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系】深渊赠礼

　　夜晚，静得过分。
　　海水像一整片厚重的帷幕，将声音和温度都隔离得密不透风。周汐蜷缩在半浮起的岩床上，身上盖着一层不知名的深海织毯，似乎是用海草编织的一样，潮湿、发冷，但并不黏腻。
　　他没睡着。
　　其实，自从从那艘沉船回来之后，他一次也没真正入眠。
　　闭上眼就是那些眼眶空洞的乘客，耳边像被潮水堵住一样，不时传来一句句重复的咒语残响。
　　“……祂会来……”
　　“……你是选中的……”
　　明明已经走出来了，为什么那些声音还在？
　　他翻了个身，面朝黑暗的帷幕，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你在吗？”
　　没有回应。
　　但下一秒，他听见了水流轻轻搅动的声音——李尉棠没有像人类那样走路，他的动作悄无声息，像影子穿过水波。周汐甚至不确定他从哪来的。
　　李尉棠站在他身后。
　　“还没睡？”他问，语气轻得像夜风。
　　周汐没回头。他怕看见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又怕自己其实已经习惯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他低声说。
　　“你害怕，所以我在。”李尉棠回答。
　　周汐扯了扯唇角：“你真的会关心我害不害怕？”
　　“不会。”
　　李尉棠坐在他身旁，声音温柔却不带情感，“但我知道你如果害怕，就更容易需要我。”
　　“你承认得这么坦白，就不怕我再也不信你了？”
　　“你信我吗？”他反问。
　　周汐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说：“……我也不知道。”
　　“但你不信他们了，对吧？”
　　李尉棠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没有得意，也没有试图劝服。
　　只是把问题抛出来，让他自己沉进答案里。
　　周汐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轻轻咬住下唇，眼角泛起一点酸意。
　　他很久没哭了，从被救那天起，他就告诉自己要挺住，不能在“怪物”面前示弱。但现在，明明对方没有做什么，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他转过身，小声说：“我睡不着。”
　　李尉棠低头看着他，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刘海：“我知道。”
　　“那些东西……那些声音……你能让它们停下来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自己留下的声音，不是我放进去的。”
　　“那你能留下吗？”周汐轻声问，“你不说话也可以。”
　　李尉棠看了他几秒，点了点头。
　　于是周汐就这样躺着，把脸埋进了那条冰凉的织毯里。他不敢靠太近，但又不想太远。他怕对方离开，却又怕靠得太近会听见什么可怕的低语。
　　李尉棠就坐在他身边，像一个冰冷的安抚器，没有温度，但很稳。
　　好像只要他在，世界就会安静一点。
　　哪怕那个“世界”已经被颠覆。
　　“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心？”周汐含糊地问。
　　李尉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用一个几乎近似“人类体贴”的动作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
　　“我会在这里，直到你睡着。”
　　“你说话的声音……像催眠一样。”周汐迷迷糊糊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
　　“你很可怕……”
　　“我知道。”
　　“但现在……好像没那么怕你了。”
　　“我知道。”
　　“李尉棠……”
　　“嗯？”
　　“……我真的不是疯了吗？”
　　李尉棠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指轻轻贴在他耳后，像在安抚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流浪猫。
　　那动作太温柔了，温柔到不像“祂”。
　　可周汐没有力气怀疑了。他终于闭上眼，意识模糊。
　　在失去清醒前，他听见李尉棠低声在他耳边说：
　　“你不是疯了。”
　　“只是快要习惯我了。”
　　一夜无话…
　　从那天起，海水仿佛也安静了下来。
　　周汐身边没有再出现耳鸣式的祷文残响，也没有被怨灵低语缠绕的梦境。黑珊瑚宫室里，温度被维持在某种适宜人类的区间，帷幕不再遮蔽所有光线，深蓝色不知道从哪里来源的光穿过外层水域，映出斑驳如星辰的光影。
　　周汐没有马上恢复。
　　他依旧时常发呆，时常沉默，但和最初比起来，他少了抵抗，多了疑惑。
　　有时候，他会盯着李尉棠看很久。
　　“你为什么会这么懂人类的生活？”他试探性地问。
　　“你们的情绪结构并不复杂。”李尉棠坐在对面，一边剥着某种深海果实，一边随口回答，“观察，记录，重复，是我最擅长的事。”
　　“可你还会煮东西，会照顾人，会说话让人……听着安心。”
　　李尉棠递给他剥好的一块果肉：“这只是技术，不是情感。”
　　周汐低头咬了一口，汁水甜得意外，让他微微惊讶地抬起头。
　　“你不觉得，这样的‘技巧’，其实挺像情感的吗？”
　　李尉棠没回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周汐吃完了那一小块果肉，然后伸手拂掉他唇角的水渍。
　　周汐下意识地僵了一下，又没有躲开。
　　他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为什么自己已经开始习惯这个人的接近，甚至有点……期待。
　　不是爱，也不是依赖。
　　只是因为——这片深海里，除了李尉棠，他真的无处可逃。
　　他活着，是因为对方容许他活着。
　　那种极度不对等的关系，反而让他有一种扭曲的“安心感”。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会时不时地对话。
　　内容不深，但细碎真实。
　　“你以前生活在海里？”周汐问。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一只章鱼？”李尉棠头也不抬。
　　“也不是不可以这么想……你平常会做什么？你不睡觉吧？”
　　李尉棠翻了页书：“我观察生物，有时候梦境里你听到的祷文，是我在记录修改你们旧文明留下的祷词。”
　　“你还读书？”
　　“模拟人类行为的一部分。”
　　“你喜欢人类吗？”
　　“我不喜欢‘喜欢’这种词。”
　　“那你讨厌我们吗？”
　　李尉棠看着他：“你觉得我应该讨厌你们吗？”
　　周汐一时语塞。
　　他不再继续追问。只是在那个夜晚之后，第一次小声说：“谢谢你带我出去。”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
　　“但你没有强迫我看完。”他顿了顿，“你……留了一点余地。”
　　“也许是我失误了。”
　　“那就继续失误下去吧。”周汐勉强一笑。
　　李尉棠没接话，却在他要起身时递来一件保暖外袍。
　　虽然不知道海里怎么会有保暖外袍。
　　这不是必须的，但却显得很温柔。
　　那一刻，周汐突然觉得心口有点发酸。
　　再后来，李尉棠带他在宫室的内层花园走了一圈。
　　那是他第一次清楚明白的见识到“深海所拥有的植物”。
　　荧光藤蔓垂在水中，像极了会呼吸的发丝。珊瑚花骨上漂浮着细小的蓝色水母，像飞舞的羽片。海底的光影轻轻晃动，在他的手上画出一圈圈发亮的波纹。
　　他觉得自己像是误入某种梦境。
　　“这些……都是你养的吗？”
　　“不是。是他们自己生的。这里曾经是我失败的某位‘容器’生活的区域。”
　　周汐脚步一顿：“……你以前也带人类来过？”
　　“你不是第一个。”李尉棠如实回答，“但可能是最合适的那个。”
　　“我该感到荣幸吗？”
　　“如果你愿意。”
　　“他们现在还在吗？”
　　“他们已经是这片地形的一部分了。”
　　周汐没再问下去。
　　但他回头时，看到岩壁上有一块透明的结晶。里面浮着某种模糊的影子，像是曾经挣扎过的人形。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能自由走路、说话、吃饭……其实真的已经是“特例”。
　　回宫室的路上，李尉棠走在他身边，脚步平稳，仿佛是个理智而冷静的引导者。
　　周汐忽然轻声说：
　　“你有没有名字……就是，被你允许我叫的那种？”
　　李尉棠偏头看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你叫我李尉棠就好。”
　　“可这听起来太人类了……不像你。”
　　“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他顿了顿，低声说，“只是觉得，你也许也该有个……真正属于你的名字。”
　　李尉棠没有回应，但步子放慢了一些。
　　周汐却笑了笑：“……你该不会，其实也有点习惯我了吧？”
　　“如果有，也是系统性的错误。”
　　“那我希望你多出点‘错误’。”他说着，走快两步，像是故意躲开什么情绪。
　　李尉棠站在原地，看着他。
　　深海无声，他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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