有拒绝！这就是默许！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能为殿下分忧，是臣之幸！此药用法……” 他正准备详细说明。
　　“退下。” 萧容与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对峙和那包药从未存在。“运河……巡查……要紧。若有阻滞……立斩……不赦。” 她再次强调了他的职责，提醒他不要越界，同时也给了他一个明确的、需要他去执行的任务——继续做那把锋利的刀。
　　“……是！臣领旨！定不负殿下所托！” 卫昭的声音沉稳有力，充满了被信任和委以重任的激昂。他深深叩首，目光扫过她苍白的侧脸和枕边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猎手锁定目标般的锐利光芒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他起身，动作依旧矫捷无声，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翻窗而出，消失不见。
　　窗棂合拢。
　　暖阁重归寂静。
　　萧容与依旧闭着眼。枕边雪莲膏的清香和残留的体温，如同一个烙印。卫昭……他绝非单纯的赤诚少年。他的担忧是真的，他的忠诚有根基，但他的每一步靠近，都带着审时度势的算计和对权力的敏锐嗅觉。他像一团包裹着寒冰的火焰，炽热却危险。
　　膝骨的痛楚卷土重来，但这一次，似乎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所包裹。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警惕，一种被看透部分软肋的不适，还有一种……被那野性生命力短暂点燃的、危险的悸动。
　　雪貂凑近那油纸包嗅了嗅，又看看主人，发出细微的呜咽。
　　卫昭留下的，不仅是一包药膏，更是一道深刻的、带着试探与野心的惊鸿之痕。这道痕，注定会搅动她冰封世界下的暗流，也将他们两人，更紧密也更危险地，绑在了同一艘驶向未知风暴的船上。她知道他的复杂，他也知道她的防备。这场无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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